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艾略特“非个人化”的文学史观

2017-03-23 11:33苍中洪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艾略特荒原

苍中洪

摘 要:新批评派鼻祖艾略特提出“非个人化”的文学史观,要求作家创作中摒弃个人情感的介入,归附更有价值的传统,不断地牺牲自己,消灭个性,使个人意图融入宏大的历史传统语境之中。《荒原》为“非个人化”和文学传统提供了重要证据,表现在《荒原》所揭示的主题思想普遍存在于西方整个社会,这是诗人放弃自我情感宣泄的“非个人化”表达;《荒原》通过使用多种艺术手法,尤其借鉴17世纪玄学派诗歌技巧,实现对传统诗歌特色的革新。

关键词:艾略特 “非个人化” 《荒原》

“新批评”是20世纪英美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流派,该流派坚持以文本为中心研究问题,推崇文学作品本身具有的艺术价值,倡导客观性、自足性、规范化的批评标准,割断了文学与历史、哲学、心理的联系,成为西方形式主义文论发展的重要阶段。在这一过程中,新批评派鼻祖艾略特“非个人化”的文学史观具有重要的影响力。艾略特坚守文学传统的永恒价值和权威性,摒弃创作中个人情感的介入,以“非个人化”理论要求作家适应传统,逃避个性,形成了一种自律论的文学批评模式,奠定了新批评坚实的理论基础。这种“非個人化”理论集中体现于艾略特的《荒原》一诗中。

一、何谓“非个人化”理论

艾略特“非个人化”的文学史观主要见于其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在该文中,基于传统对作家的重要影响,艾略特阐述了文学传统与个人才能二者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文学传统在文学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文学传统对个体写作具有决定性影响,每一个作家都应该顺应传统,而不是相反;另一方面,传统的推动作用是伴随着泯灭作者的个性和情感的“非个人化”模式。“非个人化”主要表现为文学家在处理个人才能与传统价值的关系时,个人的才能和智慧微乎其微,不值一提:“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和已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地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1}艾略特将作家放在历史的长河和文学的发展中进行审视,在他看来,作品不是感情的宣泄,不是作家个性的表现;作家是一种不自觉的“自动化”的人,创作中保持着中性,其心灵仅仅起到一种催化的作用,头脑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所以不应处处突出自己。作家作品中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辈诗人最有力地表明他们的不朽的地方。为此,作家应随时不断放弃当前的自己,归附更有价值的传统,即不断地牺牲自己,消灭自己的个性,使个人意图融入宏大的历史传统语境之中。正如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艾略特时所言:“在你看来,人的获救在于文化传统的维持……如果我们要避免混乱就得维持文化传统。传统不是我们抱在身上死气沉沉的负担,在我们青年时代对于自由的向往中,我们曾试图把这种负担甩掉。这恰恰是未来收获的种子将要撒下的土壤。”{2}适应传统,逃避感情,逃避个性成为艾略特文学史观的宣言。那么,文学传统的核心要素是什么呢?艾略特归结为“历史意识”:“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这个历史的意识是对于永久的意识,也是对于暂时的意识,也是对于永久和暂时的合起来的意识。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成为传统性的。同时也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3}这段话强调了文学构成的过去和现在具有的紧密相关性、联系性,或者说,过去存活于现在,现在又过去,历史与现实并存,传统与现在共生。当我们阅读过去的作品,总会想到其产生的久远,具有某种历史感,然而它又确实向现代人开放,存活于今人的视野里。也正因为此,过去的作家永远会被重新评价,过去的作品永远会被阅读者重写。用艾略特的话来说就是“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如此,传统成为一个动态开放结构,历史与现实在其中不断流动,而文学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置于这个整体中才能凸显出价值。

