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晓琳,沈玲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2)
辽代契丹族女性文人创作的政治意识
尹晓琳,沈玲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2)
辽代契丹族文坛最具特色的便是以萧观音、萧瑟瑟、耶律常哥为代表的女性文人创作,她们的作品超越了一般女性狭窄封闭的见识,表现了北方游牧民族勇猛尚武的民族文化品格,以一种开阔的视野抒发了内心真实情感,她们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强烈的参政、议政意识,充分体现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气质。
契丹族;女性文人;政治意识
辽代文坛最具代表性的是契丹族女性文人的创作。辽以鞍马为家,后妃往往长于射御,军旅田猎,未尝不从。契丹贵族女性以草原民族所特有的,相近于男性的心胸与气魄,扮演着辽代历史舞台上的精彩角色,造就了一批擅长政务、能文能武、不让须眉的契丹巾帼英杰,如应天之奋击室韦,承天之御或澶渊,仁懿之亲破重元。除了述律平、萧绰、齐妃等为代表的参政、从军之“女强人”之外,随着中原文化的融入以及统治阶层的接纳,契丹族汉文创作应运而生,其中便有如萧观音、萧瑟瑟、耶律常哥等优秀的女性文人,而且她们的作品突破了以往女性创作中的闺阁气质,更加凸显忧国忧民的政治意识,铸造了一道契丹文坛中别样的景观。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忧国忧民意识往往是历代文人彰显的主题,他们抨击时政、揭露腐败、同情民众,用诗文诠释着“文以载道”的内涵,这样的题材在契丹族女性文人的诗文创作中同样有所体现,其中所流露出的开阔的胸襟和自觉的政治意识是以往任何时代的女性文人难以企及的。
《辽史·列女传》中载道宗时期太师耶律适鲁的妹妹耶律常哥“幼爽秀,有成人风。及长,操行修洁,自誓不嫁。能诗文,不苟作……咸雍间,作文以述时政……上称善。耶律乙辛爱其才,屡求诗,常哥遣以回文,乙辛知其讽己,衔之。”[1]耶律常哥在其《述时政文》中曰:“君以民为体,民以君为心。人主当去比周;则政化平,阴阳顺。欲怀远,则崇恩尚德;欲强国,则轻徭薄赋。”“建万世磐石之业,制诸部强横之心。欲率下,则先正身;欲治远,则使朝廷。”可见,这位辽史上备受尊重的烈女是一位敢说敢做的契丹贵族女诗人,从她的诗句中可以领略到她忧国忧民的壮志豪情。尽管其所述时政的文章未予采用,但仍得到道宗的赞赏,而且其文采也是颇受瞩目。
萧观音是辽道宗的第一任皇后,她资质聪颖、才华横溢,精通诗词、音律,被道宗誉为女中才子。因圣宗钦哀皇后的原因,萧观音所在的家族在辽代中期便已成为无可比拟的豪门显户,史称“一门之盛,千古无俦。”[2]显赫的家世,使得宣懿皇后从小就接触到许多文化书籍,受到良好的教育,尤其是辽中期之后,中原文化的深入,使其更加便利地沐浴在中原文明的光照之下。《辽史》载其“姿容冠绝,工诗,善谈论。自制歌词,尤善琵琶。”[3]1205而且她性格豪爽,个性鲜明,赋有北方民族特有的雄深浑厚之气,峻厉豪迈之俗,在她的诗文中呈现出深厚的北方民族气质。
作为北方游牧民族的女性,萧观音自身所具有的勇敢尚武、豪迈张扬的个性气质使她的诗歌富有一种雄悍朴野之气。《伏虎林应制》便是以狩猎为题材的七言绝句。清宁二年(1056)八月,萧观音随道宗一行在秋山涉猎,行至伏虎林(辽帝四捺钵之一,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北察罕木伦河源之白塔子西北),道宗命萧观音赋诗。史载,道宗听闻此诗之大喜“出示群臣曰:‘皇后可谓女中才子。’次日,上亲涉猎,有虎突林而出。上曰:‘朕射得此虎,可谓不愧后诗。’一发而殪,群臣皆乎万岁!”[4]诗歌意境宏阔,想象奇特。在表现辽人尚武精神的同时,突出了横扫南邦北宋和东邻高丽的雄心。“威风万里压南邦”大有压倒宋朝,吞并中原的气概;“东去能翻鸭绿江”对邻国高丽也同样有并吞之夙愿。兴宗后期,辽朝开始走向衰落,萧观音也在借此诗激励道宗崛起的意志,表现出了契丹女子强烈的参政意识。这种自觉的政治意识在《君臣同志华夷同风应制》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虞廷开盛轨,王会合奇琛。到处承天意,皆同捧日心。
