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
——喜剧下的悲剧

2017-03-22 23:41
长春大学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芥川高僧旁观者

王 萍

(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鼻子》
——喜剧下的悲剧

王 萍

(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鼻子》原型故事幽默诙谐,讲述了高僧内供长鼻子的故事。芥川龙之介在原有故事的基础之上更多地添加了主人公的心理描写,使小说表层喜剧效果更加明显。对主人公和旁观者各种矛盾心理的对比描写,也使得小说深层的悲剧效果更加突出。

《鼻子》;喜剧;悲剧

小说《鼻子》是芥川龙之介根据《今昔物语集》中第二十八卷第二十话《池尾禅珍内供鼻语》改编,并且受《宇治拾遗物语》的第二卷《长鼻僧人》的影响创作而成的。这两部物语中关于鼻子的故事本身充满了“喜感”,“是一个关于长鼻僧的幽默传奇故事”[1],也可以说是一部闹剧,或者说是一部喜剧。在那个时期选择这样一个喜剧性的故事来写,也正应了芥川当时的心态:“本抱着写一些愉快的小说的心理”,但是“写着写着反而沉重了起来”。所以,《鼻子》这篇小说可能本身就已经偏离了芥川当时写作的初衷,本想“悦人悦己”的,最终却脱离了作者的控制,给读者呈现出了一个充满矛盾性的悲剧故事。

芥川的小说《鼻子》发表于大正五年(1916),主要描写的是,高僧内供因长了一个长鼻子受到“旁观者”的讽刺而倍感苦恼,机缘巧合之下,他的弟子得到治疗的秘方,在弟子的反复劝说之下,内供终于同意开始对他的长鼻子进行治疗。经过一番“折腾”,内供的鼻子终于变短,而面对恢复了正常鼻子的内供,“旁观者”的讽刺反而加剧,为此,内供变得比以前更加的不安、焦虑,并且脾气变得日益乖张。内供悔恨起变短了的鼻子,而最终,内供的鼻子终于像他和“旁观者”期待的那般再次变长。

写此小说时,作者芥川尚是东京帝国大学的一名学生,小说发表后受到了日本的文学大家夏目漱石(1867-1916)的赞赏,甚至说“那样的作品再写上二三十篇当会成为文坛上无与伦比的作家”。国内关于《鼻子》的研究比较多,主要集中于“旁观者的利己主义”[2]这一思想。但是,通过阅读《今昔物语集》里的原文不难发现,《鼻子》在作者的笔下增加的篇幅不仅仅是“利己主义”,“《鼻子》的意义也不仅在于刻画了人们的利己主义心态,批判了人性的自私、冷漠和虚荣”[3],较之原文,《鼻子》里也多出了很多对主人公和各路旁观者心理的细腻描写。虽然在此之前也有文章对《鼻子》中的“人性心理”[4]进行过研究,但是很少有人能把它们放在悲喜剧的情景下去更全面地分析。芥川通过对人物的心理描写,赋予了故事不一样的、更深刻的内涵,在突出故事表层喜剧效果的同时,也加深了故事深层的悲剧效果。

