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奇之死

2017-03-23 14:07
青春 2017年3期

“下面滚动播报一则新闻。今日凌晨1时47分,深受广大群众喜爱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暨国家一级演员穆墨同志,因患肺癌医治无效溘然辞世,享年89岁。穆墨同志为国家文化艺术事业献身一生,在长达半世纪的演艺生涯中,塑造了众多血肉丰满的角色,注定在国家影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凌晨三点,瞿难从睡梦中醒来。幽暗昏黑没有灯光的客厅里,电视屏幕泛着冰冷光芒。他揉了揉太阳穴,脚无意碰到沙发旁散落的啤酒罐。铝制空罐发出尖锐清脆声响,一时盖住了新闻女主播沉痛的悼文。

尽管只是冰冷的午夜新闻,这微弱的屏幕光线也让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的瞿难感到刺眼。

“据悉,穆墨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将于23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

屏幕上,已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观众自发走上街道,手持昔日影视剧照悲怮地放声痛哭;穆墨之子面对电视台镜头阐明回忆录《我的父亲穆墨》已接到多家出版社邀约;社区美发店的橱窗,连夜贴上年轻时期海报及不干胶“穆墨同款发型”字样,顾客趋之若鹜;接头采访中,人到中年的市民面对镜头泪流满面讲述穆墨如何陪伴他们度过投身革命和社会建设的青春史。

“死得可真风光啊。”瞿难想。

窗外已是午夜三点陷入沉睡的城市,低温啤酒的冰冷透过薄铝外壳,尖锐地传递到瞿难手指上,液化水珠微微滴落汇聚至罐底。

在短暂却坚守的演艺生涯中,瞿难也曾风光一时。他也曾收到狂热女影迷的求爱,也曾遭遇镜头和聚光灯的围追堵截,也曾霸占过娱乐新闻头版。作为媒体册封的才俊小生,鲜花似乎来得比其他演员早了些。用力过猛,前劲过足,很容易被追超。繁华锦簇与众星捧月,在享受时缺少了别的演员摸爬滚打尝尽沧桑的定力和城府。很快他看到了深夜高悬的满月,并被这猛烈迅速的潮汐拍向海滩。

精雕细琢的脸庞带他走进荧幕,但工厂复刻的石膏像要多少有多少,雕塑家炉火匠心雕琢出的凯撒大帝却只有一个。前者可以批量式摆在公园地摊供游客赏花之余套圈玩儿,后者才能供于博物馆保险柜受世人观瞻。当他终于明白演技重要性后,开始重新报考电影学院研修班,开始为出镜率妥协接拍低成本惊悚片,开始考虑雇水军虚张声势。但微博下个位数的评论却似无言嘲笑他:“醒醒吧,你已经过气了。”

窗外的沉睡之城,那几小时前还万家灯火的辉煌景象此刻却已黯然冷清。瞿难用力喝下最后一口啤酒,把空罐丢在木地板上。

电视专题纪录片已从70年代的黑白电影转换到如今自发聚在小区楼下悼念的群众,他们手舞穆墨光辉岁月里的剧照,痛哭得就像要告别一位伟人。

啤酒罐落地时短促清脆的声响让瞿难冒出一个念头——假如我也死了,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钟表时针终于跳向刻度5,地上空啤酒罐又多了三罐。晚春清晨天色已逐渐明亮,但厚重窗帘遮住落地窗,整个客厅宛如监狱暗无天日,分辨不出黑夜或白昼。

“诸位亲朋好友安。弟瞿难久病不愈,于前日凌晨1时39分离世,终年35岁。瞿难在世时承蒙各位关爱照顾,特此叩谢。”

瞿难没有家人,只要为发讣告编造身份。勾勒并梳理接收讣告者的过程烦冗漫长,大脑还伴随几段间歇性失忆般的空白。从回忆站在荒山眺望河流的孩童时代,一直想到灯红酒绿推杯交盏的大红期。

