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砚群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别”有气象:从盛唐离别诗看盛唐精神
刘砚群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盛唐人写离别很少晚唐情调和宋人思绪。他们在离别之际,往往将对友人的高尚品质之赞美,与自己对友人之劝勉祝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并在其中渗入一己的政治襟抱,或对未来的乐观自信与潇洒疏朗的人生态度,别而可感,别而不伤。兴象玲珑艺术追求下盛唐离别诗的“端翔骨气”,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盛唐人的精神与气象。
盛唐;离别诗;盛唐精神;盛唐气象
盛唐可谓中国古代最为健康开放富有活力的时代。林庚先生曾说:“当唐代上升到它的高潮,一切就都表现为开展的、解放的,唐人的生活实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为它的骨干。”[1](P204)社会安定,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文化开明,盛唐在社会生活、文学艺术等方面所呈现出来的繁盛景象,被后世称为盛唐气象。在开放的社会环境中,盛唐诗人将那青春浪漫气息,自由热烈的生命热情一寓于诗,从而使盛唐诗彰显出了时代的精神与特质。王世贞指出:“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无迹。”其从气、声、色、力、意诸方面,概括了盛唐诗之气象兼备、意境浑融的审美内核。不难理解,为后世所标榜的盛唐精神,在文学上主要表现为乐观自信,勇于开拓,富于青春气息与活力的生命力,推陈出新尽收冰雪的恢弘魄力,充满生机富于理想的情感张力。这种丰满的气魄,或开放雄浑,雍容大度,大气磅礴,或恬淡不张扬,而呈现出微而显隐而彰的特征。盛唐诗人走边塞入山林的人生选择,凸显了盛世风采,而盛唐的离别诗,则从另外一个侧面,体现了盛唐的精神气象。
离别乃或长久或短暂地与人分开,而造成的一种不顺人情的情感岐隔。一般而言,离别的情感总是哀婉悲怨,不舍难离的。从情感与时空的对应关系来看,构成离别诗的功能要素主要有三:一是空间隔离感,即离别双方实际上正隔离或眼下正要隔离;二是时间距离感,即因再会之日遥遥无期而忧虑;三是因离别之后交往之情断绝而引起的心理距离感。“正是这种实在的距离感与为填充这种距离而产生的对对方深切与激昂的眷爱之情,使其离别行为具有了诗歌情念派生的根源。因此,作为离别诗基本条件的距离感与因时空距离阻隔而产生的往复心情便相互交错,使因此引发的感动的情感幅度大为增强。”[2](P68)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出,离别之情是基于空间、时间、心理情感上的距离之上的,或为填满这些距离而产生的眷顾之情,或为距离阻隔而产生的无奈之情。基于上述理解,本文涉及的离别诗,统指因离别而创作的诗歌。据中华书局出版的《全唐诗》和王重民辑录《全唐诗外编》二种唐诗集,以袁行霈先生以诗歌发展的整体性与阶段性为考量对盛唐的年代推定(公元721年至公元770年)为时间依据[3],据初步统计,在短短五十余年间,盛唐诗人便创作了将近1000首离别诗。可见离别已成为盛唐诗人生活和诗歌创作的重要记忆。严羽《沧浪诗话》云:“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4](P198)
多情自古伤离别。乐知悲离,不管深悲还是浅哀,黯然之伤,必是离别的一种共有的情感基调,即使在程式化的奉和表达里,都要抹出一缕哀愁来;但盛唐有着其他封建时代不可比拟的经济繁荣、社会稳定、政治开明、文艺博大的社会生活环境,这赋予诗人们以自豪感和自信力。他们大多都有气度有抱负,胸怀宽广而又积极进取,体现出一种少年人的青春热情,因此写离别而少悲惋语,就成为盛唐离别诗的独特魅力和卓荦精神。
