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色

文/查小查 图/sleeping

秘色

文/查小查 图/sleeping

父子俩

烈日当空,流金铄石,元气满满.凌天青从学堂回来,在家门口遇见了父亲.父亲身着雪白轻柔的缎袍,胸前微微敞开,腰间用一根天青色缎带随意一系,外披一件也是天青色的罗纱短袖长衫,完全敞开,随着他洒脱的步子向两侧翻飞.父亲非常喜欢天青色,说这是雨后天空的颜色,纯净明朗,甚至用来给儿子取名.

父亲英俊倜傥,一身装束清凉养眼.但作为父亲,是不是太轻佻了?天青皱了皱眉:quot;父亲,今天听小安说,皇上早朝时夸他的父亲整肃端庄.quot;

父亲哈哈一笑,说:quot;老安这个老古板,捂出了一身痱子,这会儿应该在家里涂苦瓜汁吧.quot;

quot;父亲!quot;天青有点生气.

quot;好啦,儿子大人,进屋吧,我为你准备了冰镇酸梅汤.我自己呢,得赶紧去赴内造府李大人的酒局,李大人要宣布一道皇上的口谕.quot;

天青的父亲凌云,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陶瓷艺术家,御用制器师,被称为quot;凌大师quot;.皇宫内的餐具、茶具、香具,都是他设计烧造的.凌大师手艺精湛,艺术眼光前卫.京城已有来自英格兰、意大利、法兰西的外国人,带来西洋的高级新奇的工艺品.凌大师从这些舶来品中吸取精华,和传统的瓷器烧造工艺结合,融会贯通,创出了绚丽多彩的彩瓷,一时之间,全国各个窑口都纷纷效仿.凌大师同时也是时尚天才,他的衣着打扮、一举一动,也都被大家争相模仿.

和父亲相反,12岁的天青是个沉稳内敛的孩子,但艺术天赋与父亲一脉相承,他从小就师从父亲学习瓷器烧造技艺,如今已有5年.天青觉得,父亲烧造的绚丽多彩的瓷器,非常出色,可他还是喜欢单色、简约的风格,对父亲收藏的几个上古时代的青铜器和玉器更加欣赏.父亲倒是没笑话他是quot;小古板quot;,反而夸他quot;有眼光quot;,大方地把那几件价值连城的古物送给了他.这父子俩,又是师徒俩,倒更像是两个好朋友,表面上相互看不惯,心底里却互为知音.

秘色

内造府李大人的酒局过后半个月,凌大师回绝了所有的聚会,不是匆忙出门,就是闷在工作室里.有一次,凌大师把同一套衣服穿了两天,这种有悖时尚的事,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不知道李大人传达了什么口谕,让潇洒的凌大师潇洒不起来了?

quot;父亲,你碰到难事了吗?是不是因为皇上的口谕?quot;一天晚饭时,天青忍不住关切地问.

quot;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讨厌某些人的行为.quot;父亲说,quot;好吧,我已经尽力了,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天青,我现在有个顶好的主意,你愿不愿试试?quot;

quot;我吗?quot;天青很疑惑,难道皇上的口谕还跟自己有关?

quot;对!我要你去浙江宁波府上龙湖找你的师伯陆宋.你的资质和性格,都非常像他.你从我这里已经学不到什么了,应该去找更好的老师,你陆师伯就是那位更好的老师.二十年了,我想他一定已经找到烧造'秘色瓷'的方法了.quot;

原来,九九重阳节那天,皇宫将举办一个赛瓷会,皇帝令全国各个窑口都拿出看家本领,烧造一件瓷器参赛.凌大师自然是夺冠的热门人选.大师个性洒脱,本来不把比赛当回事,可他发现另一位御用制器师刘大人为了夺冠,竟在暗中搞鬼.

