◎候成功
母亲祭
◎候成功
二○○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我的母亲——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的母亲,因糖尿病及并发症卧床十几年的母亲,在她八十三岁的时候,安祥地离开了。母亲,在您去世十周年的时候,站在风中,站在您的墓碑前,我想好好跟您聊聊:这些年您在天堂过得怎样?还好吗?母亲,我想您!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日夜夜,飞转的年轮像脱缰的野马,把您与我阻隔在阴阳彼岸且愈发遥远,而思念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奔泻……
一九二五年农历九月二十八日,我的母亲出生在文登县高村镇沙柳村一个富裕中农家庭。八岁那年,外祖母因为与外祖父的一场争吵而自寻短见,从此我母亲没有了母亲。年幼的天空塌了一大半。但母亲从小就很要强,虽是女孩,却非要跟外祖父闹着要念书。拗不过,外祖父只好让她上了几年私塾。几年私塾让母亲的视野开阔了许多,并且开始接触了一些进步思想,在那个年代也算得上是个“文化人”。
母亲思想进步,眼光敏锐。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村里的“妇救会长”,并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四十年代初,白色恐怖还很严重,有不少进步人士惨遭毒手,母亲大义凛然。当年新四军从南方转战胶东战场,一部分队伍驻进了她们的村子。母亲作为“妇救会长”和党员,积极组织本村并协调邻村的妇女姐妹,日夜给部队做军鞋、衲鞋垫、做干粮。有空的时候还要帮战士浆洗衣服,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后来她曾经跟我说,那段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由于母亲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且思想进步,又有一定的能力,部队领导决定让我母亲到部队里去,参加新四军。听到消息后,母亲高兴坏了,给我外祖父做了几身新衣服,晚上还熬夜给外祖父准备下一个月的干粮。谁知天不遂人愿,在给外祖父磨面做干粮时,拉磨的驴不听使唤,把母亲的一只脚给踩伤了,肿得像馒头,无法走路。而部队两天后就要开拔,无奈之下,这次参加新四军的希望就这样泡汤了。
二十岁的时候,母亲和比她小两岁的父亲成了亲。几个月后父亲参加了八路军,一去数年未回。嫁给父亲后,母亲又成了我们村的“妇救会长”,依旧热情高涨地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从八路军到解放军忙前忙后,乐在其中。解放战争期间,山东战场是全国主要战场之一,各种大战、恶战不计其数。部队需要大量的后勤保障:筹集军粮、安置伤员、组织兵源输送等,这些都是艰巨而繁重的任务,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和局势的安危。而每次接到任务后,母亲都能和大家一起出色地完成。部队首长认为:我母亲有能力又肯干,到部队能发挥更大作用。此时,我大姐已经四岁,外祖母去世得早,我奶奶家里孩子又多,无法照看我大姐。无奈之下母亲只好放弃了第二次从军的机会。而因为母亲一心扑在工作上,与大姐双胞胎的另一个姐姐,因肺炎发烧未能及时治疗而夭折。为此,母亲痛苦了好几个晚上。
一九四七年,孟良崮战役打响后,父亲在许世友的部队里担任主攻任务。战斗异常惨烈,父亲后来跟我说:“山坡下、沟壑里,尸体堆积如山。此时正值夏天,尸体腐败的气味熏得战马都惊叫逃奔。”战斗中父亲受了重伤,腰和左手臂被子弹打穿,头颅里被炸进去四五块炮弹皮,大的有玉米粒大。父亲被抬出了战场,转移到莒县进行疗养。由于伤势过重,经常处于昏迷状态。母亲很着急,部队领导也希望母亲能前去照料父亲。几个月后,就在母亲把家里安排妥当,准备去莒县的时候,为了不给部队增添麻烦,伤势稍有好转的父亲提前复员回乡。就这样,母亲第三次失去了到部队的机会。
