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凤
诗人盘妙彬虽然生活在广西,但其诗歌成就显然无法用“广西”的地理标签予以涵盖,他在整个中国当代诗歌版图上都是一个独特的诗歌存在。盘妙彬的博客名“心在云端”与其诗歌世界正好构成恰切的隐喻,或许正由于“心在云端”,盘妙彬总“搭乘一朵白云”,“看到的总是与别人不一样”(盘妙彬:《心在云端》)①,因而他所建构的诗歌世界亦与众不同,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的“远方”,一个充满童话、寓言色彩的世界,一个充满神性的世界,而这个独特的诗歌世界,是以诡秘的诗语传达与构造而成的,由此建构了他独树一帜的诗歌特质,形成了当代诗歌领域一道独特而重要的风景。
一、人与自然和谐的“远方”
由于盘妙彬的心在云端,因而他总“扛着梯子向山顶走去,往云端攀登,去向的远方远远大于现实”。(盘妙彬:《文字是一种抵达》)由此,“远方”成为盘妙彬诗歌的一个关键词。这个“远方”在盘妙彬的理想中其实就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的世界,是一个远离人间烟火的安静、朴实、美丽的理想世界。盘妙彬笔下许多诗直接以“远方”入标题,如《远在远方》《一个远方和某日,某列火车》《那个傍晚,那远方》《路轨在远方,在波浪上过海》等,书写了他对“远方”的畅想与向往。《远在远方》构造了一个“远方”世界,虽然外面的世界日夜喧嚣,而“我”偏居“一隅”独处宁静,闲看花开花落,草生草长,悠然自得,尤其是“我在窗前读书,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与“远桥流水,原野蔗林”等诗句中描绘的画面犹如世外桃源,人与自然的和谐天然自成。而且,诗人还将“今日何日兮”“一隅而言”“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如此甚好”等古典词汇与“上南宁读书,认识低一年级的外语系女生”等最直白的口语相嵌合,营造一个古典与现代气息交织而别有一番趣味的理想世界。在其他未以“远方”入题的一些诗中,诗人同样表达出他对“远方”的向往,如《忽有一日,天地一个出处》中诗人描画一个极其理想、唯美、纯净、浪漫的世界:“金色的油菜花开满原野,跑着涌向天空”,“几匹白马低头,那白不跑/溪岸的青草不见,流水不见,天空一直蓝下去”,在这个自然、美丽的世界里,“我”与油菜花打成一片,以至诗人发出感叹:“庙堂不是归处,汽车不是,东西不是,南北不是/是这,这是,油菜花遍地”,诗人完全将这个“油菜花遍地”的世界视为自己的“归处”,正是他寻找的“远方”:“没有一间小屋吗?有的,没有一个远方吗?有的/但都不见。是这,这是,油菜花遍地”,诗人在此已将“远方”与作为归宿的“小屋”融为一体,归宿即远方,远方即归宿,正是诗人孜孜以求的理想世界。《一朵白云的样子》《福中之人》《半日之有》《爬坡向上的波浪》等诗中亦都勾画了一个无比纯美、理想的“远方”。此外,由于盘妙彬心在云端,心在远方,故他笔下的“小镇”“平川”“乌镇”等虽然看似切实具体的地理信息,事实上都已经过虚化,即使具体到西江三路(《偏是此人不在》),亦都经过虚化加工,正如程光炜曾指出的:“他写晚风中的乡村小站、空空铁道、海上吊桥……他所构造的实际是虚拟的世界”②,这些现实化的意象所指向的并非实在界,而是一个想象界,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方”的理想世界,已与现实拉开了距离,暗示了诗人欲超脱现实又关注现实的矛盾,诗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挣扎着。他所向往的理想世界擁有着人与自然的和谐,拥有着自然的美,因而他在诗中着力书写人与自然的和谐,呈现自然之美,如“黄花”“梅”“浮云”“菊”“油菜花”等美的意象群以及马车、马蹄等古典意象,呈现出一个和谐、淡泊、宁静而美丽的“世外桃源”,这都是他所畅想的“远方”。
