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凯鹏:穿越千年追寻苦吟寒士

2017-03-23 18:49张凌云
新西部 2017年2期
关键词:富平贾岛

张凌云

一部27万字的《苦吟寒士贾岛传》,让康凯鹏有了收获的满足和喜悦,但也给他如潮水般涌来的遗憾。

虽然身处乡村,他却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坎坷,有苦难,但更多的还是快乐。

前往富平曹村镇小贾村的路上,不断遇到熟人打招呼,康凯鹏却只是机械地回应着,似乎有心事。直至坐到自己十八年前花2000元盖起的两间小砖房里,44岁的康凯鹏才算“活”了过来。

康凯鹏不断向记者强调:“我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有高中学历,写作技巧上还有欠缺,我能表达出的是自己真实的感情……”但是,说起创作完成《苦吟寒士贾岛传》的过程,康凯鹏又会立刻变得神采飞扬。

作为农民,康凯鹏是十里八乡知名的果树园艺师、务农高手。文学创作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却寄托着他半生所追求的理想。

遮遮掩掩的开始

在康凯鹏出生长大的曹村镇小贾村,人人都知道唐代大诗人贾岛的故事。虽然因为年代久远,已找不到贾岛生活过的遗迹,但小贾村人却一直以贾岛为荣,他的故事代代相传。

不过,在康凯鹏儿时的记忆里,人们说来说去却只有贾岛的“推、敲”典故和受大诗人韩愈欣赏,劝其还俗参加科举考试的故事,没有谁能讲出更新鲜的内容,更无人对与故乡有渊源的大诗人有更多的研究。

然而,令康凯鹏没想到的是,当他历经五年,捧出27万字的《苦吟寒士贾岛传》成稿,还没来得及享受赞誉声,各种质疑便接踵而来:“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学历,又那么年轻,凭什么能搞历史题材的长篇传记小说创作?”

这些风言风语,一下子就击中了康凯鹏的软肋——他原本就自信心不足。

康凯鹏说,那时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是发自他心底的声音:文学上的技巧,自己将穷一生而上下求索。“作为第一个给贾岛写长篇传记小说的人,我通过史料还原贾岛的一生,去芜存真,实乃情不自禁。”此外,通过史料查阅,他还有一些自己的发现,学到了新知识,也熟悉了那段历史,他觉得这就足够了。

位于村中心的这处砖房,约有30平方米,分为两个小间。外间堆放着各种农药,里间生着土炉子,一只从屋顶吊下来的光秃秃的节能灯管,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康凯鹏坐在小书桌前,还原了十三年前在此写作的状态:因为要照顾生意,他只能身体朝门口倾斜着,方便随时看到外间的情况。每有村人上前问他在忙些什么,他就会找各种借口遮掩。那时,他还没有勇气告诉别人自己在写作,而且是长篇历史题材的。他说,那时的自己在“写作”这件事上那么矮小,但写作和这小砖房一样,能让他感受到光和热。指着窗外遮雨棚,康凯鹏一脸幸福地说,“这是用我一笔200元的稿费搭建的,十多年前,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初中毕业后,康凯鹏因为偏科,与中考线差了9分,只能进入富平城建职业中学。他没想到,在这里竟遇到了比他还执着于文学的几位“文友”:阎俊、建宁、红心,在相互切磋交流的氛围里,康凯鹏进入“业余写作”的状态。他从牙缝里省出30元生活费,报名参加了河北省文学艺术函授学院的函授学习。自此,他开始写诗、办报、投稿……成了往学校传达室跑得最勤的人。能公开发表的文章尽管不多,但足以让他很有成就感,也很充实。

但在少年凯鹏的内心里,却时刻要饱受“饭碗”与“理想”如何抉择的煎熬。他的文学才华还不足以撑起他全部的生活。

毕业后,迫于生计,康凯鹏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他去铜川学习了一年果树栽培技术,成为他回村后的饭碗。因为技术好,童叟无欺,他很快从一名文学青年变身成为深受乡亲们喜爱的果树技术员。

对自己务果树的技术和口碑,康凯鹏很自信。他坦言,这样的好口碑,为他后来一边搞农资销售、一边争取时间搞创作奠定了基础。

康凯鹏告诉记者,让他动了念头要写一部长篇的想法,是从担任富平县政协文史员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整理一些史料送到县政协《文史资料》编委会,这让他想起了村里的贾岛墓,觉得可以写一写贾岛。

有了这个心思,康凯鹏便开始搜有关集贾岛的资料,这时他才发现,相较于同时代的知名大诗人,有关贾岛的研究和史料非常之少。他说,他曾为这一发现而窃喜,“越是少有人涉猎的领域,越容易出成绩”。

康凯鹏当时并不知道,迎接他的其实是一场并不轻松的“战役”。

困难中的坚持

“身为农民,我要春耕夏耘,要秋收冬藏,要面对东邻西舍各色人等异样的眼光……写作过程中,我时时被眼前的许多事情折腾得左右为难。”在《苦吟寒士贾岛传》的后记中,康凯鹏详细记述了身为农民、偏隅小贾村一角、写作历史题材小说的艰难。