地板上堆满从橱柜深处取出的粉丝礼,鲜花早已枯萎,来自多年前女粉丝信件纸页早已泛黄,疯狂求爱者送出的内裤袜子已是上时代的款式,未拆封的剃须刀片倒是光亮如新。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影迷来信,那些存在于光辉岁月时的痴迷与爱慕,此时像利刃般刺痛了他的眼睛。

瞿难拿出手机,特别编辑了通讯录分组。两罐啤酒的时间内,他终于完成86人的浩瀚工程量。

最后,翻回短信编辑页面,手指停留在讣告“发送”位置,轻轻按了下去。

瞿难就像攀爬完山峰,全身力气都已被掏空。关闭电脑,整个房间沐浴在均匀光线下。不灼热强烈,但宁静安详,落地窗外的朝霞开始闪现出壮丽的蓝紫色。

——快日出了。

醒来已是午后,透过窗帘的强光钻进眼缝,但房间仍笼罩在昏暗中。为缓解宿醉喝下温水后开机,提示音接二连三响起。从前不是未有过短信轟炸,但如今除订阅的服务催款短信,他的手机安静得宛如空号。

短信此起彼伏涌入,满屏幕通话记录掺杂着绝大多数陌生来电。瞿难又开始紧张起来,虽然他也不知这紧张感的源头。又去冰箱取出两听冰啤酒,手心里微冒出的汗液碰到冰酒罐经温暖空气液化后的水珠。

瞿难响起昨夜群发的讣告。冰啤酒让他冷静不少,他颤抖着依次点击进去。

“我是曾与瞿难合作过的导演,实在不敢相信如此有潜力的男演员猝然离世。瞿难昔日音容仍历历在目,犹记在剧组时的点点滴滴。”

“这里是《新先锋报·娱乐版》的记者,听到瞿难老师离世,冒昧问家属肯否接受采访?”

“我是电影频道的编导,正在做《那些英年早逝的影视明星》专题报道,特向家属征集瞿难生前资料。”

未读消息气泡消失,新消息提醒却不断收进。首个电话很快进入,点击短信的手指无意触碰到拒接键。还未缓过神,来电似是得知他开机般以光速纷至沓来。

在他演艺生涯最风光的时代,国内互联网社交领域还未有如今发达。肯寻到他微博的都是当年的铁杆,而总量之和甚至连个网红都比不上。

打开微博,未关注人信息和新粉丝数量让他吓得险些跳起来。短短半白昼增长了5万多新粉丝,最近更新的转发分享评论数由7变为4209。几秒后再刷新,新增粉量仍以美妙个位数趋势直线增长。

虽早有预感,但手指仍止不住颤抖打开热搜。第二位置赫然出现他的名字,旁边还利落显示“热”字样。

瞿难终究还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电脑屏幕泛出清冷光亮,瞿难靠在椅背上,喘了许久的气。

这是瞿难第一次在热搜榜看到自己的名字,却不是因复出而走红,而是因为自己的死亡。

先是几个娱乐大V博主的转发悼念映入眼帘。

“昨日,著名青年演员瞿难因癌症逝世于北京,享年35岁。瞿难是世纪初的偶像派演员,曾出演多部青春剧。上帝想看戏了,愿天堂没有病痛。”

癌症?瞿难无需回顾手机都且知昨夜并没有在讣告提及死因。当他有些理解为何阮玲玉悲叹声人言可畏后撒手人寰,再看到下方最高评论数足足一万,这可是昨晚讣告前自己百条微博评论总和都不及的数字。

“好帅啊,但怎么没在电视上见过?”

“我看过他的戏,同样是青春偶像派,比刘某某好多了。”

“喂楼上的,我家刘某某招你惹你了?最看不惯你这种捧一个非得踩一个人的心理。”

“没看过瞿难戏的基本都是95后,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不演戏了。”

“那时流行叠星星,我还叠了999颗放进罐子寄到了他公司,如今我宝宝都两岁了。”

瞿难突然跑向那摊粉丝礼,很快就找到装满999颗星星的罐子。他用力拧起落满灰尘的罐盖,但封闭了多年之久的罐子纹丝不动,直到他双手发红。

像耗尽全身力气,瞿难扔下罐子,躺到地板上。

窗外天色逐渐暗去,仿佛再次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判,一张巨大的网从上空向他逼近,直到逼迫得他鱼死网破。他看着天花板,在心中问自己——那么接下来,你该怎么做呢?