“非个人化”理论的实质在于文学批评要回到文学自身,这亦是“新批评”派所恪守的一种审美理想。“新批评”视文学本体为一种由语言构成的自律本体,批评最根本的要素在于作品,所有作品以外的因素都基于作品自身,文学研究的视野应建基于作品本体论。如同兰色姆在《征求本体论批评家》一文中指出,一首诗不同于一篇散文,其差异不在于诗歌的多情、敏感或“感情发泄”,而是因为诗歌的结构:诗歌是大量局部组织连缀起来的一种松散的逻辑结构。{4}正是诗歌的结构成为其本体的根本构成要素。这就将批评的重点从作品与作者生平、作者主观意识和情感以及历史背景、社会心理等方面转移到作品自身,否定了作家个性与文学作品的联系,意味着作家须放弃自己,效忠于自身以外的东西,即“诗”的地位远远大于“诗人”的地位。艾略特认为:“感情的生命是在诗中,不是在诗人的历史中。艺术的感情是非个人的。诗人若不整个地把自己交付给他所从事的工作,就不能达到非个人的地步。他也不会知道应当做什么工作,除非他所生活于其中的不但是现在而且是过去的现刻,除非他所意识到的不是死的,而是早已活着的东西。”{5}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只是各种情感、经验、材料的组合物,不具有任何主体的能动性。这使得“在艺术形式里表现感情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找出一种‘客观关联物;换言之,就是找出构成那种特定情感的一组形象、一种情境、一系列事件”{6}。“客观关联物”强调了作品本身作为整体性结构的存在及其构成部分的紧密联系,反映了艾略特坚持文学的整体观的宏阔视野,即文学作品的每一部分都有彼此的关联,包括过去的和现在的内容,作品只有放到这个整体之中才能凸显存在的意义。评论家在批评作品时,要着眼于整个文学话语传统,从文学构成的有机整体上考察文学的地位,关注作品每一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而非断章取义,以免带来对作品的伤害。由此可以看出,艾略特所强调的是文学批评需基于文学的传统观,从作品与有机整体的联系上加以衡量,这样才可以看出作家是否具有独创性。也正因此,在文学评价中,作家要意识到自己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因为作家的地位和作品价值有可能被重新估量,并不可避免地要经受标准的裁判。如此一来,每件艺术作品对于整体的关系就要重新调整,并非一成不变,文学传统亦成为开放的、运动的传统。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很好地实践了这些理论主张,也正是这种文学观念的贯彻。

二、《荒原》的“非个人化”理论实践

艾略特基于历史传统与个人体验的“非个人化”理论主要体现在《荒原》一诗中。作为现代英美诗歌的里程碑,《荒原》集中展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人普遍悲观失望的情绪,传达出西方文化面临的种种困境,表现了以艾略特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遭遇的精神幻灭。那么,“非个人化”和文学传统理论如何决定了《荒原》材料的安排和处理方式、语言结构的运用,乃至作品的思想和情感走向?或者说,《荒原》为“非个人化”和文学传统提供了哪些证据?

首先,《荒原》所揭示的主题思想普遍存在于西方整个社会,迷茫、幻灭、虚无交织其中,这是诗人放弃自我情感宣泄的“非个人化”表达。《荒原》一诗共五部分,由“死者葬礼”“对弈”“火诫”“水里的死亡”“雷霆的话”组成,整首诗弥漫着人类所面临的失望与失落情调:人们生活在百无聊赖的精神荒漠之中,完全离开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沉溺于欲望和物质的泥潭,内心一片荒芜,空虚而又荒淫无度,破碎的灵魂散落在衰败的景象里,死亡、枯萎、恐怖、绝望、颓废、破败等意象贯穿其中,影射西方“上帝死了”后现代文明的堕落。长诗第一部分“死者葬禮”中写的是四月,本是万物复苏、鸟语花香、鲜花盛开、绿色盎然的季节,然而在艾略特的笔下,却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根芽迟钝,树根从乱石块里长出,一堆破烂的偶像,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石头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大海荒凉而空虚……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世界带来生机和希望,这一个个破碎的画面呈现出毫无生气和令人压抑的惨景。长诗第二部分“对弈”、第三部分“火诫”都不同程度地展示了西方社会两性关系的泛滥,甚至男盗女娼的场景。两性问题是人类的一个基本问题,本来充满着美好,但在艾略特看来,性爱在这里成了色欲的代名词。在“对弈”部分,艾略特集中描绘了女性无聊空虚的庸俗生活,例如她所坐的椅子,像发亮的宝座在大理石上放光,座上刻满结足了果子的藤,桌子上还有反射的光彩缎盒里倾注出的珠宝炫目辉煌;在象牙和彩色玻璃制的小瓶里,暗藏着女人用的奇异的合成香料——膏状、粉状或液体的。而受到窗外新鲜空气的微微吹动,这些香气在上升时,使点燃了很久的烛焰变得肥满,使天花板的图案也模糊不清。如此极尽奢华的装饰,展现了女性日常的生活追求,包括精神世界的虚空。其中一个经典的场景就是一个叫丽儿的女性在和朋友谈论如何和男人进行偷情,如何吃药打胎,如何去面对退伍回来的丈夫。“火诫”部分,“火诫”隐喻地狱之熊熊烈火,燃烧的自然是泛滥的情欲之火。这里有公司职员和情人间肮脏机械的性行为过程:“一个小公司的职员,一双色胆包天的眼,/一个下流家伙,蛮有把握,/正像一顶绸帽扣在一个布雷德福的百万富翁头上。/时机现在倒是合式,他猜对了,/饭已经吃完,她厌倦又疲乏,/试着抚摸抚摸她/虽说不受欢迎,也没受到责骂。/脸也红了,决心也下了,他立即进攻;/探险的双手没遇到阻碍;/他的虚荣心并不需要报答,/还欢迎这种漠然的神情。”男女之间放荡堕落不知悔改,除了丑恶的性交易,所谓情感的沟通、令人神往的爱情已荡然无存。在艾略特笔下,整个荒原(伦敦)满目疮痍,充满着丑与恶,就如同波德莱尔《恶之花》中所再现的巴黎城。这种客观冷静再现城市景象的书写显然不同于浪漫主义的直抒情感和直接表现,浪漫主义式的那种风花雪月、田园牧歌景象自然不复存在。艾略特试图以局外人自居,实录外部世界,摒弃在作品中直接表现自我,其主张创作的“非个人化”在这里得到了很好体现。