康凯鹏告记者,在2003年前后,他就开始搜集资料,但真正动笔已到2007年3月。“可以参考的资料实在太少了。”康凯鹏曾冒着酷暑,特意从富平赶到西安,在省图书馆查资料,但得到的仅仅是贾岛的一些诗以及闻一多先生写的一篇关于贾岛的小文章。

一个偶然的机会,康凯鹏通过渭南的李高田老師,得到西北大学一个研究唐代文学的教授的联系方式,他小心翼翼地向教授打去电话,希望得到帮助,可他等来等去,也没有得到教授的回音。他有些动摇,告诉李老师想要放弃写作贾岛的计划。李老师鼓励他坚持下去,并建议他不妨到互联网上找找资料。

康凯鹏说,自己在农村,成天和庄稼打交通,接触的人也都和他一样,那时整个小贾村也没有谁见过电脑长什么样。“但李老师一说,我立即就花了近万元把电脑搬回了小砖房。哪料想,电脑有了,可没有网络啊!”

但康凯鹏也没让电脑闲着,他自己慢慢摸索着练打字,把自己之前的稿件都输进去保存起来。“那段时间,我特别愿意到县城的亲戚家做客,其实就是想利用人家的网络查找资料。”有一次,他在当时的富平县电视台一下子收集了很多资料,打印了几十张,这让他的资料收集工作实现了实质性的跨越。

康凯鹏告诉记者,在以养猪、种果树发家致富为荣的年代,他的写作一直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他不敢让别人知道,是怕有人说出那句难听的话:“戳牛后半截的坯子,还抓抓兮(想入非非)想当作家,下辈子吧!”

书稿写过20万字,被身边的人陆续知道,朋友果然纷纷来劝阻他:“快收心吧,你在这上面是弄不出名堂的。”還有人说:“写贾岛,你太年轻了,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造诣,怎么敢侍弄这么大的题材?”

但这时的康凯鹏已经颇有底气,他笑着说:“没有金钢钻,咱就不揽这瓷器活。不就是唐朝那些事儿么,到如今不过千十年,只不过十来个80岁的老头子手牵着手接力赛一样跑过来而已。”

康凯鹏告诉记者,有时他其实是故作轻松状,听到那些泄气甚至讥讽的话,他的心里真是很酸楚,那种无助的忐忑,一阵阵袭面而来。

“但是,作品最终能顺利出版,我要感谢的人也很多,比如村里的集报专家、80多岁的南志秀老人就给过我极大的精神动力,如今我们两人已成为忘年交。”康凯鹏说。

研究中的新发现

《富平县志》(明·孙志)始载:大贾村,有唐贾岛墓,乃衣冠墓,碑由柳公权书。

贾岛,字浪仙,河北涿县人。屡举不第,苦志吟哦,以诗名世,死时65岁,葬于贾村。小贾村因贾岛第居此得名,村旁古有普照寺,碑刻“贾岛故址”。

清初鸿儒李因笃有《贾村残碑》诗云:“野廓争知贾浪仙,残碑磨灭漫经年。香林手泽怀先迹,世讲琅琊乔梓贤。”

康凯鹏从这最初能获得的仅有的资料开始,以文学故事形式拨开层层历史疑云。《苦吟寒士贾岛传》全书二十个章节,前十章讲述了贾岛早年因生活所迫,与堂弟遁入空门,取法号无本;又因诗情所困,不甘此生,云游东都,以诗会友,结识张籍、孟郊,又借“推敲”识韩愈的故事。后十章围绕贾岛还俗以求功名却屡屡受挫,困守长安三十年展开。

贾岛千辛万苦,在47岁时终于及第,却因平日诗作《病蝉》《题兴化园》多有愤怨之词,得罪了朝廷权贵裴度等人,落下“科场十恶”的罪名,发榜当日即遭贬。59岁时,在众多师友举荐下,他被唐文宗皇帝重新推为进士。就在静等朝廷安排时,却因在长安青龙寺“夺卷忤皇叔”(后来的唐宣宗李忱),阴差阳错被贬到遂州长江县,做了三年主簿。后升任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司仓,不久就病逝于普州。

在康凯鹏的笔下,贾岛一生虽贫病交迫,但骨格清奇,为诗作成魔。他嗜茶好琴,善交佳朋诗友,所到之处,以诗会友,其意快哉。通读全书,大家会被康凯鹏笔端流露的真情吸引,与他一起走进苦吟诗人贾岛的生活中去。

《苦吟寒士贾岛传》不仅描绘了贾岛沐风栉雨的寒士形象,还为读者展开了一幅中晚唐时期风雨飘摇、朝堂乱世的风俗画卷。康凯鹏告诉记者,为了了解那段历史,他把唐朝的科举制度研究了几遍,各种能找到的史料相互印证,下了很大功夫,也算小有心得。比如,史料都是说贾岛在青龙寺是夺卷忤“皇帝”,而他认为那时李忱还没有当上皇帝,是文宗李昂的叔叔,所以应为“皇叔”。