当冰箱存货发出告罄预警后,瞿难不得不走出家门。回避使他只能找冰箱没有啤酒喝蔬菜作借口。事实上,牛肉、茄子、土豆、面粉和青椒还足够他再做一顿茄丁面、土豆炖牛肉或地三鲜。

轻车熟路来到街角报亭,故意咳嗽两声后装作感冒病患不得不戴口罩拿起了当日晨报:“多少钱?”演技使报亭主看了他一眼后寡淡地扭过头:“一块五。”

迅速购置早已计划好的蔬菜及肉类,还不忘将四提啤酒放进购物篮。低头匆匆有惊无险回家后打开电脑,除话题#瞿难去世#退居第三,第二位置赫然出现#瞿难作品#,而整個热搜已完全看不到穆墨踪影了。

点击进话题,他便看到满屏幕烂熟于心的影视作品,恐一夜之间有人蹭热度整理出清单,经发酵后边在网络疯狂转发起来。

“瞿难高清7部云盘,关注我发你。”

“这种演技还能算烂片?那只能说瞿难和现在的偶像剧间差了十个金鸡百花奖。”

“这里是瞿难全球后援团的官微,瞿难的老婆们抱紧我。”

心中像燃烧着一团火焰,迅速涌上喉咙,在还未张口前崩塌得四分五裂。哽咽间他很想大吼一声,却什么音节都吐不出来。

——这一切,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才来?

点击一夜间迅速抱团建立的各种后援会,瞿难万分感慨粉丝的力量。如同森林暴雨降临后骤然生长的植物,这种规模和速度简直叹为观止。

微博后援团、微信公众号、百度贴吧及视频网站专辑,瞿难用了三四小时才勉强粗略浏览。不知从哪冒出的众多年纪小他十岁不止、地缘毫无关联、职业身份从无交集的年轻网友,因为瞿难之死自发集结,共同贡献力量悼念这个正在屏幕后的男人。

“来给粉丝团取个名字吧,难兄难弟们。”

“请看置顶帖!以后发帖统一格式,难哥影视作品资源类【难能可贵】,过往采访类【一言难尽】,精美图集类【难以为情】,悼念文章类【难以置信】。不按以上格式的一律删帖。”

“【难能可贵】难哥三部作品图解,保证更完,申请加精。”

瞿难很想哭,喉咙被团气堵住,想张口吐出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掏出烟点燃,多年未吸的他还是被猝不及防地呛了出来。好不容易肌体开始适应焦油和尼古丁,他开始冷静思考这一切。

高兴?当然是高兴了,简直是欣喜若狂。没有演员不希望作品得到认可吧?这一切倘若遭遇前天晚上来临,他宁愿减寿十年。

现在的局面瞿难不知该如何收场,距短信发出间隔48小时不到,网络力量已远超出他的预判。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房间逐渐被烟雾笼罩,瞿难独自坐在泛着冷光的屏幕前——

现在的自己,真的很孤独啊。

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走出困境。才刚两日,瞿难被迫隔绝于任何社会关系——自己困在这个局面中,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疯吧?

公开真相?这的确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否则那么多逃犯就不会在采访时讲自首或被捕反而心安了。但瞿难清醒认识到倘若公开真相,那么享受的众星捧月就会烟消云散,这并不是最优解。

或是行为艺术?通过镜头解释这只是他进军导演领域的行为艺术作品?这样当然清洗了欺骗的嫌疑,但公众是否会恼羞成怒?

想来想去,瞿难心中一团乱麻。

现在看来,最佳方式便是降低热度。电脑正在启动,这是他第一次渴望自己名字从热搜榜降下去。

打开电脑后,瞿难突然前倾,瞪着眼睛紧盯着屏幕,忍不住喊了出来:

“第一?”

