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过华亭寺①,或碧鸡山入门
密林的后面,葱茏里
挤满了片刻的解脱。
天光和荫影交错着
时间的插曲。每一棵树
都仿佛在用它的无名
兜底你的无名。聂耳墓附近,
高调的蝉狠狠修理着
爱的警句,但直到交配
完成后许久,它们依然不知道,
它们爱上的是美丽的聋子。
想想看,那么小的躯壳中
竟能容得下,那么亢奋的爆发力——
据说,为了发出那些爱的尖叫,
雄蝉腹肌里有个小东西
每秒要伸缩一万次。
但我不是法布尔。我更想
随便扯下一片树叶,就能认出
隐藏在轮回中的善意。
四周的绿意即便有点迟钝,
也难不住流淌的汗水;
我好像已看清我是如何迟到的——
台阶的尽头,望海楼
已支好远眺的视线;我能做的,
就是把身子尽量倚向
那刚刚被阵雨冲洗过的栏杆。
①华亭寺,位于云南省昆明市西山森林公园。
苍山夜雨入门
如果你理智,山色正加重夜色;
如果你渴望纠正孤独,
此时,雨声已胜过余生。
再没有比雨更好的线索,
再不会有比雨更合适的渔线,
轻轻一拽,我已游向我。
如果不是存心隐瞒什么,
我们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鱼的快乐呢。时间是浮漂,
人生的表面正叼着一口冷气;
雨,加深了水的肖像,
夜,从我身体里借走了你的乐器。
玉龙雪山入门
属于你我的世界
在这里终于撞上了它的
边界。比南墙更高的
雪,给生活安装好了
强烈的反光。世界很小,
世外,也并不限于仅指
迷宫的破绽,它其实
可以有好多意思:比如,
蓝天就像刚刚扯下的面纱。
雄伟的礼貌,以至于
从哪个方向看,非凡的静寂
都是它独有的性感。
草甸上,偶爾还可看到
几个纳西汉子在调教
他们心爱的猎鹰。
云的呼吸里,白,比晕眩
还旋涡;我们全都是
我们的漏洞。如何弥补
甚至比如何拯救还神秘。
就在对面,毫不避讳你的眼光;
又叫黑白雪山的波石欧鲁
正练习比崇高还巍峨,
以便我们能更好地参考
我,有可能就是你。
天山风景学入门
半山腰处,观景点
尚未进步成观景台;
没有人知道这幸运
还能续多久;虽然说起来,
每个人好像都很清楚:
最迷人的,无不和保持原状有关。
警示牌上说附近有毒蛇,
但看样子,茂盛的草木寄托的
天意居然一点也不偏僻;
轮到天沐斋表演即兴节目时,
火山岩巨石突兀成
一头成年雄象的身躯。
刹那间,每个同行的人
都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基座。
即使存在着错认,也不过是
人是自然的环节,可以马上
颠倒成:自然也是人的环节。
这里,见识即领略;
哪儿还轮得着过滤啊。
下面是天池,侧面也是天池;
稍一扭头,左边是天池;
稍一转身,右边还是天池。
我们和风景的个人关系
很少有机会能如此明澈。
更妙的,我们和雨的距离
也从未像现在这样,
短得就好像你刚刚踩痛了
黑云的一个胎记。
淇水湾入门
近乎理想的场所,椰林里
果然有几株槟榔树
比棕榈更挺拔。你的近,
就是我的远;我们在此
无论互换什么,都有海风兜底。
寂静的喧嚣中,无名的呼唤
在心声和海潮之间
突然清晰起来,就好像
风景决定命运的时刻
提前到来了。仔细一看,
大海的发言权实际上
由湛蓝的重复构成;
一旦涉及润色,海浪的工作
其实比预想的,还出色——
近乎一种“无畏的精确”①。
沙滩上,礁石的抬头纹
比岩石更出自鬼斧;
但更妙的,有时,褐翅鸦鹃
会从铜鼓岭飞来,掠过
海鸥的即兴巡演。凡自由过的,
一串脚印,会再此反衬
你正提着鞋子,从世界的阴影中
又释放出一个原形。
①“无畏的精确”语出普鲁斯特的书信。
铜鼓岭入门
怀抱中全是最纯粹的水,
看上去,小澳湾比月亮湾
更骄傲于一片海蓝
