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禅文稿三篇

2017-03-23 14:10冯悦
青春 2017年3期
关键词:神社布鲁克林爷爷

冯悦

星夜的格林尼治

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这座位于首都边缘的天文台,在十年前被政府强行关闭。它坐落于都市的边际线。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着真正意义上的星空。

我是这座大学为数不多的天文系学生,说是自身的兴趣也好,但更多的是继承家族的荣誉。我的爷爷花了一辈子,研究宇宙深处那些无人知晓的物质。普通人知道的黑洞也好,探寻另一个星系云团也好,在幼年的我眼里看来,都是复杂难懂的。爷爷在尚健在之时,曾在这座天文台里工作过几十年。因为他的职务之便,我能随意进出这座生人勿进的天文台。是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工作台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天体测绘图,坐标,名字一应俱全。触摸着这些纸张,只觉得稀奇。幼时的我并没有对“天文”有过深的理解——那只是个抽象的名词罢了。比起这些学术意味浓重的数字和字母,我更喜欢乘爷爷不注意时玩弄架设于窗户旁的望远镜。我并不是很高,所以要搬来一个小木椅站在上面才能使用它。“宇都宫,小心別掉下来了。”爷爷并不会责怪我,安全第一永远是他的准则。听到这句话,我才会放心地将眼球贴到那薄薄的镜片前,观测起那些恒星。那是个绝妙的夏日夜晚,蝉鸣,呼吸声与爷爷“沙沙”的写字声是我耳朵能捕捉到的所有声音。

时隔十五年,帮助家人整理爷爷的遗物时,我发现了那把开启夏日故事的钥匙。抱着“试一试”的侥幸心理,我再次站在这座天文台前。“咔哒”一声,铁门打开了。地面蒙上了一层灰尘,若是在以前,爷爷是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摸着黑,寻到了灯器的按钮。庆幸的是,电线电缆都没有太严重的损坏,只是那暖橘色的灯光忽明忽暗使我感受到一丝不安。

这不安是情有可原的,我并不是太勇敢的孩子。推开爷爷的办公室的大门,我还是不由惊叫出声。被打开的台灯,隐隐约约能看到蓝色的磷粉在空气中飘浮。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工作台旁,一个黑发少年匍匐在台上聚精会神地测绘着星象图。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的我,久久地站立于门口不敢出声。大脑无法提供出能解释这件事的原因,心里更确信这是灵异现象。他是谁?

对方似乎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了。他转过头盯着我的脸庞,眼眸里闪烁着星空。他的瞳孔里有着难以描述的引力,能将我的身体给完全吞噬的引力。

缄默。

“我是……葵。”最终反而是他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也像是恍然大悟般地歪歪头将视线收回。与其说是害羞,还不如说是胆怯。葵现在是完全站起来了。冥冥之中,他朝我走近。我偷偷注意到墙壁上并没有眼前这位名为“葵”的少年的影子。这违背科学的现象让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握住了我的手掌,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手掌像是被强行浸在冰水里一般开始僵硬起来。

他清秀的脸庞心里隐约觉得眼熟。

“来参观的孩子不小心被人从窗户推下去,”十年前的某一天,爷爷回家的时刻比任何时候都晚。只记得他找我的父母到另一个房间里谈了很久。随后,他拉着我的手,痛切道。“这个天文台,很快就要被政府关闭了。”心里是有点难过的,虽然那时的自己已经早已不到天文台玩耍,但的确是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我真的……很喜欢看星空。”葵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身面对着那扇巨大的窗户。“被这木板和胶带牢牢钉死的窗户外,就是银河。”他伸出右手,在灯光下只看到他半透明的手指在木板上勾勒着北斗星的图像。“真是可笑,人类已经能登上月球,却用极为简单的东西来阻止普通人望向太空。”

我抄起桌子上的设备,那些曾一直被爷爷精心保护的仪器,往窗户砸去。回想起来,我的大脑仿佛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

木板裂开了。

黯淡的星光撒入了房间。

这座位于首都边缘的天文台,在十年前被政府强行关闭。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着真正意义上的星空。

在布鲁克林

这是冬天的布鲁克林区,只有几抹尚未从秋日尾巴褪色的枫树叶尚在挣扎。

显然,它们是布鲁克林最后的鲜艳色彩。邻居的拉布拉多犬,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基,还是奎洛?我倒是忘了。他的吠叫回荡在公寓的楼道间中,伴随着的是主人愤怒的咒骂声。

我习惯从两个街区外的星巴克里买来蓝莓马芬蛋糕与一杯黑咖啡,它们是我开启这一天的动力来源。星巴克永远做不出至高品质的面包甜点,新来的兼职大学生永远会搞错配方。有时候蛋糕里的黄油会放的过多而显得油腻,有的时候甚至能忘记放糖——不过年轻人接受教训永远是好的,要学会原谅刚涉足社会的年轻人。

