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是初生牛犊

叶倾城

亲戚的小孩声称：“谁再逼我上高中，我就跳楼。”他是在父母宠爱下长大的孩子，十岁赴美夏令营，十一岁赴英交流。父母秉承的是先进的教育理念：不带他参加任何培优班，不在乎他成绩是否倒数，更愿意他多一些时间看闲书、做航模。他从小就读《中国大历史》，十几岁就与我煞有介事讨论民国大事。都说这样的孩子就应该送出国，他却暴露了学习上的巨大短板：SSAT几次都考得相当次。最后申美老师给家长的建议是：他兴趣广泛却博而不精；他未养成系统学习、刻苦学习的习惯和能力。放他一个人去海外读高中，如同送羊在山林，无人看管，分分钟入虎口。

无奈，只好回头准备中考。家长与他都低估了主流考试的残酷性，考得一塌糊涂，连普高都没考上。只能送民办高中，第一周还没读完，他坚决表示：“不读了，再读就要死了。”伙食不好，寝室条件恶劣，老师文凭不过关，要么就一口乡音，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老师明确表达出来的歧视。开学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都是中考落榜才到这里来的。”这几个字电击一样打得他一跳一跳的。

第一周是“感恩教育”，老师轮番对他们说：“父母赚钱多么不容易。”“老师多辛苦。”“学兄学姐们发愤图强，终于考上一本二本，一雪前耻。”字字句句，听在他耳朵里都是：你辜负了父母的心血，浪费了老师的付出，你是LOSER，不，你是服刑的罪犯，只有好好改造才能贖罪。小孩当场拍案而起，第二天死活不肯重返校园。他说：“他们看不起我是不是？我非得考上清北，拿通知书砸他们脸上！让他们尝尝被打脸的滋味！”小孩上网查了资料，知道有“在家上学”一说，立刻心情壮烈地加了一堆在家上学的群、下了一堆文档、买了好些《重难点手册》。

他桌子拍得山响，我却想起王健林：“先定它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如挣它一个亿……”我肯定他的自尊心，人要脸树要皮，会被老师的批评刺痛，至少证明他不是没皮没脸的人。但我也得说，自尊，必须建立在自知之明上。一方面，我们自许是最优秀、最值得爱的；另一方面，也要站在镜子前，严厉地审视自己，我哪里有不足，是什么挡在我与梦想之间？有些与生俱来，不可改变：我想成为第一流的歌手，但天生嗓音喑哑，五音不全；我想当健将，登上奥运会的领奖台，但奈何身体胖腿短有哮喘。有些难以预测，更多依赖天意：明明是我发现了发明了，却被人剽窃；这档生意再坚持三个月就会柳暗花明，但资金链断裂，人饿肚子的极限只有七天。但在学习这件事上，作为芸芸众生，也许申美老师说得更准确：“你欠缺的，是努力，是系统学习、刻苦学习的习惯和能力。”老师说的是实话吗？是，就承认它，无论多么难堪痛楚，像罪犯去自首一样，需要巨大勇气，都要面对和接受，不要做人生路上的逃奴。

另一个要承认的事：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九年来自由散漫的学习，终究成空，至少部分证明了这路径的不可靠。那么，还是好好听老师的吧。民办高中的老师水准不高？废话，水准高何不上公办名校。但人家也是正规大学毕业，总比你强吧。在你看不起他们之前，是不是先沉下气来想想：“我，不如自己看不起的人，这是我高估了自己，还是我低估了他人？”

你被刺痛，说明那里是你的痛点。就像脚底嵌了一根刺，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内里在发炎红肿，一碰就痛。正如我们所知，愤怒针对的是自己的无能。它在痛，怕痛的小孩宁愿永远不碰它，此生只用一只脚走路。但父母会带小孩去看医生，让医生切开已经愈合的皮肤，重新清理伤口，去取杂物，每一步骤都会让你痛得哇哇叫、痛得迸眼泪，然后，才能真正痊愈。我的建议是：继续在民办高中读下去。如果真憋着一腔恶气，也没什么坏处。有些东西，如果爱不能支撑你，那就试试恨的力量。做不到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为了打某人脸而读书，反正书是读到自己的肚子里。

别太介意老师的态度，也别太看重你小小的自尊。自尊不能发电也不能拯救世界，它是初生牛犊，你可以选择驯养它教化它，把它变成为你拉车的老黄牛，也可以选择纵容它，让它在山野奔跑，到最后，它成了疯牛，还有用处吗？

（图/选自王原漫画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