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静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论吉尔·德勒兹的逃逸线
曾 静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德勒兹和伽塔利的精神分裂分析是西方后现代哲学理论的重要一支。逃逸线是该学说中极为重要的一个概念,是理解该理论的一把钥匙。在二人归纳的三种线中,逃逸线最为重要,旨在破除二元对立、质疑存在、提倡生成。它不是让主体逃避社会、遁世隐修,而是令之在思想上绝对解辖域,敢于质疑和批判社会主导思想中带有局限性的内容,提倡摆脱社会负面因素,强调主体应发挥潜在的革命心理,努力走向他者,与他者合力,为重新创造带来可能。
德勒兹; 精神分裂分析; 逃逸线
法国著名激进派理论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菲力克斯·伽塔利(Felix Guattari)合作提出的“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是一种后现代哲学理论,其矛头直指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在西方现当代哲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福柯曾评价二十世纪将是吉尔·德勒兹的世纪。二人的精神分裂分析理论引起了众多哲学家和学者的注意,国内有不少学者致力于该领域的研究。精神分裂分析是德勒兹与伽塔利在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CapitalismandSchizophrenia)系列作品中提出的后现代批评理论,既有直接针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批判,也包括了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伦理的分析和评论。德勒兹和伽塔利在系列第一卷《反俄狄浦斯》(Anti-Edipus)[1]中提出并界定了精神分裂分析,并于第二卷《千高原》(AThousandPlateaus)[2]中对之进行实践运用。
德勒兹和伽塔利在精神分裂分析学中使用了许多新概念,其中有三个核心概念贯穿始终,是精神分裂分析的中枢。它们是欲望(desire)、生成(becoming)和逃逸线(line of flight),三者密不可分,“(它们)有着神秘而难以言表的系统性”[3]。其中逃逸线概念对理解另两个概念甚至是整个理论都有着重要意义。本文拟通过分析德勒兹和伽塔利的理论文本,着重探讨逃逸线概念的基本含义、实践运用和理论意义。
(一)线
德勒兹和伽塔利对线与逃逸线的解释说明集中出现在《千高原》里,他们进行了反复、多角度的讨论。国外学者十分重视这个概念,塔姆辛·洛雷恩(Tamsin Lorraine)、亚德里安·帕尔(Adrian Parr)和罗西·布雷多提(Rosi Braidotti)三人在《德勒兹词典》中从不同角度阐释了逃逸线的具体意义。可见,逃逸线概念是理解精神分裂分析学的关键之一。
比较而言,国内以该概念为对象的研究成果偏少,几乎都是附着于欲望和生成研究的。目前国内只有朱立元和胡新宇的《线与生成:德勒兹文学创作理论的两个主要概念》是以线为主题,关注的是这两个概念与文艺创作的关系[4]20。的确如此,在《对话录》(Dialogues)里,德勒兹直接阐释了逃逸线对于文艺创作的重要意义:“写作就是要紧紧跟随那些逃逸线,它们并非是想象出来的。真实情况是写作会把我们领入逃逸线中,因而我们必须要跟紧这些线……写作能引发生成,那就是逃逸线的不同轨迹。”[5]54这说明逃逸线与文学创作和生成紧密相连。德勒兹倚重这两个概念,“将文学创作的目标与意义定位在一种非个人化、非主体性的生命力量之上。这种生命力量在与社会机制和权力建构对抗的过程中,作为一种逃逸线、一种绝对的生成而存在”[4]20。这进一步说明逃逸线与文学和生成一样有明显的颠覆性特征。
德勒兹和伽塔利是如何定义“线”和“逃逸线”等相关概念的?这些概念又如何运用于实践?下文将逐一梳理说明。
