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
在新加坡,你可以很容易地发现一个现象:到处都是“乐龄人士”(新加坡人对60岁以上的老人的尊称)在工作,许多人甚至已经超过70岁了。在中国民众为延迟退休方案而高呼反对的时候,新加坡的退休人士却主动要求政府将退休后的重新受雇退休年龄由65岁延长至67岁。
新加坡是世界上人口老龄化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目前新加坡老年人口约100万,在总人口中占比18%,预计至2030年,该国老年人口比例会增至31%。新加坡这个资源匮乏的小国家,注定无法仿效西方的“高福利”政策。自力更生,成为新加坡银发族无奈的选择。
养老的压力
乍一看,黄冠英像精明的新加坡老板,即使在9小时轮班结束之后,她的姿态看起来还是无可挑剔,但她却只是个服务员。与黄冠英不同,她在新加坡西海岸美食广场工作的同事们的穿着都很随意,都是短裤和T恤。这些人看起来与黄冠英一样,似乎都超过了工作年龄,有时他们的膝盖会因为疲惫而微微颤抖。
黄冠英已经72岁了,从外表看起来,她似乎非常健康。然而,每天回家后,她必须从膝盖下面拧下她的右腿。急性糖尿病使她失去了一条腿的下半部分,和另一只脚的所有脚趾。她说有些时候假肢就像一块沉重坚硬的石头一样嵌入她的皮肤,每次把它拿下来的时候自己总是如释重负。刚刚装上假肢的时候,她经常抱着这个树樁一样的东西暗暗哭泣。
黄冠英的工作本来可以交给一个更年轻有力的人去做,或者是一个愿意从事体力劳动的外国人。但是新加坡政府积极倡导老年人发挥余热。新加坡虽为发达国家,却不走高福利国家的路线。早在建国初期,时任新加坡总理李光耀就认为欧美的高福利政策只会养出一批懒人,这对小国新加坡来说是致命伤。而新加坡现任总理李显龙也曾多次强调:“新加坡不养懒人。如果你愿意工作,而且肯努力,我们会提供援助。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我们不会帮你。”
早在1955年,新加坡就预料到了人口老龄化趋势,成立了中央公积金局,这是公积金概念在世界上首次出现。它以个人负责为主体,并采取完全积累式财务机制应对养老问题。相较于养老保险的互助共济性,公积金更强调自力更生。在职的每个新加坡公民或永久居民都有一个公积金户头CPF(Central Provident Fund)。员工拿出个人月工资的20%,雇主拿出该员工月工资的16%放入CPF。工资上限为5000新币,若月收入多于5000,按5000算百分比。CPF的钱平日只能用于购买住房、医疗。62岁时,可选择将CPF里的钱连本带息全部取出,自由支配。
而且,政府为了避免公民提早透支公积金,还规定每个账户必须存够117000新元(约570000人民币)才可以把钱拿出来。所以,新加坡人年轻时必须努力工作,老了才有足够的钱度过余生。
CPF里的数额是固定不变的,但在高通胀率压力下,生活费节节攀升。这意味着老人们手中的公积金只能眼巴巴地坐等缩水贬值。大多数新加坡人认为公积金里的钱不足以供自己养老。同时,由于需要供养子女读书,外来人口涌入抢占工作资源等多方面原因,使得在新加坡生活的压力与日俱增。
安全感在哪里
晚上10点的时候,在美食广场吃晚饭的人都已经回家了,商店陆续关门,只剩下喝啤酒的人。但黄冠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清洗蔬菜并把它们码放起来,清洁柜台,整理现金。如果有人要求喝咖啡或茶,她就要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响应客人的要求。
饮料柜台是最繁忙的食品摊位,新加坡地处热带,人们总是忍不住要喝一杯。黄冠英同时兼任咖啡师和收银员,她的工作从来没有停止过。新加坡人的上班时间在世界范围内是最长的,平均每年2402小时。而黄冠英每年的上班时间约有3042小时。每月工作28天,可以拿到1600新元(约合7700元人民币)薪水,没有加班费。她工作很努力,因为她害怕自己的房子再次被收走。
最初,黄冠英的工作是一个大学的厨师,每天要站好几个小时,有一天她的脚反复疼痛,她认为只是疲惫过度了,但是医生说这是糖尿病发作,并送她进了手术室,于是她的脚趾被切除。这是几个这样的手术中的第一个,手术之后,她在家里躺了7个月,并且失去了收入来源,银行收走了她的房子。
黄冠英的儿子威廉让她不要这样工作,他觉得她应该在家里看电视。但她却很感激这份工作。工作不仅让她避开了热带下午漫长的空虚,也可以减轻儿子的财政压力,适当运动还可以避免她的腿脚发麻。儿子每月的薪水是2000新元(约合9700元人民币),略高于黄冠英,但是需要负担房屋贷款和水电费等日常开支。