文章通谷蠡,声教薄鸡林。大宇看交泰,应知无古今。
这首五言律诗实为清宁三年(1057)八月,道宗《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的应制唱和之作。其中“华夷同风”指的是文化上实现邦内统一。辽代自建国之后,始终积极吸取中原文化,儒家思想在契丹王朝的统治中居于主导地位,在政治社会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道宗时期,汉文化已经为契丹贵族普遍接受,成为辽朝意识形态的核心内容。通常所说的“夷夏之辨”,其差异往往在于文化。道宗认为,契丹社会接受汉文化之后,礼乐文教愈加完备,已无异于中原文明,故而他曾骄傲地说:“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5]萧观音的这首应制诗正是表现了力排以中原汉族为正统来区分“华夷”的偏见。“文章通谷蠡,声教落鸡林”,其中的“谷蠡”和“鸡林”分别是指匈奴藩王的封号和朝鲜半岛的新罗(唐高宗龙朔三年置新罗为鸡林州),这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叱咤风云的雄健风格表现出北方草原民族的狂放、刚健的气质,充分展现了契丹女子豪健尚武的“大丈夫气”,有着一般汉族闺阁女子所不具备的开阔视野。虽然这首诗歌在歌功颂德方面过分夸张,但却表现了他们的进取精神。同时反映出契丹文人受中原文化影响,注重“文章”“声教”,工于用典,说明作者对汉族文化典籍较为熟悉。她的诗文已经超越了前代粗疏质朴的状态而达到形式与所要表达的意境融合为一的自由审美创造境界,在辽代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都有着独特的地位。吴梅先生评价说:“词意并茂,有宋人所不及者,非山川灵秀之气,独钟于后不可也。”[6]
可见,契丹族的女性文人创作表现了北方游牧民族勇猛尚武的民族文化品格,超越了一般女性狭窄封闭的见识,以一种开阔的视野抒发内心真实情感,她们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强烈的参政、议政意识,充分体现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气质。
随着中原文化的深入,辽代中后期契丹族文人的汉文素养已经颇为深厚,甚至能够做到“史为我用”,将汉籍典故运用得游刃有余,充分利用它们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及针对事项。
骑射狩猎历来是游牧民族的习俗,契丹族亦是如此。辽道宗尤为沉溺其中,以致国事荒疏。据《辽史·道宗本纪》中记载,在道宗执政46年期间,远游出猎多达200多次,堪称辽历代皇帝之最。而“晚年倦勤,用人不能自择,令各掷骰子,以采胜者官之”的做法令辽朝每况愈下,萧观音见此状况,深恐皇帝醉心田猎而荒疏政务,为此以国家利益为重,大胆进谏,书《谏猎疏》云:
妾闻穆宗远驾,周德用衰。太康佚豫,夏社几屋。此游畋之往戒,帝王之龟鉴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神所届,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豕,必败简子之驾矣。妾虽愚音,妾为社稷忧之。惟陛下尊老氏驰骋之戒,用汉文吉行之旨。不以其言为牝鸡之晨而纳之。
这篇文以十分委婉而又诚恳的语调劝谕道宗皇帝,应遵循《老子》“驰骋田猎,令人心狂”的古训,勿忘国事,表达了忧虑和期望之情,意切情真。作为一名古代贵族女子,能够从大局出发,并以如此的胆识和远见向皇帝进谏殊属不易,足见其清醒的政治头脑。但也恰恰是这篇文章使得萧观音与道宗之间日渐疏远,产生了此后深婉哀怨的诗词。