意境悠远,格调高昂,兴象与风骨兼备,抒情与艺术完美统一,是盛唐离别诗的重要艺术特征。诚如袁行霈在《初唐诗歌的创作趋势》一文中所述:“性情和声色的统一,是盛唐诗歌超出于前代而又使后代不可企及的关键所在。”[3]将气象用作诗歌审美的衡准,最早始于唐代诗僧皎然《诗式》:“诗有四深。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式。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用事不滞,由深于义类。”[5](P18)叶梦得论老杜诗亦有“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6](P432)之论。但对于“气象”为何物,皎然语焉未详,叶氏也未加论说。直至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4](P7),才第一次从理论上较明确说明了气象的诗歌创作和批评的法度精神。其《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说:“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雄厚。”[4](P253)以书法之美比拟诗歌之美,让诗歌书法的内在精神相得益彰。由是可知,诗之气象,实指诗歌包括外在形貌(象)与内在骨力(气)所呈现出来的整体之美,即以兴象与风骨为核心的,包括“风骨、兴寄、声律、辞章、兴象、韵味六个方而的总和”[7]。
盛唐离别诗所体现的盛唐精神,尤其表现为在其兴象玲珑的艺术追求下的“端翔骨气”。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罗宗强先生对“端翔骨气”的解释为:“骨指诗歌应该有一种劲健刚直的思想力量,故言‘端’,‘端’者,端直,刘勰有言:‘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文心雕龙·风骨》)意类此。气,指诗歌应有一种浓烈昂扬的感情力量,故言‘翔’,‘翔’者,高扬俊爽,刘勰又言:‘意气俊爽,则文风生焉。’(《文心雕龙·风骨》)意亦近此。可知‘骨气’,实指风骨而言。”[8](P84)由此可见,“端翔骨气”是指诗歌中端庄直率、高扬俊爽的“劲建刚直的思想力量”和“浓烈昂扬的感情力量”。
盛唐人写离别,很少徘徊踯躅、缠绵悱恻的晚唐情调和宋人思绪。他们在离别之际,往往将对友人的高尚品质之赞美与自己对友人的劝勉、祝愿完美融合在一起,在劝勉与赞扬中,彰显时代特有的乐观活力与魄力意气,别而可感,别而不伤。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汉女输幢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赠别之作,往往多从眼前景物写起,触景生情,融别情于景物,而抒发惜别之意。王维此诗意不在惜别,因而一上来就从悬想着笔,虚写图画李使君赴任之地梓州的山水风情和人事,形象逼真,气韵生动,恍若亲临。诗人情在劝勉,寓劝勉于用典之中,寄厚望于送别之时,以文翁相勖励,既是对朋友的提醒,更是对友人功业的无限期待。诗写送别,不写离愁别伤,却在一片开阔爽朗中,饱含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心和友人前途的牵挂。全诗格调高远,精神卓立,让人振奋。同为送别友人,同为友人任蜀官,老杜《送梓州李使君之任》与摩诘诗有同工之妙。开篇劝勉起,后及相思,又及别景,再回归勉励期待。全诗并无特别的感伤,即便有相别的不忍,亦在“不作临岐恨,惟听举最先”的劝勉中,转化为对朋友建功立业的深情期待,对家国民生的深切牵念。从古人到朋友,从眼前到未来,从朋友及先贤,从中可见杜甫的深挚。叶燮说:“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与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盃酒抒愤陶情。”[9](P50)其情浩大沉深如此。
盛唐离别诗精神的丰满充沛,实源于诗人心怀的宽阔和对未来的乐观自信与潇洒疏朗的人生态度。试看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即便有短暂的不舍,即便此后行逐飞蓬,但对于万里功名而言,这浅浅的离魂惆怅,又算得了什么呢。“看取宝刀雄”,这才是朋友的英武,也是男子方有的气概。儿女情长,在盛唐诗人的心中,早已幻化成边疆的雄武,铁马秋风的飒爽英姿。在给董兰庭的别诗中,同样体现了这种骨力精神。《别董大二首》。其一把相别的伤感,放置到对整个环境空间的宏大观照中,化作一股回肠荡气。“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劝慰加珍重,勉励友人一往无前。其二虽带有淡淡的哀愁,不似前诗的豪放,但在一种深沉中更升腾出洒落:“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即使是别愁,也是少年的,真挚而豪爽,更向往心在天涯的纵横,可谓旷绝。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留别有酒,春天有愁,即便如此,愁也是春天的,少年的,酒也是开朗的,游侠的,因而彰显的是“未知肝胆向谁是”“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高适《邯郸少年行》)式少年英雄的气概。