此外,在翻阅史料中,康凯鹏还在贾岛众说纷纭的生平中独辟蹊径,形成一系列自己的观点。例如,众人多以贾岛出家的寺庙为范阳石楼的木岩寺,而他经考证认为这应该是贾岛幼年的居住地,他出家则是在北岳恒山。

康凯鹏在书中没有采信贾岛“推敲识韩愈”的故事发生在长安的说法,而考证为在东都洛阳。还有大家熟知的慕贾岛为“诗佛”,在墓前为其铸像的李洞,应为贾岛的弟子,而非普遍认为的朋友。

2010年9月,在朋友的帮助下,传记体小说《苦吟寒士贾岛传》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康凯鹏由此与更多富平本土作家结识。大家在一起交流创作经验时,他仿佛感受到了贾岛生活贫寒却诗情洋溢的意境。

2016年,康凯鹏又结集出版了散文集《拾麦穗》。同为富平作家的仵埂、李问圃为其作序,称他为“读书的种子”、“希望的田野”。在他们的眼中,康凯鹏是富平作家群中的年轻人,他淳朴实在,低调寡言,即使吃亏也当做是福。但他的悟性、倔强执着是苍白的生活掩盖不住的。“《苦吟寒士贾岛传》胜在其传递出的真挚情感,这不是靠堆砌华丽词藻、设置悬念而能达到的效果。”

康凯鹏也在多个场合表示:因学识浅陋,他的书中存在许多不足和可商榷之处,但他奇贾岛之才,哀其事,情不自禁,势非得已。

从县城再出发

“阳春三月,我的贾岛开始动笔,邻居家的新房也开始挖地基,可是不过三五十天,对面已坐落起二层小洋楼,我的贾岛还在嗷嗷待哺……这样劳累数年,到底有无结果?”康凯鹏曾在《苦吟寒士贾岛传》后记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尽管如此,康凯鹏却依然痴迷于创作,但迫于生活的压力,他说自己已不太敢再着手长篇写作了。幸好现在网络发达,他会随时把自己的“发现”存录在手机或电脑里。“中短篇小说是目前‘主攻方向,见缝插针地坚持,不让自己停下笔。”

去年10月,康凯鹏注册成立了富平凌瑞文化公司,并在县城租了一间门面房,用于办公。走进公司,除了书卷气息,富平特产墨玉制品让人耳目一新。康凯鹏告诉记者,公司除了帮助乡亲们销售富平柿饼、琼锅糖、苹果等特产外,更重要的是想立足富平,挖掘富平史迹,繁荣渭北文化。

康凯鹏说,包括他在内的“乡村文化人”的整体生活现状,还是摆脱不了“穷酸文人”的形象。他之所以要创办这个公司,并大费周折地租门面房,就是想为被排除在三百六十行之外的“乡村文人“搭建一个平台,把大家聚拢在一起,让大家通过“文化创意”来改善生活。

“从青年时代自己就在为文学梦东奔西突,倏尔二十年已过,但来自身边世俗的眼光,让我只能白天握锄,晚间握笔,即使呕心沥血近十载的《苦吟寒士贾岛传》出版,也没能让自己彻底摆脱这种尴尬。”康凯鹏说。

《苦吟寒士贾岛传》出版后,康凯鹏一直很在意各界的反应。有一次,他浏览网页,偶然看到由《唐代大诗人故事集》编委会编著、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诗囚贾岛》一书。他本想仔细研读一番,却发现里面有不少章节都与自己的《苦吟寒士贾岛传》相似,简直就是缩减本。

“除了整本书的布局与《苦吟寒士贾岛传》相似,连我自己虚构的人名都出现在这本书中。”康凯鹏说,因为是以小说的形式来为贾岛做传,为了故事完整性,他虚构了一些人名和情节。比如贾岛的父亲,资料只显示了其姓氏,为尊重和叙述方便,他称之为“贾沿”;妻子刘氏也是一样,他取名为“刘淑”,这两个人名完全是他个人的原创,而那本书这两个人物用名竟与他起的一样。

在《苦吟寒士贾岛传》第一章有一首诗:“偶来松院里,识得老禅僧。只知隐山寺,何不救苍生。”康凯鹏告诉记者,这根本不是贾岛的诗作,是自己为显示少年贾岛的聪慧而编写的。但这首诗在《诗囚贾岛》一书中竟也出现了。

“历史题材创作,虽然可以说采用的史料不尽相同,但我原创的文字出现在对方的书里,而且还存在大篇幅相同的叙述,就说不通了。”康凯鹏说,自己的作品被这样“引用”,虽然让人生气,但从“被用”的角度看,让他反而找到了自信,他为自己的书让更多人看到而高兴。

据了解,《诗囚·贾岛》是由唐代大诗人故事集编委会编辑出版的一套丛书,以单本形式收录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等十位唐代诗人的故事书。康凯鹏告诉记者,《诗囚·贾岛》一书还曾二次印刷出版。为维护自己合法权益,康凯鹏就《诗囚·贾岛》一书涉嫌侵权一事提起诉讼,将武汉大学出版社和“唐代大诗人故事集”编委会告上法庭。2017年1月23日,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

“最终结果,就等待法院的判决吧。”康凯鹏说。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康凯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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