德勒兹和伽塔利在《千高原》里强调的是事物如何彼此联系,而不是单纯地如何存在,关注的是创新变异的演化倾向,而不是所谓的“真实性”。他们倾向于将事物看成是组装(assemblages)或多样性,通过揭示各种力来理解事物,而不是认为事物由各种静态本质形成。于是,线这个概念就变成了用来观察说明人和人生的最佳工具。他们认为“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群体,我们都被线所穿透”,“我们是由线所构成”,“更准确地说,我们是由线簇所构成,因为每种线都具有多样性”[6]282。他们还宣称:“精神分裂分析既不依赖于要素或整体,也不依赖于主体、关系和结构。它只着眼于线,后者既贯穿着群体、也贯穿着个体。”[6]284
关于线,德勒兹和伽塔利归纳出了三种主要形式:第一种线称之为克分子线(molar line),是相对于分子线的一个概念。该概念与心理学关系紧密,原本指的是“对意识进行辖域化或者殖民的力量”[7]所形成的线。经过他们的哲学加工,这条线实际上指的是一种固化的节段线,这种线“通过二元对立的符码对社会关系加以划分、编序、分等和调整,造成了性别、种族和阶级的对立,把现实分成了主体和客体”[8]119,从而能在不同的社会形态和机制中构成某种稳定的、规范化的心理结构。这条线占据着根深蒂固的支配地位。
第二种线是分子线(molecular line),是与克分子线相对应的概念。在德勒兹和伽塔利看来,分子线是一种柔韧但仍不失节段性的线,它总是冲撞和干扰第一种线的结构和规范化图式:“两条线不停地相互干扰、相互作用,彼此将一股柔顺之流或一个僵化之点引入到对方之中。”[6]274这条线的主体在固守和逃逸之间犹疑不定,既不愿再受第一种线的支配,也没有完全决定逃离。德勒兹和伽塔利认为卡夫卡的故事可以说明这条线,在他的故事中总会遇到人试图变成动物、动物又总试图变成人的情况,因而他们都属于这种线。
第三种线是逃逸线(ligne de fuite,通常英译为line of flight),即欲望冲击社会编码的“解辖域运动轨迹线”,“这条线根本不能容忍节段,它更像是两个节段性的系列的爆裂”[6]275。也就是说,逃逸线是破除二元对立的思想轨迹,主要被欲望占据。它是一条积极的、创造性的线,“更具有游牧性质,它越过特定的界限而达到事先未知的目的地,构成逃逸路线,突变,甚至量的飞跃”[8]120。在《千高原》中,德勒兹例举了劳伦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的主人公康妮来论证,认为她在逃逸线中得到了“重生”。
由于这三种线并存,而且“这三种线不停地相互纠结在一起”[6]276,德勒兹和伽塔利又用了一个例子来小结这三种线的含义。他们以罗马帝国为例,帝国本身可被视为僵化的分割线,也就是第一种线;那些在帝国边境上游走掳掠、居无定所的野蛮人慢慢被再辖域化,融入当地的居民中,是第二种线;那些在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避开了辖域化进程,反而是在他们的游牧路线上不断地解辖域,因而是一条逃逸线。
(二)逃逸线
上述三种线中,最重要的是逃逸线。要理解逃逸线,需要意识到生命流在这个世界里从古至今,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总是被各种社会公理、律法、规范和习俗等编码,编码后的生命流被束缚在一些严密的网络里,将之导向特定的路线和方向。逃逸线则是那些打破社会公理和编码的流,目的在于创造出有颠覆作用的新的生命形式。这些生命流不沿着规定的路径流动,而是与之交错,从而生产出新的、差异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逃逸线是颠覆性的,它像破除惯例一样打破规则,允许生命朝不同方向流动,从而让生命能逃脱社会的压制性约束。
上述特征说明逃逸线并不是劝诫主体逃离现世、回避社会以求自清,而是倡导在思想上寻求绝对解辖域,得到精神上的解放。德勒兹强调:“针对逃逸线之认识,唯独不可念想逃避生活或放弃生命,那是最糟糕的谬误。”[5]49所以逃逸线并非是逃避社会,那是最不可取的做法。在德勒兹看来,逃逸线是积极的:“逃逸正是在生产真实,创造生命,获得武器。”[5]49逃逸线是在倡导主体应质疑和批评社会主导思想的局限性,逃脱有负面效果的社会决定条件,目的在于为重新创造带来可能。正如德勒兹与伽塔利所说:“逃逸线就是实在;它们对于社会来说是极为危险的。”[6]286这种危险实际上是源自逃逸线的革命性和创新性本质。如果将沿着逃逸线行进视作一种旅程,人却不知道这种旅程的终点在哪儿,只能感知“其他世界”可能在哪儿,那么追寻逃逸线的做法就有了解放的意义。既然逃逸线能把人带到一个未知的、无法预见的目的地,这种“不停地被勾勒出来的逃逸线”或许就是“一种新的幸福”[6]289。