天祚帝文妃萧瑟瑟为国舅大父房之女,自幼被选入宫。天祚帝即位之后,将其册封为文妃。育有一双子女,分别为蜀国公主和晋王敖卢斡。在诸皇子中,晋王最为贤明,“素有人望”,引起天祚帝元妃之兄枢密使萧奉先的嫉恨,深恐其甥秦王不得立,于是诬陷萧瑟瑟之妹婿余睹欲立晋王,“帝于是戮挞曷里并其妻,文妃与晋王相继受诛。”[7]这样,文妃也同萧观音一样,成为了无辜的统治阶级内部倾轧的牺牲品。《辽史》载文妃“善诗歌”,[3]1206同时又有较为深刻的政治见解。现存《讽谏歌》《咏史》都为直指时政、劝谏天祚帝之作。
天祚帝时期,辽代已经处于衰亡的边缘,而皇帝仍然昏庸无道,沉溺田猎,荒于政事,使得朝廷日益腐败。而邻近的女真完颜部这时已逐渐发展壮大,在阿骨打的率领之下起兵反辽。萧瑟瑟的《讽谏歌》便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为规劝天祚帝而作。史载:“女直作乱,日见侵迫,帝畋游不恤,忠臣多被疏斥。妃作歌讽谏”[3]1206。这是一首带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的诗作,在契丹王朝危在旦夕之际,萧瑟瑟保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和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作此诗句力劝天祚帝振作起来,励精图治,希望能够摆脱即将灭亡的命运。在诗人眼中,尽管塞上尘暗,邻人女真崛起,但只要任用贤臣,摒塞奸佞,契丹王朝还是能够重新振作,屹立于漠北,“夷人之乱”也就无所畏惧了。诗中体现了诗人犀利深刻的政治卓见和面对国家将亡的焦灼之情。
她的另一首诗《咏史》也同样是就当朝政治有感而发的,从表面上看是咏叹秦二世宰相赵高擅权专政,横行跋扈,终至倾覆秦朝社稷的史实。但其深层却是在借此来指控天祚帝时的枢密使萧奉先。萧奉先的妹妹元妃为天祚帝所宠爱,故而深受天祚帝眷倚,官至枢密使,参与决策军国大事,前后柄国垂二十年,把辽朝引向了灾难的深渊。诗人希望以秦朝覆亡的历史教训给岌岌可危的契丹王朝以警醒,敦促天祚帝革除弊政,斥逐奸佞,整顿朝纲。然而昏庸无道的天祚帝并未因此清醒,反倒“见而衔之”,最终造就了文妃的悲惨结局。
咏史之作,自东汉班固的《咏史》开始,源远流长。萧瑟瑟的这首咏史诗,继续发扬了借史事而讽现实的一贯传统,以洞察古今的忧患意识,针砭时弊,用短小的篇幅将古事与现实合而为一,达到抒发自身强烈情感的目的以及咏史与写实水乳交融的艺术境界。
《讽谏诗》和《咏史》这两首时政诗均采用了骚体的形式,前者以杂言长句的格式表达作者的情感与见解。有的句子长达十二、三个字,但却在错落有致中见出整齐,整齐之余又富有变化,将犀利而深刻的政治见解,痛切而激壮的真情实感,巧妙融合在一起。后者则直接继承屈原《离骚》之衣钵,充满浑然天成的力度感。两首讽谏之作,立意高远,情感激切,诗人面对时政能够坦言直陈,其大胆泼辣的风格可谓女性文学所独具,也恰恰体现了北方民族的独特风格。
契丹族“其富以马,其强以兵”的游牧民族生产方式、军事掠夺的经济生活铸就了契丹女性的尚武精神和豪迈品格。游牧民族生活的方式决定他们一年四季都要四处奔波,相对于中原民族的农耕生活而言,充满了不稳定性。这种生存环境对女性有更高的要求,她们要和男子一样具有保护自身及他人的能力,并且还要担负种族繁衍的任务。文学史家萧涤非先生曾说:“北朝妇女,亦犹之男子,别具豪爽刚健之性,与南朝娇羞柔媚及两汉温贞闲雅者并不同”,[8]故而北方民族“男尊女卑”的意识比较淡薄。因此在建立政权接触中原文化之后,贵族女子也同男子一样接受汉文化教育,为契丹族汉文创作女性文人群体的出现提供了可能。
与此同时,辽代施行的“世选制”和“捺钵制”的特殊政体也为契丹贵族女性参与国家管理、提高身份地位创造了可能性。所谓“世选制”是在首领之间进行的民主选汗形式,是一种传承于契丹民族原始部落的一种政治制度,也就是契丹皇帝的兄弟、儿子都有继承皇位的可能,那么这种不同于中原王朝“世袭制”的政权体制就使得契丹皇帝不可能希望他的兄弟叔伯的权力过分强大,和他分庭抗礼。同时辽代的四时捺钵制度又要求皇帝春夏秋冬变换行宫,而作为固定的皇宫则形同虚设。这种使得皇帝行止无定的体制便要求他们必须选择值得信赖且拥护自己并具备相当的能力与政敌相抗衡的家族女子作为皇后,来稳固政权。由此,契丹贵族女性自幼便接受全面的教育,以便有机会成为皇后辅佐皇权,尤其是新老皇帝交替之际,作为皇太后需要临朝管理国家政事,辅佐年幼的皇帝。这样,契丹贵族女性往往能文能武,从整体上促进了契丹女性地位的提升。但是由于她们的才能、性格不同,加之社会环境的变化,因此对辽代社会的影响力也会不同。