在理想世界的建构中,“小镇”“梯子”“桥”等意象成为盘妙彬诗中理想与现实的纽带,是诗人对“远方”的想象和抵达“远方”的桥梁。“小镇”在盘妙彬笔下的出现极其频繁。“小镇”本身是城市与乡村的纽带,而盘妙彬所向往的“远方”的具象便是安静、朴实、淡泊的“小镇”,是其理想与现实的纽带。盘妙彬从20世纪90年代便开始钟情于对小镇的书写,如写于1996年的《小镇》便构想了一个美丽质朴的小镇,而后来的《小镇风光》《小镇慢》《一座小镇不是小说里的那样,是我诗中的那样》《邂逅小镇》《好像天堂到小镇不够三步》《其中一棵白桉树在小镇》《小资产阶级的小镇和它的屋尖》等诗中都描画了不同情调、风格、风光的小镇,都是诗人理想世界的具象呈现,是诗人一直在旅行中寻找的“小镇”,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纽带。“梯子”亦是盘妙彬诗歌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意象,也成为诗人从现实抵达理想抵达“远方”的一架桥梁。他一直试图找到这架“梯子”,一直在这架“梯子”上攀爬:“我扛着梯子向山顶走去,往云端攀登,去向的远方远远大于现实。”(盘妙彬:《文字是一种抵达》),因而他在许多诗如《不可以缺,那架梯子在空中,在晃动》《黄花》《小村记》《月光小镇》等诗中都设置“梯子”意象,在他笔下,什么意象、事物都可做梯子,如火车轨道、树、风、空气、黄花等都成为他创设梯子的材料,如火车轨道被他想象成天地之间的梯子:“我身体里有一个昆明/它放下长长的梯子”“月亮不出来/我是唯一爬梯子的,一寸,一尺”“我的昆明已升至天空一半,再上一尺,一丈”(《不能阻止一列火车向天上爬去》),盘妙彬在天与地之间架起一架梯子,以此从现实世界向理想世界攀登。“桥”是盘妙彬抵达“远方”的另一座桥梁,正如他于《木桥搭在:一朵花与另一朵花之间》一诗中所喻示的,一朵花是现实生活,另一朵花则是理想世界,诗句“我从桥上走过去,那边平川/住着我的外婆/我从桥上走回来,这边平川的边上/住着遥远的深山”极富象征意蕴,桥的“那边”是外婆家,象征的是世俗生活,桥的“这边”是“遥远的深山”,正是诗人向往的世外桃源,而“桥”正是现实俗世与理想世界的纽带与桥梁,诗人感觉“走在上面没有一点现实的真实”。“羊群把时间堵在桥上”(《羊群把时间堵在流水上》)、“石桥接落日过去,才接我过去”(《假期》)、“闪亮的果树望过去是木桥,木桥过去/隐隐约约是私生活”(《不具体的下午》)等诗句中都通过勾画“桥”的意象而架起一座连接现实俗世与理想世界的桥梁。
正是如此,盘妙彬以恬淡无为、达观超脱的心境,在日常现实与理想世界的纠缠、交织中构造了一个灵性化的自然与自然化的人生,超脱了现实的“此在”而抵达人与自然和谐的“远方”。
二、远离尘世的童话世界
童话世界远离尘世的功名、恩怨、得失,因而最纯净,人与自然的关系亦最和谐、最自然、最纯真。盘妙彬的不少诗以童心、童眼体察自然万物、人事,或充满童话色彩,或富有寓言意味。
在盘妙彬笔下,许多诗都是用纯真童稚的语言书写他以孩子的眼睛与心灵体察的世界,想象力丰富,因而盘妙彬诗中自然万物都有生命,都有感官,如《阳光在跑》中“金色的松针落了厚厚一地/都是松说过的话,语言开始沉默”,“一座山睡了,上面阳光在跑/我和躺着的松针不再说话”,阳光会跑,松会说话,山会睡觉,完全是一个童话的世界;《太阳从西边出来》中“白云被木头栅栏挡在外边/木头在收费,但撤掉栅栏,羊们不小心会掉到喜马拉雅山”,“一只蚂蚁在广西某地一直昂首向上/它喜欢木头,曾经在两张树叶之间学习过飞翔/也在梯子的一级与另一级之间有过迟疑与徘徊”等诗句都采取童话故事般的语言,赋予自然万物以生命、动作和感官,充分呈现了一个充满童话色彩的童话世界;《十万黄花排队去天堂》中黄花“排队”,《几只斧头的愤怒》中斧头会“愤怒”,水会“发怒”,而“愤怒”会“寻找”,《惊慌》中花朵的“惊慌”“对东风的愤怒”“害羞”等,都是童年经验的再现,充满童话色彩,这是诗人构造其理想世界的一种方式,是对抗浑浊的现实世界的一种方式。盘妙彬笔下许多标题使用的便是童话语言,如《乌云过不了河》《落日坐上天边经过的一列火车》《好像那座石桥过了桥》《南山过了江》《问一问未开桃花之私生活》《鱼不知道》《明月江山看到他的脸他的心》《爬坡向上的波浪》《羊群把时间堵在流水上》《小鱼见了一次月亮》《下游的鱼无法告诉上游的鱼》《明月提走一桶时间》《白云去了很多地方,刚刚回来》等诗从标题看便都充满童话色彩,显然是由诗人以童心、童眼观察世界而提炼出来。