其次,《荒原》继承和发扬诗歌传统,通过使用多种艺术手法,实现对传统诗歌特色的革新。艾略特认为最成功的作家也离不开对传统的发扬,离不开前辈作家的不朽之处。当然这种弘扬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基于历史意识的推陈出新。艾略特深受但丁、弗雷泽等人的影响,成功借鉴了17世纪玄学派诗歌写法,使《荒原》成为包罗万象的画卷。玄学派诗歌内容多从现实生活中提取,善用典故,表现形式不拘一格,看上去零散多样,漫无边际,却给人新颖俏皮之感。从借鉴玄学派诗歌的特征出发,《荒原》广征博引多种语言,书面语、流行口语等多语体并用,宛如电影蒙太奇手法,文体特征、语言运用、叙述手法都表现出“传统”与“非个性化”的诗学理念。在这一过程中,典故的运用尤为突出。从《荒原》中到处可以看到艾略特对历史典故、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的广征博引,有西方古典戏剧,也有东方佛经,大量的引用使得作品成为实现“非个人化”创作的有力尝试,也体现出强烈的传统意识、历史意识。例如奠定全诗基调的是有关西比尔的传说:“西比尔一天天衰老,可是却没有办法死去,由于衰老,她萎缩成一只蚂蚱,被关在笼子里。所以当别人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死。”西比尔的这种状态可以说是当时整个欧洲人心理的一个真实反映,也是全诗凸显的主题。这显示《荒原》所揭示的问题具有普适性,超越了个人所位居的地域。此外,作品对传统的继承还体现在所刻画的人物有莎士比亚悲剧《科利奥兰纳斯》中的叛徒科利奥兰纳斯、《旧约·圣经》中预言基督降生的先知以赛亚、奥维德《变形记》中体尝两性感受的泰瑞西斯、阿尔德斯·赫胥黎的小说《铬黄》中袭用埃及法老索梭斯特的冒牌算命女人、来自土耳其斯密尔为举行丰产祭祀典礼供应粮食的尤吉尼德斯商人、溺死于水中而后说是重获新生的水手弗莱巴斯、在底比司生活了几个世纪的神话人物和预言家泰瑞西斯……{7}《荒原》诗宛如记载古今虚实的人物志,通过摘引多位传统作家作品语录,或直接引用或间接改写,成为一首奇异的“交响曲”。这些材料的思想内容为《荒原》提供了世界性的母题,传达着西方社会的精神理念,凸显了“非个人化”的效果。

在艾略特看来,艺术所传达的不是作家的个性和情感,而是人类普遍遭遇的经验;文学作品不是放纵感情,表现个性,而是逃避感情,消灭个性,由此导致了对西方传统文学观念诸如现实主义、实证主义的反拔,使得文学批评从关注“诗人”转向关注“诗”本身,引发了文学理论观念的革命性变化。在为英美文学批评作出重要贡献的理论家中,可以说艾略特的“非个人化”理论开创了一个文本批评的新时代。

{1}{3}{4}{5} 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6页,第26页,第73页,第33页。

② 郝璐:《艾略特的文学有机整体观念述论》,《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8期,第32页。

{6} 郭宏安、章国锋、王逢振:《二十世纪西方文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55页。

{7} 林曦:《艾略特〈荒原〉的传统意识》,《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学报》2011年第6期,第5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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