先是各微博大V的质疑声讨,随即而来的是普通网友的转发声援。

“你们不觉得瞿难死亡这事很蹊跷?网上沸沸扬扬,竟然没有一条官方报道死因。”

“只有我自己觉得瞿难死得很离奇吗?最近负面新闻太多,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啊。”

“谁知道瞿难家住哪儿?我在北京海淀,可以去大家打探风声。”

“同北京,听圈内朋友说他家在东四环,十多年前买的房子,有懂城市规划的网友查查千禧年前后建成的楼盘,应该能缩小范围。”

瞿难知道迟早要曝光,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翻遍瞿难近几年的微博,找到张疑似晒窗外景色的照片,北京朋友看看这是哪处楼盘?[图片]”

“啊,这不是我家隔壁小区吗!”

“楼上的,求公开小区名称。”

“这角度应该是五层以上朝南,通过浮雕喷泉可以确定是几单元,我现在就出门。”

看到这里,瞿难飞速跑向窗台,拉上窗帘将房间遮得密不透风。

做完这一切的瞿难就像虚脱一样,掏出烟叼在嘴里,正要拿起打火机点燃——

突然,敲门声响了起来。

躲在幽暗之处,其它感官却异常敏锐,比如听觉。短促的敲门声就像先礼后兵,锁孔被转动的清脆声响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咔嚓。瞿难的心也随这转动的锁孔揪了起来。

随即而来的开门时缓慢悠远,躲在沙发夹缝的瞿难用手捂住嘴,但愈发窒息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大口呼吸空气,他只好痛苦地闭上眼睛。

“咦。”家门口人声嘈杂:“该不是进错了吧?”

“怎么会死了呢,分明是还有人住的样子嘛。”另一个男人像用手摸了摸茶几:“完全没落灰啊。”

“电表读数也在走。”来者似乎走进厨房,大声喊道:“喂,这垃圾桶里有新鲜菜叶,还有啤酒罐。”

急促脚步后,对方像赌气般扔下啤酒罐:“给家属发短信何时来办产权手续,什么回复也没有…喂,这是业主的家,你不要乱动东西!”

议论声越来越小,不知他们走向何处,或是看着钢琴上的奖杯,或是吉他旁的海报。太阳余晖渐渐西沉,绚丽晚霞似乎要把黄昏渲染得更为壮丽。虽然看不到光,但黑暗中那层阴郁却愈发豁然开朗。日落以后,如果所有不幸的、悲痛的、贪婪的、欺骗的事全都随这光涌上来,那么在日出之时,它们会不会也都在那天光下燃烧殆尽?

瞿难从沙发夹缝中站起身,这一刻堂堂正正呼吸空气的感觉无比痛快。

“你们好。”瞿难走到那两个男人面前:“物业?”

管理员笼罩在这个高大男人的阴影中:“啊,你是业主的亲戚?……不,你不会就是那个演员吧,天哪。”

“没闹鬼。”瞿难打断了他们:“我没死,别怕。”

当瞿难在门口送别物业时,男人仍旧软着腿。瞿难手握门框,直到看到几人飞速跑上楼梯,喧嚣之声让人麻木地无法作任何判斷。

“嗨,你们快上来,人在这呢。”

霎时间,无数闪光灯、镜头和快门声全部抛向他,一时让倚靠门边的瞿难睁不开眼。小学美术课上老师讲过,白色是包含光谱中所有光的颜色,光谱中所有可见光的混合也是白光。如今面对昔日无比熟悉的闪光灯的他,此时似乎正慢慢走进这片白色世界里。

心脏就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刚经历了几秒空白,但瞿难却觉得有半生之久。虽然在缓过神后迅速关上门,但他的正面照依旧被那群狂热影迷拍了个遍。

直到现在也依旧能听到那群人在门外的喧嚣,他们该正兴致勃勃查看拍摄成果吧?用不了多久,他的活体之躯就该会传遍网络了。

他站起,走到电脑前打开微博,快速敲击键盘:

“大家好,我是瞿难。我没有死,当初死亡短信是我开的一个玩笑,很抱歉欺骗了大家,对不起。”