盛唐离别诗除了蕴含对友人劝慰赞美的深厚感情外,还寓有自身渴望实现人生价值的高昂理想,对国家社稷的牵念。如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送人出征,且是远赴安西,战场之刀剑无情,这一别也许便是永诀,但是诗人并没有写难舍离情,而只是虚写此行艰险,祝酒劝饮,劝君多加保重,早建功勋。“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是诗人积极用世的襟抱,也是对友人马到功成的期待,把自己的理想打入对友人的送别临赠中,豪情万丈,也给远行者极大的鼓舞力量。作为唐代诗人中从军走边塞走得最远最久的一人,岑参的送别诗往往都具有“勤王敢道远”“马上取功名”“家书醉里题”类似的怀抱与激情,如“功业须及时,立身有行藏。男儿感忠义,万里忘越乡”(《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使高开府》),“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送郭乂杂言》),“伫闻明主用,岂负青云姿”(《送颜评事入京》)等。其他诗人亦不有不少。王昌龄《留别司马太守》:“黄鹤青云当一举,明珠吐著抱君恩。”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把别离的感伤,消解在对边塞的向往中,用一种乐观奔放的旋律歌唱,无不可见其丹心。但即便在盛唐,离别诗除了展现一种向上的高昂的豪情外,与社会环境和诗人的处境相关,离别诗往往也在诗人情感的倾注中带有悲凉或无奈。如岑参《送四镇薛侍御东归》:
相送泪沾衣,天涯独未归。将军初得罪,门客复何依?梦去湖山阔,书停陇雁稀。园林幸接近,一为到柴扉。
安史之乱爆发,封常清兵败洛阳,退守潼关。皇帝听信谗言,封大夫先是被削了官爵,后又被处死。失去了一个知己,又久居塞外的岑参,将自己孤单无依之感,漂泊相思之情,功名失落的怅惘,与故人离去之不舍,一寓于诗。这首诗言辞凝滞,愁肠百结,读来感人肺腑,令人满目凄然。这种“萋萋满别情”的诗作,因其情真慨而又韵味绵长,彰显了盛唐离别诗的另一种风貌,从而丰满了盛唐精神。离别只是人生的一种际遇,而对于绝大多数诗人来讲,仕途穷达,理想得失,壮志难酬,际遇的幸与不幸,却是诗人心中萦绕难去的永恒面对。故而,遭遇离别也好,拳拳送别也罢,更多时候,离别诗只是成为诗人的一种情感表达或宣泄的途径。如杜甫《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的社会危机日甚一日,每况愈下的社会现实,给盛唐离别诗披上了一层黯淡的外衣。盛世逢动乱,动乱恐别离,但国家有需要,壮士定不辞,马革裹尸也是一种荣耀。此诗首叙侍御驰赴武威,次申急赴之故,接陈同僚缱绻之情,怜才惜别之意,末伤边境未宁,望其力为匡救之愿。全诗感情沉郁,融邦国之志、朋友之情、英雄之怀、故人之期于离别之悲中,虽悲还壮,“这正见出杜甫后期诗歌在内容上反映了动乱的现实,而在艺术精神上却依然充分体现出盛唐诗歌的美学风貌”[10](P58)。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生活在盛唐时代,为时代的精神所感召,盛唐诗人在离别诗中整体流露出朝气蓬勃的盛唐精神。这种精神,把积极入世渴望建功立业的应世态度,自信乐观潇洒适意的人生观念,匡时济世心怀天下的社会责任与兴象玲珑的诗歌美学追求,融汇在与友朋故旧离别的真挚感情叙写中,从一个相对窄深的心灵角度,彰显了一个王朝在其鼎盛时期的精神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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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4
长江大学教研项目(JY2016020)
刘砚群(1978-),男,湖北洪湖人,讲师,主要从事先唐文学研究。
I206.2
A
1673-1395 (2017)05-0062-03
责任编辑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