虽是家庭妇女,但母亲却有着极强的政治洞察力,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每一次大运动中,母亲都能以独到的眼光判断出正确方向,许多人在迷惘时都愿意找母亲解疑释惑。“文革”开始后,全国学校停课,学生到处串联游行,“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母亲私下里对我们说:“自古以来知识就有用,文化不白学。”鼓励我们兄弟姐妹不要辍学,表现出一般农村家庭妇女所不具有的长远眼光。母亲能歌善舞,年轻时还演过《白毛女》。
母亲性情刚烈,争强好胜。凡事总是希望比别人做得好。上世纪七十年代,正值“农业学大寨”高潮期,年近六旬的母亲在生产队的劳动中,总是一马当先,不遗余力。每当有年轻人偷懒耍滑时,就会有人指着母亲说:“你看人家王玉香大嫂,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卖力,你们年轻人偷懒,不觉得脸红?”母亲还十分喜欢洁净。早在四十多年前,威海地区就率先在全国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在农村实行“改灶”“改厕”“绿化街道”等活动。母亲积极响应,一边把我们兄弟姐妹打扮得干干净净,一边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我们家成为当时公社里的卫生标兵户。那个年代粮食紧缺,每次从生产队分到粮食后,母亲都要周密计划,还让我们去地里采挖时令野菜掺着粮食吃。等到青黄不接时,别人家东借西凑,我们家里依旧安然有序,村里人都夸母亲会过日子。
晚年的母亲,可谓阅历丰富,人生沧桑尽收眼底,在村里算得上是“德高望众”,却依然不辞劳苦,担任村里的“义务调解员”。每逢哪家夫妻不和、邻里纠纷或是要上告打官司,经过我母亲入情入理的调解,最后都能握手言和。
我奶奶性情有些古怪,母亲年轻时受到很多不公平待遇,有时甚至遭受欺侮。可是到了爷爷奶奶晚年时,母亲表现得异常孝顺,对老人温情有加,弄得邻居及我们兄弟姐妹都感到有些惊愕。母亲却平和地对我们说:“人都有老的时候,羊羔尚且懂得跪乳,乌鸦还知道反哺,人怎么就不能?”一句话说得我们面红耳赤。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孝顺老人的种子开始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并传播给子孙后代。
母亲是个坚强豁达的人。自从患上糖尿病后,严重时双腿不能行走,在自家土炕上一坐就是十几年。虽然父亲和我们给了母亲应有的关怀,可从母亲的目光里,我仍然能看到她不愿就此罢休,看到她老骥伏枥、鹏翅高远的心声。然而,残酷的现实给她上了无奈的一课,但她仍然充满了乐观与自信。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随着病情不断加重,母亲的生活严重依赖他人,为了不牵连我们,母亲曾多次对我说:“我想上南山了。”(我们村公墓在南山上)每当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心里便一阵惊悚,生怕她一时想不开,赶忙笑嗔着怪她不该这样说,心里却像被沸水烫伤了一样难受。有一次我特意为她献上了一朵玫瑰花,亲吻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说:“妈,您看这花多香,您就像这朵玫瑰花一样,妈,我爱您!以后不许再那样说。”那一霎,我看到母亲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却微笑着点头答应我。
在我们兄弟姐妹中,三姐成兰颇有母亲遗风,一九七九年考上了大学,在后来的仕途中走得也挺顺利。三姐始终是母亲的骄傲,也算是上天对她一生几多遗憾的一种补偿吧……
站在母亲的墓碑前,思绪奔涌,与冬日寒冷的北风卷成狂飙在我心中翻滚,泪水早已湿透了胸襟!心在疼痛,颤抖的双手已经抱不住自己!母亲,今天我们兄弟姐妹来看望您,您的小儿子亲手把大捆大捆的纸钱在您的墓碑前点燃。燃烧的纸灰旋行于我的眼前,转眼间变成了一排排飞舞的蝴蝶,把我们心底的思念,寄给远方的您。母亲!远在天堂里的母亲啊,您收到了吗?
候成功,男,汉族,山东临沂人,爱好文学创作。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