光标停留在“发送”处,他却迟迟按不下去。

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流失,刚被抓拍的照片就可能多被一个人看到。

他点击了发送。

正如他所预料,这条临近晚高峰的微博就如同炸弹,升腾起了巨大烟雾,笼罩着整个连接五湖四海的虚拟网络,他也做好了满地疮痍遍体鳞伤的准备。

“炒作?还是死了好,白浪费我感情。”

“没死啊,真是的。”

“你这种人或者也是浪费国家资源,不如去自杀吧,嘻嘻。”

“有没有北京的去捅他一刀泄愤?我出路费。”

即便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还是感到难过,非常难过。他很想哭,虽然很多年没有流过泪。

他眼圈泛红,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硬是把那呼之欲出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反正事已至此,他沉下心拿起手机,近两天来第一次开机。

连接网络的那一刻起,短信微信和来电就如寒冬雪山上呼啸的风一般涌了进来。即使在他事业最辉煌的巅峰,也未受到这般关注。

“我是娱乐时报的记者,请您开机后跟我联系!”

“顾寒导演诚挚邀请与您合作下部作品,请您一定赏光。”

“我是刘导,之前跟你喝过酒,那时就觉得你是可造之材,可惜几年来一直忙拍戏没跟你联系。现在网络中被骂的越狠人就越红,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我手里有个小成本电影剧本,就等着靠你撑场面了。”

“老家遭遇强拆,七旬老母不堪重负高血压住院,请帮忙支持声援转发。”

这些信息令瞿难陷入困顿。不过还好,看样子他的联系方式还未曝光。

瞿难取出最后一提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吐在垃圾桶里,仰头猛灌下半瓶。

冰凉液体进入胃后却开始逐渐变暖。回到电脑前刷新了页面,他却瞪着眼看到,在他发布道歉微博后,粉丝量增长了近3万。瞿难不太敢相信,他点击了一下刷新,数目又多了几十。也就是说,现在粉丝量以每秒十几人的速度增长。

瞿难不懂,如果今晚是他电影首映式,那么粉丝数量的飙升属于他可理解的范畴,但明明网上那么多陌生人恶毒诅咒他,粉丝为何还会增长?

——现在的时代和你辉煌的时代不同了,被骂的越惨,你就会越红。这才是当下的生存法则。

瞿难想起那条短信,虽然他无论如何想不清发信人了。滚动的贴吧页面,每秒都充斥马甲号《瞿难怎么不去死》之类的帖,但它们也随着刷新不断消失,就好像有人顽强抵抗在后台删除一般。

“什么都不想追究了,瞿难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令值得热泪盈眶的吗?今夜是特殊时期,诸多马甲号不断发表侮辱瞿难的帖。再次,本吧郑重声明:凡是不按吧规的帖一律删除,发帖者一律封号!难粉们多顶多回复瞿难各种影视资料帖。今夜注定艰难,难兄难弟们团结起来,一起守护瞿难老师!”

刚看到咒骂时還强忍的泪水,此刻夺眶而出。

用被子蒙住眼,却仍不仅回想白昼时试镜的场景。这片时隔六七年未进入的领域,这个随科技日新月异发展的剧组,这些和多年独处价值观完全断层的剧本,都让瞿难感到深深的挫败。

“这样吧,瞿老师。”末了,制片人叹了口气:“你先熟悉下目前剧组形式,多和网友们互动,了解如今的演员产业,尤其是偶像派演员特点,往网友喜好的类型上接近接近。”

瞿难吞了吞口水,把想继续争取的念头咽了下去。

床上的瞿难猛地睁开眼,时隔几天发酵,他的名字热度渐渐散去。喜欢他的人依旧坚守,而骂他的人却早已无影踪。

——对他们而言,骂一个人也是需要成本的。

即便隔绝于世,他也勉强知道当前炙手可热的几类明星。外形高大帅气,性格可冷可暖,这些他都可以做到,瞿难对自己还是有很强信心。问题出现哪里呢?