2012年,新加坡政府推行了“再就业政策”,鼓励公民在62岁的正式退休年龄之后继续工作,同时给予雇主灵活的选择,让雇主决定是否留下这部分超龄工人及是否给出附加条件。2013年,政府将“最低”再就业年龄定为65岁,2017年则将这一年龄提高到67岁,并且,如果劳资双方同意,还可以提高这一限制。同时,新加坡政府为了让更多的居民找到工作还加强了对外国劳工输入的管制。
再就业政策及其伴随的激励措施增加了老年公民的工作比例。2006年,新加坡5.5%的劳动力年龄在60岁以上;到2015年,这一比例已经上升到12%。但是令人担忧的是,这些老年人的工作大多数集中在低收入领域,例如清洁、保安和销售部门。
新加坡没有最低工资,只是将月薪1900新元及以下分类为“低工资工作”。根据新加坡人力部2015年的统计,73%的清洁工和服务员年龄在50岁以上,在工厂机器操作员和装配工中则有66%。年长的工人,如黄冠英这样从事体力劳动的老年人在新加坡越来越常见。
“吝啬的保姆国”
当黄冠英在经历了切除脚趾手术后又回到工作岗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一些精气神又回来了。她用自己的积蓄付了医院的账单,尽管这让她感到心疼。因为劳累,她的睡眠质量也提高了。她买了质量更好的鞋,同时在饮食上注意避免会加重糖尿病的东西。
然而两年半前,她的右腿必须从膝盖以下截肢,倾其一生的积蓄,最后只是留下一个皱巴巴的粉红色“树桩”。黄冠英躺在医院的40天里面,总是不停地提醒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一个未受过教育的单身母亲,自己抚养了两个孩子,照顾她年迈的母亲直到其去世,还买了自己的房子。既然那些自己都可以应付,这一关也一定能够过去。
由于新加坡历史上一贯倾向于相信个人责任原则,偶尔才会寻求“看不见的手”的帮助,经济学家也因此将新加坡称为“吝啬的保姆国家”。近年来这个吝啬的保姆也软化了一点。新加坡最大的英文报纸《海峡时报》的一位前记者拉达·巴苏说:“近年来,我们的许多政策变得更具包容性,旨在帮助穷人获得更好的生活。我们现在有一个全民医疗保险计划,社会安全网也得到了加强。”
就在几个月前,黄冠英在住宅区的楼下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她不再需要坐公共汽车到美食广场,这些节省下来的时间让她觉得就像一份礼物。她不介意她没有每周的强制性休假,抑或者是她的工资很低这一事实。
今年早些时候,她收到了一张“先锋一代卡”,这张卡让她能够以400新元的价格购买一个新的假肢。她说,这个新的假肢比第一个好,更柔软,如果没有这份补贴的话,她就需要为此花费1300新元,这个数字对她来说难以承受。
新加坡政府推出的“先锋一代”福利可以说是其最慷慨的老年护理计划,这一计划为1950年及以前出生的所有人提供健康补贴。许多这样的“先锋一代”不会说英语,也没有受过正规教育。随着新加坡经济从制造业发展成为高新技术服务型经济,除了最低层次的工作之外,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海峡时报》的前副主编艾伦·约翰说:“其实新加坡政府有意愿提供更多的帮助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只是这个系统还不够健全,人们不知道该去问谁,该填写什么样的表格,该去哪里寻求这种帮助。”
黄冠英在手术之后,曾经不下十次希望申请得到这种帮助,但是都没有成功。她填写了各种表格,但是所有单位都对此置之不理。“但是,”她在一会儿之后补充道,“我很高兴现在他们意识到新加坡还有穷人,两年前的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问题。”
严厉与温情并存
尽管新加坡早已跃居亚洲发达国家之列,经济发展仅次于日本,但常怀危机意识的新加坡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新加坡,又小又没有自然资源,只有靠我们自己勤奋努力才能生存。”
有些到过新加坡的外国游客会在网上表示不解:“老人为什么还要如此辛苦地工作?”然而,绝大多数“先锋一代”都表示很高兴仍然能够工作和拥有收入。许多新加坡人认为这是老龄化社会的合理结局。事实上,一旦接受了身体虚弱的人从事体力劳动这一令人不安的形象之后,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更有尊严的选择,工作不仅让老年人活跃起来,并且还能给其一份独立的收入。