冷风灌进我的围巾里,直达我的颈部。我只想回到我开着充足暖气的公寓里。

跌跌撞撞地推开门,我就将咖啡放在餐桌上。落地窗外,是被乌云笼罩着的布鲁克林区。

而我住在这个街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幢公寓里。

我扯过搭在沙发上的毯子将它盖在自己身上。打开电视,按着翻页键寻找放着的电影。除了给儿童看的愚蠢动画片和我一直不太愿意看的侦探电影以外……我失望透顶。这就是布鲁克林,纽约的灰暗角落。

拉布拉多犬又开始他恼人的吠叫,我试着将视线锁定在纽约时报上的一副小新闻上。可字母缺在我眼前跳舞——我是说,好吧,我承认,我看不进一个字。很好,我应该站起来,冲出家门并以一秒十二英里的速度冲到上楼梯并给那大型白色犬类狠狠一脚。

但我不久前才加入了动物保护协会。

看吧,人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显示自己的矛盾性了。

泄气地瘫倒在沙发上,朝着天花板给邻居一个他永远看不见的中指。我此时才想起来我的咖啡,再朝桌上的白绿色纸杯望去,代表新鲜的泡沫早已消失殆尽。现在它尝起来可能就跟烂泥没什么区别了,但放在微波炉里肯定能凑活着喝。

再一次,我邋遢又懒惰地度过着周末。

房间里暖气的温度有些高,我近乎陷在柔软的毛毯中即将入眠。

有人在按门铃,你很难控制住自己被打搅时的那种愤怒。

可我在纽约并没有什么熟人,此时找上门来的,只有可能是保险推销员或者送报员。

他戴着一顶滑稽的黑色小圆礼帽,穿着一袭黑衣。遮在帽子下的鬓角已染上些许的白色,他黝黑的手里捧着一本圣经。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又圆又大,如探照灯一般的眼睛。脸上一直带着谦和的微笑。他抬手举起了礼帽示意问好,又朝我伸出了右手。

“多么美好的一天……先生!”

我迟疑着将手伸向他,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右手手掌十分粗糙——老茧与纹理清晰地刻在我的手上。

“同乐同乐……请问我能帮您什么吗?”

“愿上帝保佑您,我的朋……”

“若你是教会的人,那请你说完就快走吧。”

话刚说出口,我觉得有些过于鲁莽,便有了稍许后悔之意。

但这是布鲁克林,你永远不知道敲开自己家门的是送奶工还是杀人狂。

他的眼神露出了困惑,但笑容却丝毫未褪。

“耶稣基督的重生的日子即将来临,我是代表教堂,来与世人分享这份盛大的喜悦……这儿,我不会说太多无用的话,收下这份礼物。”

他从放在一旁的那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中掏出一份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了我。我接过它,盒子上面只是印了一句话“神爱众生。”

抬头想問问更多细节,那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经没入了布鲁克林的枫叶与灰色街区中。

寻不到踪迹。

街道走过了一群吵闹的青少年,他们大声谈论着圣诞假期与对新年的计划。

我拆开了盒子,果不其然,是一本装订精美的圣经。小牛皮封面,柔软又结实的纸张,印刷清晰又字体大小恰到好处。教堂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资金来给我们,这些住在布鲁克林的废人们,发放免费的圣经?

电视上正放着塔伦蒂诺的电影,血浆飞溅。

我不禁大笑出声,这才是布鲁克林!

碳酸不足

夏日炎阳将刺眼发白的芒针毫不留情地从青空射向这片大地。在这夏天最热的日子里,连夹杂着水汽的轻风便显得尤为珍贵了。溪水源于山上的泉水。溪水,短暂地存在于地面上便回到了黑暗的地下洞穴中,说不定是像莫比乌斯环那样没有“终点”这个概念的。盛夏并不是收割水稻的季节,所以从远处的山坡顶上望下去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青色海洋。再往地平线那里一点的平原上点缀着几所和式房屋。瓦片的黑色早已被雨水冲刷地发灰。支撑着地板的木头柱子上也被厚重的青苔小块覆盖。生命特有的气息味,在这片土地上近乎是断绝了。

这个村庄坐落于这东之国中部的山峦之中。它隐于这山林与瀑布之间,很少被外人所踏入,甚至是能被贴上“闻所未闻”的标签。但传说这村庄曾繁荣过一时,所能体现这一点的便是我这背后的神社。从西洋传来的,诸如“科学”“经济”之类的现代概念,将这儿绝大多数的居民带到了更为适合现代人居住的大城市里。坚持下来看守这村庄的,便是掌管我身后那小神社的神官与巫女。其他的,像我之前提过的和式建筑,过早地被地藏纳入怀中了。

人们呼我为宇都宫,这是我的姓氏。这儿实在是不太方便透露我的全名。经过一次近乎死而复生如涅槃般的经历我便拥有了这双异色瞳孔。这双眼睛带给我过麻烦,却也让我见到了一些灵异现象。不过这所见所闻是不会被他人所信任的,“去死吧,你这个怪物。”时间越长,副作用便开始了。换作医生的讲法便是混淆现实与虚构,对我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看见”。看到那些行走在都市之中的妖怪们慌慌张张地乱跑,接而他们的身子逐渐透明起来,直至消失在盛夏的白色阳光下。