1 小说表层的喜剧

作为观众、读者、旁观者来看,小说主人公内供的大鼻子,“长五六寸,从上唇直垂到下颌”[5]39。看到这样的描述,自行想象一下可能就让人忍不住发笑,就像是看到猪八戒的大耳朵和长嘴巴时的那种忍俊不禁。一个搞笑风的人物形象基本定型,而确实从这个画面开始,故事就已经步入了喜剧的里程。内供吃饭时的样子就更加可笑了。吃饭时还需要让一个弟子坐于对面,用一块长木板托起鼻子。老僧严肃吃饭、弟子帮忙托起鼻子的画面,已经让喜剧渐进高潮。而托鼻子的小和尚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手一抖,内供的鼻子掉进粥里,这个画面更是这出喜剧的延伸。故事继续推进。池尾一带的老百姓在议论,内供可能就是因为长鼻子而找不到媳妇才出家为僧的。老和尚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为了安抚受伤的自尊心,内供开始寻找各种能使鼻子看起来短一些的治疗办法。先是让脸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费尽心机地照来照去;单照镜子还不尽兴,有时还要用手拄着脸颊或者按着下巴,不屈不挠地观摩。照镜子没有成效,他又开始关注别人的鼻子,还企图从佛家经典和其他古籍中找出同样长有长鼻子的人。这样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长着这样的一个长鼻子,又这般滑稽地为长鼻子上蹿下跳地绞尽脑汁,做出这一系列像孩童般幼稚的举动,使得这出喜剧渐入高潮。得到秘方的内供在等到其弟子的劝说之后开始对长鼻子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物理治疗——用沸水煮他的长鼻子。在这个过程中,弟子还要关心地问一句“煮的差不多了吧”[5]41,就像是在煮一锅肉,然后问问煮熟了吧、可以吃了吧的感觉。煮完了鼻子,内供要侧身躺下,把鼻子放在地板上,让小和尚在上面来回地踩踏。光头老和尚被小和尚踩鼻子的欢快画面正是此剧的高潮,喜剧的爆笑点——高僧的身份,高僧的位置,高僧的样子,在这幅画面下竟如俎上鱼肉,怎能不让人发笑。鼻子历尽艰辛终于回到让内供满意的状态。但他担心鼻子故态复萌,不论诵经还是吃饭,有空就要摸摸鼻尖的动作,又为这出喜剧再添笑料。故事接近尾声,内供发现大家并不欣赏他现在的鼻子,他又开始为自己已经变正常的鼻子忧伤不已:“我已经和你们一样了,为什么还要笑话我?”在这种不安的心态之下,一向和蔼的高僧内供竟然出现暴力倾向。最终,在主人公的“殷切盼望”之下,长鼻子又长了回来,故事在内供满足地摸着自己的长鼻子的画面下落幕。作为观众,作为读者,作为旁观者,我们会看到一个笑料百出的和尚,一场欢闹的喜剧。如果故事仅是如此的话,那它也就只是一个让人“一笑而过”的喜剧。然而,《鼻子》这篇小说呈现出来的却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喜剧。

2 小说深层的悲剧

生活,拿来旁观,多是喜剧,自己体会又难免沦为悲剧,喜剧本身就是悲剧的另一种表达。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有人感到喜剧有多欢喜,就有人会感到悲剧有多悲哀。《鼻子》整体的故事充满喜剧,但是故事里面更多细节处的描写,却暴露了各种矛盾下呈现的悲哀。小说中多处提到“内心始终为鼻所苦”,“最怕遭遇鼻子一词”,“为鼻子苦恼”,“被鼻子刺伤的自尊心”[5]39等等。他的身份和他的长鼻子,为喜剧加笑,却为悲剧加哀。内供的长鼻子会为他的生活带来不便,但是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个,他更加在意的是别人的目光,“为了迎合别人的眼光,获得别人的认同,不断地改变自己的鼻子”[6]。在这种思想下,内供开始变得矛盾重重,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向悲剧的深渊。

2.1 主人公的矛盾之悲

2.1.1 自尊与自卑的碰撞

主人公内供已年过半百,从小沙弥直到当时的宫内道场御用高僧,本该是断绝尘缘,一心向佛,远离俗世万般烦恼的智者。而小说中的他却是一个为长鼻子而烦恼的“俗人”。身为高僧的地位和强烈的自尊,又不允许他轻易将内心展露出来。所以,他表面看起来若无其事,对别人议论自己长鼻子的事情也装作毫不在意,甚至在知道有秘方可以治疗的情况下,还要装作不屑一顾,故意等弟子反复劝自己去试用之后才去治疗。

但是另一方面,内供又是极为自卑的,因为他的长鼻子无人不知,所以对自己的鼻子甚至别人的鼻子都极为在意。他一个人甚至都无法完成吃饭这件简单的事情,但是这不是最让他在意的,更让他在意的是别人因他的鼻子对他的各种嘲讽,所以,“日常闲谈,内供最怕别人谈及鼻子一词”[5]39。

因为自尊,要装作不在意他人的“闲谈”;因为自卑,又分外留心他人的“闲谈”,并且为这份“闲谈”而烦恼着。这样的内供,因为害怕失去自己的自尊而活得虚伪艰辛;这样的内供,因为害怕被发现自己的自卑而活得小心翼翼;这样的内供,在自尊与自卑的碰撞之下失去了一个高僧甚至说一个俗人该有的本性,“过分意识自我,时刻以他人的言行作为修正自己的参照从而完全丧失自我”[7];这样的内供,生活在了自己的悲剧里。