你可能会以为,孤单和无奈是大多数新加坡老人的生活写照。其实不然,新加坡老人的晚年生活一般都很积极,也很知足。新加坡的人口预期寿命为82.7岁,这在全世界范围内排名第三。政府呼吁人们健康生活,提醒老年人定期体检,社区也经常为老年人开办有关医疗或健康的讲座,让他们拥有更高质量的老年生活,也为他们工作年限的延长提供了必要保证。
新加坡老年人的娱乐活动比较单一,而新加坡又开放了赌场,退休的老年人很可能沉迷到赌博里面,这也是政府非常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与其沉迷于赌博,不如做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多一些朋友、同事,更有益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
新加坡劳动发展局WDA与培训机构合作,开办了各类提高劳动技能的培训班,对新加坡公民与永久居民的收费很便宜,仅为私人培训机构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不少老年人也在这里找到了提高职业技能的途径。新加坡全国职工总会为年满55岁的长者成立了组织ULIVE,时常举办帮助老年人调整心态、免费健康检查等活动。
除了在政策上积极引导,新加坡政府也为老年人的生活提供了不少便利。比如新加坡的大多数公交车均可以实现轮椅上下,司机和乘客会耐心帮助行动不便的老人上下车;政府还出版了《不要摔倒》小册子,免费发放,让老人及子女重视跌倒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提高防范意识。此外,新加坡建屋发展局已经开始测试“居家老人智慧警报系统”,该系统可监测年长者的日常活动,并在老人摔倒等意外发生时即时通知看护者。出行和生活的便利,也让很多老人不会自我禁闭,愿意走出屋外,自食其力。
尽管养老问题依然堪忧,但能在现有的条件下给予老年人更多帮助,与人民形成良性互动,新加坡政府也算是积极面对问题了。
积极的尝试
新加坡政府也并不是将养老的重担都扔给了个人,还通过政策鼓励多种养老方式。例如“以房养老”,就是政府解决老年人经济问题的另一个举措。新加坡公民80%都居住在政府修建的组屋中,组屋价格受政府调配,大大低于市场价出售给国民,就是为了实现“居者有其屋”的目标。新加坡外来人口众多,而房屋租金非常高,通过出租组屋的部分房间,老年人可获得较为可观的收入;也可将住房卖给政府获得现金,并以低廉的价格继续租住在此。这样一来,很多在年轻时便已有一定积蓄的老年人,便没有很大的经济负担了。
新加坡也有日托养老和各类社会养老机构。对于家人平时无暇照顾的老年人和孩子,新加坡有一种“三合一家庭中心”,将托老所和托儿所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既照顾了学龄前儿童、小学生,又兼顾到乐龄人士。对于社会养老机构,政府在养老设施的建设上提供高达90%的建设资金,并对养老机构各项服务的运作成本提供相应的津贴。也允许国家福利理事会认可的养老机构面向社会募捐。这样既吸引了外来投资,又能大大缓解政府财政压力。
新加坡人对儒家思想非常推崇,认为人应该以家庭为核心,儿女要孝顺老人,主张“三代同堂”。1995年新加坡国会通过了《赡养父母法令》,使新加坡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为赡养父母立法的国家。新加坡政府出台多项房屋政策来鼓励年轻子女与父母同住。比如未婚子女与父母同住或者结婚成家后购买靠近父母家的房屋,都会得到政府补贴。
但要解决根本问题,或许提高生育率才是最重要的。新加坡的年輕人不太愿意结婚,育龄更是越来越晚,有的已婚者根本就是“丁克家庭”的信奉者。最新调查显示,新加坡的生育率仅1.19,在全世界生育率最低的几个国家中榜上有名。一般来说,保持2.1的生育率,有利于达到人口均衡发展。新加坡政府设立专门机构从生理、心理、经济、社会诸方面研究这个问题,并且拨出巨额专项资金来鼓励婚嫁生育,希望破解此难题。
与此相关的是海外移民问题。本国生育率低迷,移民数量就节节攀升。新加坡政府想尽一切办法保护本国公民的权益,比如从李光耀时期起,就不准许外国人开出租车。但是,移民问题终究引起了一些本土人的恐慌。政府正在艰难地说服他们,为了保证新加坡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必须引进外来人口。新加坡政府发布的“人口白皮书”显示,计划到2030年,新加坡将有250万外国人口,在人口总量中占到30%。对于新加坡的老年人来说,这恐怕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