想来想去,瞿难总结出要点,没特色——他要走那种“非瞿难不可”的戏路,他甚至暗暗点头。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知特点是什么。

半小时后,看着这个陌生缤纷的互联网世界,看到那些在搞笑卖萌标签下风生水起的网红,他内心很疑惑。在他崛起的时代,最火的该是那些冷酷角色。但转念一想,兴许大家就凭段子缓解压力,嗯。

可瞿难一直自诩毫无幽默细胞,冥思苦想许久后终于灵光一闪。

手机镜头里是一个将丝袜套住头部并反套一条内裤的形象,瞿难配上文字说明:

“美女,打劫!P.S.女士内裤是粉丝送的礼物,不是我有异类收藏癖。囧。”

点击发动后,瞿难立即跑向洗手间清理干净。他着实恶心如此装束,也实在想不通为何会有人喜欢以扮丑博笑声这种行径。

刚回归本真状态,一条新热搜补不及防蹦了出来。

“昨日,一张暖心照片被网络疯转。晚高峰刚过,一老人突然摔倒,路边多人经过却不敢搀扶。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经过并扶起老人,还悉心询问其身体状况。得知其无大碍后,男子还执意护送老人回家。经网友认出,这位好心的青年男子是国内新人演员祝芒。虽然小编之前没听说过,但是对于满满正能量的行为,小编路转粉啦!@祝芒@祝芒工作室@祝芒全球后援会。”

网友评论道:

“从未听说过祝芒,但这种行为值得赞,同路转粉~”

“芒果饭举个手!小芒帅气又谦逊,他不红是因为不炒作很低调!”

“我们该多多关注这样的艺人!对比不久前在微博以死炒作的瞿某人,祝芒不知强多少倍。鄙视。”

霎时间,网络再次呈现瞿难熟悉的井喷式爆发。网友哗啦啦全都涌向祝芒微博,就像逐肉而去的秃鹫般,以每秒数十的速度充盈起这位新人的账号。

瞿难心情有些复杂。他打开个人主页,准备查看刚才微博发布后大家的留言。

才31条?

瞿难瞪大眼睛,距离发布已经过去不短时间,这少得可怜的评论回复,与前几天他的假死曝光的道歉评论形成鲜明对比。

“天哪,好恶心。”

“拿女粉送的内裤套头上表示你想上她?真贱。”

“这么炒作一点都不好笑[再见]。”

“醒醒吧,你已经过气了。”

“@平安中国,警察蜀黍,这里有人打劫。”

“同样是走偶像路线,看看人家祝芒,尊老爱幼谦逊低调,真不知比你强多少倍。”

“你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四周顿时陷入死寂,瞿难不可置信地打开粉丝页面,粉丝量比之前似乎少了些。瞿难刷新着,粉丝量又少了些。瞿难站起身,手指像走火入魔般按动刷新,而粉丝量也默契地随按动骤减。

黑暗中,瞿难像站在聚光灯中心,灯泡接二连三碎裂,他的梦也醒了。

祝芒账号发布了最新一条微博:

“正在剧组拍戏,收到经纪人姐姐关于上热搜的提醒。其实这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谢谢网友的热情啦。同时对于质疑我炒作的个别网友,我将保留以法律途径上诉的权利。最后,借位宣传我的新剧,猜猜这是哪个剧组?@导演顾寒工作室。”

网友评论:“那些说你炒作的都眼瞎了吗?祝芒就不是某某人,用得着这么炒作吗?”

“路转粉一枚。最近在拍哪部剧呀,一定贡献收视率。”

“一个是以死炒作求关注,一个是但行好事不炒作,两人之间简直差了一百个何某某。”

“楼上,怎么哪都能见着你这种捧一个踩一个的。”

愈发多的评论和人气开始迅速笼罩在这个新人账号下,像喷发火山的岩浆般汩汩而出。而同样也正是它们,如乌云般迅速聚集到瞿难心头,直到将他笼罩得天昏地暗。

瞿难满月时,母亲曾按家乡风俗办了抓周仪式。抓到一本《辞海》的瞿难爬向世界地图,随后便在巴尔干半岛一带长坐不起。据说他的脚指向马其顿共和国,右手覆盖整个阿尔巴尼亚,左手指着塞尔维亚和黑山。