2.1.2 心与身的对战

心理与身体哪个更重要?自然是二者兼得更好。否则,按常理来论,对正常人而言,该是身体更为重要。所以,之前内供为长鼻子而苦恼,为了让鼻子变短、变正常,绞尽脑汁,是可以理解并值得同情的,毕竟他的长鼻子确实给生活带来了实际的不便。但是鼻子变短后的内供,并没有得到内心所期许多年的安慰,反而较之以前感受到了更多的嘲讽和敌意。于是心理上的折磨让其难以接受,竟然期待再次回到以前长鼻子的状态。

为了别人的目光,为了迎合别人的想法,一再地去改变鼻子,在这场心与身的交战中,生理上已经正常的鼻子,最终还是输给了心理上早就异常的“鼻子”。也或者说,内供从心与身交战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给了舆论,就已经变得“非常态”。

2.1.3 内与外的矛盾

何谓内外?对于主人公来说,“内在”的他先是执着于自己长鼻子这个缺点,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他的禁忌,尔后又为了他的正常鼻子担心到悔恨,直到最后再次变为长鼻子的满足。在这个过程中的每一部分都是因“外在”的看法而去改变内在的自己。最初的担心,较之生活的不便,他更多的是忧虑外人的议论,所以他的眼中没有自己,只有鼻子;之后,历尽艰难恢复了正常的鼻子,却又因更加地被外人嘲笑而期待原来的长鼻子;最终,鼻子是又如期地回去了,只是不知道,内供是否还会返回当初,外人是否会如他所期待的那般待他如初?如若不然,又该如何?

在“内”与“外”的矛盾中,内供的“内”又再次输给了旁观者的“外”,他再一次丢掉了自己。做好自己是对他人最好的证明,无论怎样的自己,他人终会习惯,他们不习惯的只是改变而已。过于在意别人的想法,就会迷失自己,忽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缺陷谁都会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在明眼处的缺陷,外人可以轻易地知道,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自身人性的缺陷却可以隐藏起来,只是在嘲笑别人缺陷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出来。

人性自私,人亦脆弱,即便是高僧也不例外。对于自己应该诚实,对于别人应该宽容。在种种矛盾包围之下,更该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应该在意的是什么,可以有所取舍,但是不该一味地为了外因去妥协,更不该舍掉内心的自己。

2.2 旁观者的利己之悲

小说中的旁观者由多个人物形象组成,既有寺内的僧人,又有外世的“俗人”。寺内的僧人,特别是内供的弟子,对于内供长着长鼻子这件事情是比较同情的,弟子在内供吃饭时会为他提供帮助,弟子还为内供带回治疗的秘方,又百般劝说内供去尝试秘方,帮助内供把鼻子变短。但是鼻子恢复正常之后,寺内的童僧和下层僧众们反而对内供“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而池尾一代的俗人,从一开始就因他的长鼻子对他充满讽刺;对于内供恢复正常的鼻子,小说是通过来寺院办事的武士的神情传达出来的,但是也不难想象,他们必然也会因内供正常的鼻子而哄笑。

在这里,旁观者的身份值得深思。寺里的僧人,作者写的是下层僧人和僧童,加之所谓外世的“俗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身份都在某种程度上低于内供。内供长着长鼻子时,这群人会觉得,即便是高高在上的高僧也会有苦恼,也会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所以可以轻易地施舍“同情”。所谓同情一词,本就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用语。而一旦内供恢复了正常,他就成了那个他们再也无法比拟、只能抬头仰望的存在,他们的“同情”无处安放,于是怅然若失,于是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为了安慰自己突然失去的高度,开始对内供进行各种攻击,而终于使内供回到他们想要的那种状态,即有缺陷的、需要他们“同情”的长鼻子状态。旁观者这一系列的行为,也就是作者提到的旁观者的利己主义,为了自己的“利益”置别人于不顾。

在他们身上体现的矛盾心理,不外乎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同情,以及下位者对于上位者的嫉妒。也就是你不如我时,我会同情你;你超越我时,对于习惯了同情你的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于是,我会嫉妒你。只是他们的上位者和下位者的身份,因为内供的鼻子的变化而发生对调,也因此使得这份矛盾暴露于眼前。只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被嘲笑的资格,嘲笑内供的人一定会是在暗暗地羡慕其高僧身份吧?或许巴不得他破功,如俗人一般吧?