在盘妙彬的诗里,“糖”的意象是他从儿童世界中择取的一个充满儿童色彩的意象,他多次书写这一意象,并将一辑诗的辑名命名为“蜜糖,某日于某地”,如《这一个人在》中“今日有糖,天下共八斗,一个人独得七斗,我爱这个人”、“饮黄金者,吃清风白云者,这是初一/今日糖,明日糖”;《安静,安静,活一百岁》中“蚂蚁搬运的光阴,像一块糖”。事实上,“糖”是儿童世界的一个标志物,喜欢糖多属小孩禀性,盘妙彬以孩子的眼光和视角观察世界,喻示了世界的各种纷争、人生的忙碌拼搏其实都是一个争“糖”的过程,跟小孩游戏规则差不多,其中奥义耐人追味。
此外,盘妙彬还非常关注儿童问题,如《最后一个孩子在消失》《小学看不见但一定在花朵的旁边》等诗间接地反映了当下孩子的生活现状:压力过大,孩子已不成其为孩子,孩子的特有属性都被沉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早已“消失”,花朵们都被折断了花瓣,诗人对当下社会、时代里盛行的揠苗助长行为显然极其痛心。因而,盘妙彬诗中童话世界的构造从这一层面而言,亦是对当下童话世界正在消失的一种补救方式,这是诗人在其诗歌文字中对正在消失的儿童世界所唱的“挽歌”。
满富童话色彩的诗歌世界的构造,成为盘妙彬对抗现实世界的又一种方式,他在诗中如顾城般“向没有被污染过的远方/出发”(舒婷:《童话诗人——给G.C》),但他与顾城的轻盈、灵动、率真不同,虽然他亦以童心、童眼观察世界,以童话的语言呈现世界、传达感觉,其诗笔却是凝重的,是“少年老成”的,蕴含着深刻的内在思想。
三、或在或不在的神性世界
盘妙彬在《金秀县莲花山》一诗中塑造了“一个人”的形象,完全是诗人自身的写照:“一个人在人间,像莲花山/一个人心在云端,旅行,写作,像莲花山/一个人的心大过金秀县”,与其博客“心在云端”上的描述“旅行,写作,全是我”正好吻合。此诗中“莲花山”本身携带着佛性意蕴,因为广西金秀县的莲花山由于山的底座如莲花而得名,而“莲花”由于释迦牟尼与莲花的关系一直被佛教奉为吉祥物,自身常成为佛性的象征,诗人对“一个人”与“莲花山”关系的认可呈现出他对自身佛性的认可。这或许正是盘妙彬诗中“神”性无处不在的渊源。而且广西梧州与佛教文化的渊源关系甚深,陈侃言曾指出:“梧州,毫无疑问的是佛教东传的始圣地。”他经研究发现:“佛教最早由此传入并在当地流行,中国第一部佛教理论《理惑论》由牟子在梧州写成,‘佛这名词首先是牟子由印度方言翻译过来的,《理惑论》在梧州的诞生,足以昭示佛教东传之真相。”③可见广西梧州的佛教渊源。梧州的佛教文化氛围极为浓厚,有四恩寺、龙母庙等佛教基地,盘妙彬住在白云山脚下,经常去白云山散步,而四恩寺即建于白云山上,或許是寺里的香火、钟声等佛教氛围感染了诗人,因而他的诗里总有“神”的影子,甚至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在诗中或书写“神”的存在,如“我的左右,我的心,一定多了什么/但神不说出:我在”(《神在,不经得起问到底》)、“这边蓝岭在,神在,我不在”(《安之蓝岭》)、“风雨中突然一块阳光/掉在洱海边的村庄,哦,神住在不远”(《哦,神住在不远》)、“青山不知疲倦,神仙住在其中”(《皇帝老了,天色已晚》)、“佛在石头里,佛在一阵风中,佛在树上”(《人在西山》);或相信“神”,如《那个傍晚,那远方》中“相信神,不相信皇帝”;或看佛,如《边陲》中“我在八角亭上看佛,自问,心不止于此于彼”;或与神仙对话:“我的心在眺望,四月二十日登狮卧山时与朋友说/同时对神仙说”(《四月二十日记》),“神呀!这是你说的吗?”“神呀,你是知道的”(《哦,神住在不远》),都以不同的方式、形态感触“神”、想象“神”。盘妙彬笔下还有许多意象都带有神性,如菊、灯、梅、莲等,《黄花》一诗中对菊花的佛性、神性进行了呈露:“在黄花观/怎么不见黄花,悟空说,八戒嚷,沙僧道/这时唐僧语:夕阳下菊花一瓣瓣,黄灿灿,金光光//这是黄花的佛性/和风吹过,黄花丰姿绰约,毕露人性/或肥或瘦,或比黄花瘦/在月下,在黑夜/黄花的禅性过墙,入门,无所不在”,《神在,不经得起问到底》一诗中的“十万黄花中的一朵,是神的”、“与别的黄花没有异样,一阵风中/它走出神的一步,神的第二步”等诗句亦都呈现了黄花的佛性。