抓周仪式坐在科索沃长达半个小时的瞿难,把这种玩意儿称之为“情怀”。

前去朝圣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总想把神圣时刻推迟下去。人们总爱说结婚时要去西藏,赚大钱要给爸爸买礼物。瞿难就总想他的节点在哪里。比如有朝一日复出时必须去马其顿呼吸来自地中海的晚风,有朝一日主演的电影票房过亿后必须去阿尔巴尼亚摘樱桃,有朝一日能将引领国内影视风气时必须要去塞尔维亚尝甜美蜂蜜。但有件事他也是最近才明白。依靠“节点”这种东西,“有朝一日”永远不会来。

华北平原的雨季即将降临,乌云迅速笼罩聚集,黑暗云层就仿若古老遥远的歌谣,阴郁低沉地诉说人间故事。水库旁,孩子们正在嬉戏。从这里望向深水区,波澜不惊的深处暗潮汹涌。

“所有步骤都熟悉了吗?”瞿难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问自己。

他将会瞄准目标孩子,跳下去佯装不通水性,随即把孩子拖向岸边——他是个演员,对自己“佯装救人,不幸溺水”颇有信心。另一侧是条算有人烟的公路,届时该会有越来越多的过客拍照供新闻使用。

水庫的风吹起,拍打在瞿难脸上,他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他准备好了。

天际边响起一阵沉闷悠远的雷声。

瞿难穿着沙滩拖鞋,一步步向前走去。突然看向孩子的方向,几秒后迅速甩掉拖鞋,直接冲向水中。

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他装作四肢挣扎,却呼吸平稳地靠近目标孩子。原本水性良好的孩子感受到身后水流涌动,满脸惊恐地转过头,却正迎上瞿难逐渐逼近的坚定目光。

瞿难似乎能听到愈发遥远的岸边开始聚集呼喊的人群,还夹杂着不听的快门按动。他用压倒性的力量猛然抱住不知所措的孩子,全身力量在水流中愈发强烈,脸部露出水面,企图按照之前策划的那样在镜头前露个正脸。岸边吸引来愈发惊恐的围观者,懂水性的成年人跳下浅水区。终于,瞿难伸直手臂迎着向深水区游来的成年人,将手中拿的孩子奋力推给了他。

瞿难按照之前的策划潜入水中开始憋气,伪装成救孩子不幸溺亡的模样。耳边开始传来水流涌动时的压强。

水里可真凉快。

十一

在新世界中,还会有新人崛起吧?瞿难始终记不住这些晚辈的名字,他们可以叫祝芒,也可以叫别的,他们在某个时间段层出不穷到涌到世界中心,享受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咒骂和褒扬。很快就不再会有人关注自己吧?那些后援团会逐渐颓靡,贴吧会逐渐凋零,微博上偶尔零星的几句问候,也许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到那个时候,可能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个世界少了一个瞿难。更不会有人记得,在层出不穷的世界上,曾经多过一个瞿难。

这些乌合之众,像日出般将瞿难紧紧包围。此时,他像站立在雪山之巅一样,想看一眼日出初始太阳越过地平线的风景。

他看到了,但这还不够。

耳边的风猎猎作响,他开始拥抱日出时壮丽的朝霞和云层。他拥抱到了,但这还不够。

眼前的风景越来越寂寥,他开始想沐浴在日出后整片灼热而耀眼的光芒里。

周遭水的世界仿佛变得寂静又安详。入水前停留在视网膜内的最后一帧画面便是无边无际的水,与雨前阴沉的天空连成一片。在水中,天空似是又响起一阵雷声轰鸣,水压施加在他的眼皮上,黑暗却纯粹,让他觉得这一生从未有像现在这般清净过。突然之间,身边水流开始像一阵来自印度洋的潮湿季风,跨过赤道,穿过凛冽寒漠和积雪冰川、高山草甸、温带森林和赤道雨林,被阻挡在节点之外。

雨水凛冽地冲刷着蔓延一望无际的大地,他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身体,舒展开憋气的鼻腔,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整个混杂着垃圾、工业废水和雨的世界就像光谱中混杂着红绿蓝光的光线一样,呈现出如同他无数次梦中渴望见到的壮丽日出般的景象。

——这一次,自愿放弃生的权利,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