在小说中,芥川巧妙地抓住了内供和旁观者们的矛盾,细腻地描写了主人公的心理历程以及旁观者的形色变化。创作《鼻子》这篇小说时,芥川即将从帝国大学毕业,他学业优异,亦可以说是超凡脱俗,拥有很多人所羡慕的“高僧”的地位,该是人生中正灿烂的时刻。而恰在此时,他的初恋因家族的原因而结束,感受到各种的心不由己与压力,想要纾解一下,“本抱着写一些愉快的小说的心理,写着写着反而沉重了起来”。之所以把一篇愉快的小说写得沉重起来,也与他本身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芥川是自小就被养在舅父家的,从小寄居别人篱下的孩子的心理往往都是很敏感的。别人都在谈论父母之时,不知道我们的“天才”芥川那时又在想什么。越是自己的缺陷,越是在意,越是会为此烦恼,并且会不停地为此挣扎,是不是芥川有时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如长鼻子老僧一般的有缺陷之人?

鼻子该是人的呼吸之物,但对小说的主人公高僧内供而言,却成了供人观赏之物。所以,主人公内供为鼻所苦,为鼻所困。每个人、物甚至是器官,都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各司其职,如果对其过于在意,而改变其本有的功能的话,那物便不再是那物,人也不再是那人。对于小说中出现的“旁观者”及其所谓的利己主义,也不应该一味地予以抨击。主人公内供作为一个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尚不能摆脱世俗的尊卑和虚荣,尚会被世俗之人的态度左右自己的心态,又何况那些本就处在俗世的“旁观者”呢?人无完人,关键的是认清自己,更该认同自己。

3 结语

周星驰说:“我拍了很多悲剧,但你们都说那是喜剧。”不知道芥川会不会也在想,我一直都想写的是喜剧,却都被你们看成了悲剧。人有两面性,生活有两面性,小说也有它的两面性,也或者说有几面性,就看自己怎么去看,怎么去理解,怎么去诠释。矛盾性随处可见,选择无处不在,但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坚持自己的本心,正视自己的内心,不随波逐流,不被外因左右,自不会失去生活原本正常的轨道。如作家马德所说:“这个世界,看似周遭嘈杂,各色人等,泥沙俱下,本质上,还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你若澄澈,世界就干净;你若简单,世界就难以复杂。你不去苟合,世界就没有暧昧;你没有半推半就,世界就不会为你半黑半白。”

[1] 彭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长鼻子”:浅析《鼻子》[J].语文世界(中学生之窗),2016(Z2):86.

[2] 王丽丽.芥川龙之介作品之心理分析:以《鼻子》为中心[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7(7):95.

[3] 肖书文.试论芥川龙之介《鼻子》的深层意蕴[J].外国文学研究,2004(5):109.

[4] 张婷.从芥川龙之介的《鼻子》看人性的阴暗[J].时代文学(下半月),2012(3):110.

[5] 芥川龙之介. 罗生门[M]. 林少华,注译.北京:中国宇航出版社,2013:39-44.

[6] 何荷.《鼻子》:蕴含着近代日本人自我不确定感的悲喜剧[D]. 重庆:四川外语学院,2010:1.

[7] 缪霞.从《鼻子》透视日本文化[J].日语知识,2003(12):34.

责任编辑:柳 克

TheNose—A Tragedy Covered by Comedy

WANG P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Zaozhuang University, Zaozhuang 277160, China)

TheNosewith humor tells a story of a monk who has a long nose. Based on the original plots, Akutagawa Ryunosuke adds more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s of the protagonists, making the story have obvious comedy effects. What's more, the deep tragedy effects are reflected more saliently throughout the comparative descriptions of psychological conflicts between protagonists and onlookers.

TheNose; comedy; tragedy

2017-03-01

王萍(1985-),女,山东临沂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日本文学研究。

I313.074

A

1009-3907(2017)05-007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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