在盘妙彬笔下,甚至柴刀都带有佛性:“放下的柴刀,佛一样”、“火中烧出白瓷/或者火中打出柴刀,放于一旁,佛一样”(《山楂树开花》)。显然,这个神无处不在的世界同样是盘妙彬以想象建构出来的理想世界,他赋予世间万物以神性,以与人间俗世相区别、相隔离,事实上,相信“神”的“在”是一种信念、信仰,是诗人对理想世界的一种想象与向往,是他以此与现实世界相抗衡、疏离的“独立王国”,为其诗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神性的色彩。
四、诡秘奇崛的诗语
盘妙彬对其独特世界的构筑是通过诡秘奇崛的诗歌语言实现的。他的诗语极其独特、吊诡,简直与“新诗怪”废名可堪一比,刘春对此曾高度评价:“他的诗歌词语组合方式在整个广西目前还找不到第二个,简洁诡秘得近乎梦呓,细细品味却自有其合理性与精致感”④,刘春确实抓住了盘妙彬的语言魅力。但这种“诡秘”具体为何?刘春未做进一步探讨。究其内里,盘妙彬主要调遣了陌生化、悖论、跳跃、变形、反讽等手法形成其诡秘诗语。
陌生化是指“用另外的眼睛来看世界,它是新的、也是充满阳光的世界的幻想”⑤,可以打破常规的认识,打破自动化的惯性,产生“惊奇感”。这种手法成为盘妙彬构筑其诗语的重要手段,他在诗中虽然基本上是以日常片断、口语入诗,却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形成意想不到的诗意效果。在具体的诗歌语言使用中,盘妙彬或将语言改变词性,从而产生“陌生化”“惊奇感”,如“梧桐的中年很法国/我四十四岁/走在落叶的树下,很唐朝”(《在湘子庙街无事》)中“法国”“唐朝”本是名词,却都被化用为“形容词”,新鲜、陌生,且恰到好处地传达出诗人想要呈现的一种特殊感觉与心境,“听到蓝色打着蓝色”(《造船厂》)、“天空越来越天空(《爬坡向上的波浪》)等诗句都是如此呈现一种陌生化的感觉;或改变词语的搭配,如“时间越来越陡 没有更多的比喻把斜坡支撑/它把渔村倾倒入海”(《见证》)中“时间”与“陡”“比喻”与“支撑斜坡”“倾倒渔村入海”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诗人却巧妙地拈合搭配,产生了出奇制胜的新奇效果;甚至改变世间万物的属性,赋予其生命,如“以后长出的叶子会有自己的主张”(《山楂树开花》)中“叶子”会有“主张”,“两棵香枫,一株白桉,无缘无故领着秋风/摇晃这个异乡和草场/那几点白不安分了,像心事抬起头(《记得年少的时候》)中香枫、白桉会率领秋风,“心事”会抬头,“梨花,山楂花,海棠,红杏,一一在其中/一一有自己的私生活(《问一问未开桃花之私生活》)中“梨花,山楂花,海棠,红杏”都有“自己的私生活”,都完全将事物拟人化,产生新奇的效果。
悖论是盘妙彬构筑其诡秘诗语的另一重要手段。所谓悖论,是将相反层面、相反维度、相互抵触的东西,进行突兀的结合同时进行突兀的消解⑥。盘妙彬笔下处处是悖论语言,如《此地在,此地不在》《大理在,大理不在》《现实不在这里,不在那里》等诗的标题中便蕴含相对、相反的两极,形成了内在的矛盾、冲突;诗行间这种悖论更是俯拾即是,或正反相对,如“于生活中不在,或者在”“小镇在流水和石头中,去或者不去”(《此地在,此地不在》)、“让一条河生活在别处/让看不见的看见,像三百年前,像三百年后”(《江山闲》);或主客相对,如“我拿绳子,丈量阳光”与“这又好像我拿的是阳光,丈量的是一段绳子”(《尺寸》);或否定之否定,如“我没有我”(《忽有一日,天地一个出处》)、“我看不到自己在现在”(《那金黄,那白,在告辞》)等。这种悖论语言犹如禅宗“公案式”的非逻辑思维方式。禅宗的“公案”是指禅师与弟子的对答、提问或质问等开发比较缺乏天分的弟子心中禅理的手段⑦,这种问答法在思维方式上突破了逻辑思维的定势理解与解释,从言语上树立一种奇特而全新的观物方式,如按逻辑的二元思维方式应该为“A是A”,但禅宗的“公案”式逻辑则为“A是非A是B”,所谓无缚,或者“A同时是A和非A”,所谓自身,又不是自身。盘妙彬在其诗中淋漓尽致地演绎了禅宗的公案式逻辑,“在”与“不在”、“是”与“非”或“不是”、“见”与“不见”、“这边”与“那边”、“去”与“不去”等悖论逻辑的镶嵌缠绕形成独属于盘妙彬的悖论修辞手法,禅趣盎然而别具张力,形成他独特的语言方式。