自动贩卖机里的可乐,碳酸不足。

至于为什么选择来到了这座连名字也不知晓的村庄,大概是冥冥之中被八百万之神的某位神仙大人叫来。后来我才发觉,这无人定居的村庄大概是妖怪们最后的家园罢了。

桥底下纳凉的河童。本在眯眼歇息的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滑稽的眼球在硕大的眼眶里咕噜咕噜站着。他张大了嘴,尖牙凛冽着寒光。我大着胆向他走近了一步,他反而发出了一声怪叫,嘶哑的声音在我看来着实好笑。

“人类!”他尖叫起来,下意识地用他丑陋的长满鳞片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肥胖的身躯。我被他夸张的动作逗得忍不住笑出来。“好久没见到过河童了。”微笑着朝他招招手,露出自己友好的态度是获取他们信任的第一步。他安静了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人类?”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垂下了他那本来仰着的巨大脑袋。“能看见我的人类?是的。不是神社的人?是的。普通的人类?是的。”这是我在这个村庄,遇到的第一个妖怪。

如今我却已经能很轻松地融入到这妖怪的乐园中了。终日看守桥梁的桥姬,聚集在神社周围的长着尖尖鼻子的天狗,担任妖怪们的警卫员的阴摩罗鬼……不仅是能跟他们有说有笑,甚至他们私底下的小酒会也能去参加。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的生活与人类并无二异。他们也是有感情的生命,他们会大碗喝酒,说胡话,嬉戏打闹。还有这个神社的巫女神官们,他们也一样能看见妖怪。半人半妖来形容他们也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这时候总有一个矮个头的小姑娘站在一旁,跷着二郎腿坐在神社的祭台上平静地注视着我们。自顾自地喝着清水与粥,似乎与这个世界毫无一丝关联。

她叫弥都波能卖,是这东之国的八百万神灵之一。主管农耕与水,自这神社建设只始便独自居住在这儿。在这村庄繁忙之际,大量的信徒将丰盛的粮食供到这现如今空空如也的祭台之上。神明收下后倒也是慷慨地赐予这片土地丰收与降雨。烛台上的香火燃了几百上千年,逐渐泯灭。就像她本人一样,从普通人可见的程度,到逐渐变得透明,最后的最后便只有巫女神官,和妖怪们能看见了。

“信者则灵。”她毫不留情地向我抛来这句话,到最后也是一个脾气倔强的神罢了。

“但期待什么,这村子已经空了。”

过了几天,下雨了。明明昨日是一如既往的晴空,今天却是倾盆大雨般的天气。不寻常的天气变化将我把疑问告诉了那见多识广的天狗。看守大门的天狗告诉我说,“神明大人发脾气了。”

我跑到神社里找她,却发现她并不像往日一般安静地坐在神社里。我冲进雨幕之中,呼喊她的名字,寻找那个瘦弱单薄的身影。雨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她不在稻田里,不在长桥上,不在水井旁。她,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绝望似乎要将我由里而外地吞噬,心中的恐惧在增加。弥都波能卖,她会这么轻易地消失吗?不,她不会的。既然能承受住从万人崇拜到无人供奉这般如此沉重的打击,她一定是个坚强的人。我绝望地跑着,直至跑到村庄那已经废弃多年的车站旁。

我看见了弥都波能卖。她蹲在铁轨旁,雨水濡湿了她的短发,在漆黑的雨幕中隐隐约约能看见她颤抖的身躯。在她身前的铁轨上,一只血肉模糊的麻雀倒在她眼前,雨水冲淡了血液,却将她脚下的泥土染得浑浊。远方列车的喇叭声回荡在这山谷之间,像是在为这小生命的离去而哀悼,又像是嘲笑生命的脆弱。“死掉了。”她喃喃自语道,听不出她的情绪。像是自怨自艾,又是毫无起伏。明明是看惯了人类甚至是动物的生死轮回,所以她的这种反应在那时的我看来竟能被我称作正常。

“所以我不喜欢人类。”她站起来,依然背对着我,用着冷漠而无所谓的口吻缓缓讲到。“站在高处,俯视一切事物,他们自立为神。所以对他们而言,我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她捧起那只麻雀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土坑之中。

但弥都波能卖会偶尔跑出来,在附近的村庄里往自动贩卖机里费力地塞入一枚100元硬币并小心翼翼地按下罐装可乐的按钮。蹲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狭小的出口,期待着金属易拉罐干“咣当咣当”地从贩卖机内部滚出来。像人类一样,坐在马路旁,“嚓”地撕开拉环畅快地喝着焦糖色的碳酸饮料。她满心期待地看着过往的村民,但小孩子每次经过她身旁都会拉着大人的手说:

“那个贩卖机会自己滚出来饮料啊!”

“大概是坏了吧。”

弥都波能卖总是把诸如此类的经历告诉我们一众妖怪听,骂骂咧咧地说着“人类都是瞎子”却还是忍不住跑出去买饮料,期待着有人会看见她。

向往着人类生活却一遍又一遍地埋怨人类,在痛苦地矛盾中生活下去。

这就是弥都波能卖,一位挣扎在过去与未来间的神明。

自动贩卖机里的可乐,碳酸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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