刘大人出身制器世家,无奈他烧的瓷器,总少了一点灵气.他非常嫉妒凌大师,想乘赛瓷会东山再起,就设诡计将国内所有quot;英格兰老奶奶灰quot;和quot;法兰西玫瑰红quot;这两种油彩收购一空.这两种油彩,正是凌大师最先发现和使用的,且用得最是出神入化.如果没有这两种油彩,凌大师的作品会逊色很多.现在,凌大师就算马上从英格兰和法兰西进货,商船也要半年后才能到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大人认为这下凌大师准保得认输了.

quot;认输可以,但不能向无耻小人低头!quot;父亲拿起酒杯,一饮而尽,quot;所以,我反而重视起这次比赛来了.我虽然创出了彩瓷,但那手艺只是用来养家糊口的.瓷之至尊,是唐朝的'秘色瓷'.这种工艺巧夺天工,没有几个人会,再加上烧造成本高昂,也就烧成了二十来件,以后,再也没有人烧出来过.而那二十来件东西,如今也不知道流于何处.quot;

quot;你师伯一生都在研究'秘色瓷',以他的技艺和毅力,我想,他如今一定有所收获.'秘色瓷'需要有人传承,天青,你愿不愿意来做?如今,国内的艺术风格越来越柔媚,是时候来纠正了.quot;

quot;父亲,我当然愿意.我们一起去找师伯吧!quot;天青说.

quot;咳,呃,那个老古板,肯定会逮着我教训半天,我才不去.再说,我得在京城盯住刘大人,以防他再搞什么花样.而且……quot;父亲突然正色道,quot;天青,为父今天要告诉你,你的天资远远胜于我.quot;

天青意外而又感动,问:quot;父亲,秘色到底是什么颜色?quot;

quot;我也没见过.据说就像雨后天空那般的天青色,轻薄如岚,润泽如玉……quot;父亲说着,看向了窗外的天空.

父亲脸上那神往的表情,在天青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决心一定要找到师伯,学烧quot;秘色瓷quot;.

上龙湖恶人

浙江多丘陵,上龙湖像一颗碧绿的明珠,落在山间.传说东海有条龙,生性桀骜不驯,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和天兵天将打了起来.龙虽然没有被打败,但也遍体鳞伤,后来便落到上龙湖养伤.一夜狂风暴雨过后,湖底和湖岸就布满了脱落的龙鳞.龙鳞锋利无比,轻轻一碰就血流如注,所以,没有人敢靠近上龙湖.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上龙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白天黑夜都在湖畔燃起熊熊烈火,晚上,在月光下狠狠地砸什么东西.这个人,比那条龙更让人害怕.人们把他叫作quot;上龙湖恶人quot;.

天青由一名强壮能干的家丁陪同,来到上龙湖.他们听了传说,很担心quot;上龙湖恶人quot;会伤害陆师伯.两人穿了结实的牛皮靴子,戴了牛皮手套和护膝,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在山间赶路,猝不及防地被一片炫目的湖光山色撞了个满怀,进而就被遍布湖岸的青光森森的quot;龙鳞quot;震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惊魂稍定,天青发现quot;龙鳞quot;非常眼熟.他捡起一片仔细一看,发现quot;龙鳞quot;极像瓷片.天青又捡了好几片,终于确定,遍地的quot;龙鳞quot;就是碎瓷片.这些碎瓷片青森、极薄、锋利,又如此之多,在一般人眼里,的确是够骇人的.

二人再一定睛,就看到一座瓷窑赫然立在湖边.离窑不远,有一间破败的木屋,一个面容苍黑的虬髯大汉正好出来,他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瓷胎.天青突然想:也许quot;上龙湖恶人quot;就是陆师伯.日夜不熄的烈火,是师伯在烧窑.至于月夜砸东西,烧窑的匠人对自己不满意的作品,都会毫不留情地砸个粉碎.

二人趔趔趄趄走到近前,那人见有人来,也不以为怪,仍埋头做事.

quot;您是陆宋,陆师伯吗?quot;天青毕恭毕敬地问.