从未输给过万里天蓝。
一赤脚,碧波就把浩淼洗到
你的脚下,就好像
这微妙,一点也不关乎
人生的偶然。上坡的时候,
山路比小径还曲折;
下坡的时候,打折的崎岖
浓缩一个奇趣,追问你
敢不敢用我们的天真
胜过人类的真理。
出汗的时候,我知道
下一场雨能把我冲到何处。
这里的雨,几乎也是
我的秘密向导,就好像我
再努一点力,我也会成为
从最深的内部走来的
雨的使者。地点正确的话,
生命的轮回确乎可以一用。
比如,人和人微妙于对比的话,
自我,就是一个地址。
以前去过的地方中即使也有
叫铜鼓岭的,也难不住
山顶上有海风从南海
不断吹来。记住,任何时候,
风景才是我们的真相;
同名的山水早已在不同的现场,
埋伏你有一个自新,
比宇宙本身还要知心。
滇南灵境入门
盘龙山上,原址模糊的万松寺
空留一座观海楼,考验我
能否从迷蒙的烟波之上,
认出豆雁或红嘴鸥。绿柳的身后,
好几个天边,都已被滇池收拢在
平静的风景中。更远处,
池鹭和紫水鸡出场的顺序,
仿佛可以悄悄地决定白鹭身上
那白色的睡眠是否和我们
共用过同一个梦。好大的缓冲,
但不是好大的江湖。好大的沉溺,
但不是好大的泥沙俱下。
好大的借口,但不是从湿地归来,
人心还能不能滋润七月的
云南蘑菇好吃不好吃。
就真实而言,我似乎从未到过
比滇池之南更远的地方。
就态度而言,我似乎从未想到过
那正朝着你飞来的翅膀
一点也不在意我们之中
是否有人曾深深地误解过
我们的化身。就启发而言,
印象比幻象还考古,再这么
放任下去:我好像也可以
僅仅是我一个人的发祥地。
黄河第一湾入门
单独面对它的,最好的时间
公认是夏天;青草之上,
白塔独自优雅一个雪白的虔诚。
雨燕的戏剧里甚至不乏土拨鼠
总要跳出来,拖丹顶鹤的后腿;
但斜坡上,炊烟并不害怕命运。
想朴素到家的话,高原牛蒡
会跳下去,把羊骨汤直接变成温泉。
不能被风景教育的人生
在此微不足道。如果你足够幸运,
这里有世界上最美的日落
和最壮丽的日出,能让最麻木的尘埃
也感到一丝神秘的羞愧。
虽然我选对了时间,翻滚的乌云
却把时机弄砸了。但是很奇怪,
我并不感到遗憾。我错过了
最美的落日,却又深深感到
最美的时间并不总站在死亡一边。
郎木寺入门
滴翠的深山提携的
明明是溪流,但一眨眼,
却变身为醒目的白龙江。
从甘肃到四川有多远,
只需从小桥上迈出一只脚,
就能知道过去的底细在哪儿。
更称奇的,明明远离大海,
却能频频看见一群海鸥
现身于湍急的浪花,比野鸭
更懂得如何吸引我们的目光。
用溪水泡过的茶叶里翻滚着
江水的味道;一抬眼,
一只金鹿已跃上庙宇的屋脊,
在高原的阳光中,总结着
安静的时间。一切都逃不过
因偏僻而美丽,而我不可能不感觉到
陌生的心动;就好像半小时后
当地人告诉我,按地名的本意,
这里也曾是老虎的故乡。
扎尕那入门
拔地的感觉岂止是
强烈于天堂离你又近了一步;
放眼看去,青灰色岩石山峰
将它们坚硬的怀抱
笔直地伸进世界的战栗。
缭绕的云雾里有掀不完的面纱,
就好像美丽并不负责
固定一个真相。真讲究存在的话,
美丽就是你和宇宙之间的
一次必要的松懈。静下心来,
流泻的溪水中至少有一半
听起来像激动的瀑布;
半山腰上,油菜花盛开在青稞
碧绿的集体舞中。蜜蜂酿出的蜜
甚至将蝴蝶刺激成模范的伴侣。
看样子,奥地利人的浪漫
已拔得了头筹:据说
这里比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
还要接近纯洁的本意。
稍一辨认,云杉就比冷杉更葱郁。
而神圣的宁静并不局限于
你的感觉是否精准。唯有抵达此地,
你才会发现,需要感谢的对象
有时会显得比上帝还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