德勒兹和伽塔利主要是在社会、历史和政治范畴内解释说明逃逸线的,不过他们注意到了逃逸线与文学的重要联系。他们在《千高原》中以三则短篇小说为例,集中探讨了逃逸线与文艺创作的关联,突出了“艺术本身就是作为逃逸线在起作用的,她在个体和集体主体间来回移动,并将中心化的组织结构推向临界,她以一种共轭的方式,结合了多种感受和认知”[9]148。在他们看来,艺术源自于欲望生产,反映出欲望最具生产性的一面,“她在个体和集体主体间来回移动”则说明欲望总是在寻求与他者的联接。艺术的这种特性能生产出一种特有的伦理维度,即:作为逃逸线的艺术强调与他者合力,以此来提升个人对生活和生命的享受,这正是快乐生活或幸福生命的定义,也是德勒兹伦理学的关键。从这个角度来看,最大的伦理缺陷莫过屈服于缩减人之活力的外力了。此外,艺术不断生产着可能,可以拓宽我们的视野和理解,让我们对自身与整个世界的联系感受更为敏锐。艺术能形成新的社会性的、语言性的、感知的、理念的甚至是经济的和历史的联接与组合,从而产生新的认知对象和感受,生成一种变化的“感受系统”。因此,艺术是最具创造性的,能生产出新的主体范式。例如备受德勒兹推崇的卡夫卡,为了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特有表现方式,没有屈从于欧洲文学传统,而是不断尝试突破其局限,甚至不惜摆脱语言的限制。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似乎总有一股力量使其中的人物不遵循资本主义的理性运作,转变成不为社会接纳的异类,但这些人却能拥抱欲望的驱力,感受到真实的生命,他们实际上就是德勒兹笔下的精神分裂者:他们共同追寻着欲望逃逸线,不断进行着解辖域运动。
由上述可知,追寻逃逸线虽然不能明确肯定具体的结果,却是朝着某种方向和目标行进,希冀产生某种效用。在德勒兹和伽塔利看来,逃逸线的最终效果一是生成,二是解辖域。
德勒兹认为:“我们自身只是一条抽象的线,就像是一支穿越空间的箭。……我们像所有的人那样进行生成。……我们进入到生成—动物之中,进入到生成—分子之中,最终进入到生成—难以知觉之中。”[6]279也就是说,精神分裂分析中的线与生成交织在一起,线是生成的轨迹,生成是线要达到的效果。无论是他们提倡的生成女人,还是生成动物,甚至是最终的“生成难以知觉”,都是某种逃逸线实现的效果。这种效果就是破除二元对立:生成女人是对男女性别绝对划分的破除,是占社会强势地位的男人遵循逃逸线向弱势的女人生成,生成动物则是对人与动物绝对划分的破除,是强势的人遵循逃逸线向弱势的动物生成。生成总是在中间,是一种居间性。
逃逸线的另一个效果就是实现解辖域。亚德里安·帕尔总结“解辖域是作为逃逸线来运作的”[9]67,保罗·帕顿则进一步认为“由于解辖域的过程决定了‘逃逸线’的在场及质量,它(解辖域)就是定义某个组装的运动”[9]70。可见,逃逸线的效果之一是实现解辖域。解辖域概念是基于辖域产生的。辖域源自生物学中动物对狩猎、进食和交配的区域划定。之后,拉康将辖域吸纳入心理学中,用它来指涉婴儿身体形成的方式。伽塔利在1966年出版的一本研究精神分析学专著里将这个概念进一步发展,最终德勒兹和他一起将它引入哲学领域,成为了精神分裂分析的重要概念之一。他们利用它来分析处于不同历史阶段的人类社会管控和引导欲望的方式。根据辖域的心理学意义,他们用辖域化(territorialization)来指涉把欲望抑制或禁闭于一定范畴内的过程,这个过程能够达到规训欲望的破坏力和创造力的目的。相对应的,他们把欲望突破和挣脱上述管控与制约的过程称作解辖域(deterritorialization)。解辖域的本意是指“某种东西从某个辖域离开或者逃脱的运动”[9]70。精神分裂分析的解辖域是指欲望从社会的各种抑制性辖域挣脱或者逃脱的运动,是主体遵循逃逸线突破社会局限性的效果。在德勒兹和伽塔利看来,逃逸线预示着主体的潜在革命心理,它是主体挣脱社会压抑性限制、逃脱俄狄浦斯化的离心过程。追寻逃逸线就能在破除二元对立的同时实现思想上的绝对解辖域。换言之,逃逸线就是主体获得精神解放的运动轨迹。
综上所述,逃逸线是德勒兹和伽塔利精神分裂分析学中至关重要的概念之一,是三种线中起着决定意义的那条线。它旨在破除二元对立,质疑存在,提倡生成。逃逸线决不是提倡逃避、遁世或者隐修,而是思想的绝对解辖域,敢于质疑,批判社会主导思想的局限性,摆脱社会中的负面决定条件,强调主体的潜在革命心理。它勾勒的是主体挣脱社会压抑性限制,获得精神解放的运动轨迹。德勒兹和伽塔利是在利用逃逸线来提倡主体应努力走向他者,与他者合力,生成他者,以此来提升个人对生活和生命的感受,从而为重新创造带来可能。
[1] DELEUZE G,GUATTARI F.Anti-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apolis Press,1983.