辽兴宗以前的几位皇后崇武尚勇,如述律皇后“简单果断、有谋略”;太宗靖安皇后萧氏“军旅田猎必与”;景宗睿智皇后萧氏“明达治道,习之军政”;兴宗仁懿皇后“亲督卫士,破逆党”。由于她们多从军从政,躬行实践,因而在辽朝的建立、巩固和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兴宗之后的几位皇后、嫔妃,则多重文,以文才称誉后世。诸如翰林学士中散大夫行中书舍人陈觉在其《故秦晋国妃墓志铭记》①1967年于辽宁北镇龙岗出土耶律宗政墓,得此碑文,之前在史籍中未见提过《见志集》,可见,辽朝被淹没的诗人、诗集亦不谓少。中曾评价说:“幼而聪警,明晤若神。博览经史,聚书数千卷,能于文词。其歌诗赋咏,落笔则传诵朝野,脍炙人口……撰《见志集》若干卷行于代……历观载籍,虽古之名妃贤御,校其梗概,则未有学识该洽,襟量宏廓如斯之比也。”[9]《见志集》今已散佚,无法见到秦晋国妃萧氏的诗文,不过从上述可看出时人对其诗歌文采的高度评价。同时也反映了辽代后期契丹女性受汉文化的影响由崇武转变为重文,并产生了萧观音、萧瑟瑟、耶律常哥等颇有文采的女性文人,她们的创作不仅代表了辽代契丹汉文创作的演进,同时在中国文学史上也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综上所述,以萧观音、萧瑟瑟、耶律常哥为代表的契丹族女作家的诗作以豪犷雄健的北方民族性格为底蕴,又融之真情实感。语言极富力度而又不流于粗糙疏荡,针砭时弊,明快凝练,具有较强的艺术张力,诗文均带有强烈的政治使命感和责任感,虽然出自女性之手,但却勃发着雄奇刚健之气。其中的政治意识与见解在中国历代女诗人当中都是极为罕见的。另外,从她们的诗作当中亦可看出,汉文化在契丹王朝的充分渗透与融合,促使契丹族的汉文创作达到顶峰。
[1]脱脱.辽史(卷170)[M].北京:中华书局,1974:1472.
[2]陈述.全辽文(卷2)[M].北京:中华书局,1982:37.
[3]脱脱.辽史(卷71)[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王鼎.焚椒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1:2.
[5]叶隆礼.契丹国志(卷9)[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95.
[6]吴梅.辽金元文学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4.
[7]叶隆礼.契丹国志(卷13)[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47.
[8]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81.
[9]陈述.全辽文(卷8)[M].北京:中华书局,1982:193-194.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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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教育厅“十三五”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民族融合视域下辽金时期北方民族与两宋文学关系研究”(吉教科文合字2016第368号)
尹晓琳(1979-),女,博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与民间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