跳跃亦是盘妙彬构筑其诗语的重要手段。盘妙彬在其诗中常自由联想,上天入地纵横驰骋自己的思绪,视点多变,或天上或人间,或梦境或现实,或真实或虚幻,或古代或现代,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彻底打破,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转换毫无规则,同时语言链条间的逻辑结构也彻底打破,常由A直接挑到C或D甚至更远,诗行间常一句或一节自成一个世界,但句与句、节与节之间却没有任何衔接过渡,如此腾挪转接得奇崛突兀,如“暮色老,像一个小县令/暮色老,像陶渊明”(《暮色老,像一个小县令》)、“炊烟直,炊烟歪”(《过眼烟云》)、“田禾青青。田禾金黄。田禾入谷仓”(《媚河》),跳跃性都非常强。正是如此天南海北来去无凭,方使盘妙彬的诗歌跳脱奇崛,跌宕生姿,富有张力。
盘妙彬还使用变形手法,或故意扭曲、变形,或制造荒诞、荒谬的场景形成特异的诗歌效果。“太阳从西边出来”、“日不落”、“明月有两只”等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但诗人却分别在《太阳从西边出来》《日不落》《西江好》中制造了这些荒诞的“事件”;《我给英国打电话的时候》更是用超现实、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制造了一场场“意外”,在“我”打电话的时候,“远山不见了”“大河不見了”“英国不见了”“崇祯十七年不见了”“民国不见了”“古代不见了”“东半球不见了”,从空间的消失跳接到时间的消失,再回到空间的消失,完全采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对场景、事件进行变形、夸张、扭曲,营造“惊奇感”。《我血管里的鱼》《阳朔一去十九年》《不能阻止一列火车向天上爬去》《好像那座石桥过了桥》等诗中都通过变形、扭曲等手法制造出荒诞、荒谬的奇特场景或意象,从而构成强劲的内部张力。
当然,盘妙彬的语言魅力决不仅止于此,他对长句的实验以及长句与短句的混杂使用、反讽、戏谑、戏剧化手法的运用、古语古诗词的化用等亦都是他构成诡秘诗语的独特策略。
盘妙彬心在云端,诗在云端,通过诡秘的诗语建构了一个独特的诗歌世界,无论是诗歌主旨、诗歌语言、传达方式、表现艺术等各方面都抵达了诗的至境,为当代诗坛呈送了一批具有丰富阐释空间的优秀文本。然而,当下诗坛却并未给他足够的诗歌荣誉,所幸,盘妙彬自己并不在乎:“我写作的时候没有功利目的,只是找一个干净的地方,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盘妙彬:《写作》)但可以肯定,盘妙彬的诗歌成就与艺术贡献事实上早已远远超越他目前已取得的诗歌声名。
【注释】
①此文所引诗和诗句均出自盘妙彬:《广西当代作家丛书·盘妙彬卷》,广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②程光炜:《那无形的存在——读盘妙彬的诗》,载《广西文学》2002年第2期。
③陈侃言:《梧州,佛教东传始圣地》,载《梧州日报》2009年12月13日。
④刘春:《广西诗歌:在波峰与波谷之间——关于新时期广西现代诗创作的10个问题》,载《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
⑤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326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⑥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论》,179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⑦铃木大拙:《通向禅学之路》,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