那人抬起头,盯了天青一会儿,说:quot;你是谁?quot;

天青上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quot;师伯,我是凌云的儿子,凌天青.父亲叫我来找您.quot;

quot;他在京城花天酒地,风光无限,找我做什么?quot;

quot;父亲是得了些风光,但并没有花天酒地.来之前,他让我带一件东西给您,说您看了就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忘记初心.父亲还说,他自己不成器,但他生了个还不错的儿子,就是我……quot;说到这儿,天青羞赧地低下头,quot;现在,他让我到您这里来,您看着办吧.quot;

陆师伯接过天青递过来的东西,这是一只贯耳瓶,线条简洁流畅,胎体细腻,釉色是淡天青色,温润可人.这只瓶恰如一枝芙蓉出清水,陆师伯看了看,说:quot;倒是比二十年前有长进了.那么,你带了什么东西给我?quot;

出窑

天青没想到师伯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幸好他带着一件自己烧的小物件,想请师伯指点一下,就从背包里取了出来.这是一只笔洗,模样稚气,一派天真,但胎体匀净、薄透,釉色比父亲那只贯耳瓶要浓,宛如温润的青玉.

师伯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笔洗,说道:quot;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凌云果然养了个好儿子.孩子,你远道而来,喝碗水吧.quot;说罢,他随意拿起一只瓷碗,倒满水,递给天青.

这只碗造型普通,瓷色却如上龙湖的碧水,天青恍惚间觉得师伯将一汪湖水递给了他,不禁看呆了.

quot;传说这上龙湖有龙.他们说对了!这上龙湖,是历朝历代的龙窑所在,所以才会有如此多的碎瓷片.在唐朝,这里曾出过二十多件'秘色瓷'.quot;师伯说,quot;秘色,如那雨过后的天空,如这上龙湖水.我这只碗,已经接近秘色,但……也只是接近.quot;

quot;这只碗水盈盈,粗一看,如上龙湖的水,细一看,只是碗里的水.quot;天青不由得说道.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自己是在班门弄斧,忙向师伯道歉.

师伯不但不怪罪,眼里反而闪过一丝惊喜,他突然猛地拉住天青,指着一件瓷胎,用对同行的口吻说,quot;你看这胎,我自恃已经做得九成.你再看窑中,瓷胎在熊熊烈焰中,真是神光离合,已然有九成九的模样.可是一待成品冷却下来,就鬼使神差般地被抽去了神韵.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quot;

天青看着,听着,果然如师伯所说.他想了想,说:quot;师伯,会不会在我们周遭,虽然看似空无一物,其实充盈着某些东西,让釉彩起了变化?quot;(今天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周围充满了空气,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会与青瓷釉中的铁元素产生反应.)

师伯一拍巴掌,大声道:quot;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天青,你看,这满地的碎瓷中,有细腻的青瓷,也有粗陶碎片.我开始以为粗陶是工匠们用来吃饭喝水的,经你一说,我才觉得可疑,工匠哪需要那么多粗陶碗,这粗陶肯定另有用处.quot;

quot;会不会是将瓷胎密封在粗陶罐中烧制,与周遭环境隔绝,或就阻止了釉色的变化?quot;天青顺着师伯的思路说.

quot;好机灵的孩子.我琢磨了七八年的难题,被你三言两语就解了.成不成,咱们就来试试.你来制胎,师伯给你打下手,我们一同来做陶罐.quot;

天青连连摆手:quot;这不行,父亲知道了会骂我不尊重长辈……quot;

quot;这是师伯的命令,你听是不听?quot;师伯故意虎起脸.天青心底也非常想亲手试试,就重重地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夜以继日地忙了半个月.出窑的时候到了,陶罐连同里面的一件葵口碗,已经冷却了一天一夜.师伯将一把木槌交予天青.天青郑重地接过,小心地砸开陶罐.一瞬间,仿佛quot;雨过天青云破处quot;,一道华光从缺口射出,里面是一片如冰如玉,如流如动的青色.天青和师伯终于成功地烧出了quot;秘色瓷quot;!

九九重阳日,皇宫的赛瓷会上,这只秘色葵口碗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比得刘大人那只五彩斑斓的细脖花瓶,好像一只邀功的大公鸡,俗气又可笑.

在师伯和父亲的精心教授下,天青技艺愈精,融合秘色瓷,开创出一派简洁、朴素、返璞归真的制器风格,深深地影响了后世艺术家们的审美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