[2] DELEUZE G,GUATTARI F.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5.
[3] GROSZ E.A thousand tiny sexes:feminism and rhizomatics[J].Topoi,1993,12(2): 167-179.
[4] 朱立元,胡新宇.线与生成:德勒兹文学创作理论的两个主要概念[J].文艺研究,2012(1): 20-29.
[5] DELEUZE G,CLAIRE P.Dialogues[M].Paris:Flammarion,1996.
[6] 德勒兹,伽塔利.千高原[M]//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
[7] DELEUZE G.Encyclopedia nomadica.[EB/OL].[2016-08-10].http://www.encyclo pediaomadica.org/English/gilles_deleuze.php#Publications_by_Gilles_Deleuze.
[8] 陈永国.理论的逃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9] PARR A.The Deleuze dictionary[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5.
(责任编辑:李晓梅)
On Gilles Deleuze’s Line of Flight
ZENG J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ongqing Jiaoto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74, China )
Deleuze and Guattari’s Schizoanalysis is a critical branch of the contemporary western postmodern theories. The concept “line of flight” is a significant one of many in their theory, which can be held as a key to their thoughts. Among the three types of lines they conclude, line of flight is prior to the rest. It aims at deconstructing dichotomy, scrutinizing being while advocating becoming. Through analysis, it is stated that line of flight is not about escapism, retiracy or reclusion, but rather for deterritorialization, daring to criticize the limitation of dominant ideological system so to shake off negative social determinants, to empower the potential revolutionary mentality. Line of flight is an approach to the Other, a way to collaborate with the Other, a possibility to renovate.
Deleuze; Schizoanalysis; line of flight
2016-11-25
全国外语教学科研项目“后现代视野下的英国‘浪漫主义’时期诗歌研究”(CQ-0003-A);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科研项目“布莱克诗歌中的身份问题研究”(2016WY09)
曾静(1981—),男,重庆人,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研究方向:英语诗歌。
I04
A
1674-0297(2017)04-009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