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底反弹

2017-03-22 21:43褚守花
飞天 2017年3期
关键词:前妻儿子

褚守花

时令已入深秋,丝丝凉意扑面而来,苏凡鹤蹲下身子,把儿子的衣服拉链拉好,然后对儿子说进去吧。看着儿子进了校门,他才转身向法院走去,平静得一点都看不出他今日要上法庭。

没有任何悬念,法庭判决离婚,他的妻子终于如愿以偿。走出法院,苏凡鹤把目光投向深秋的天空,碧蓝的天还是那么明净,道旁的槐树上几只麻雀没来由地叫了几声。

下午去单位上班,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其实有什么好装的呢?心里明明清楚,早在十天前,同事們就知道他的离婚案今天要判了。

快下班时苏凡鹤下楼拿了个东西,在二楼缓步台看到主任上来了,他停下脚步早早准备好笑容,打招呼的话都已经在舌尖上呼之欲出了。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强烈地想打一个喷嚏,急忙仰起头,努力地想把这个喷嚏憋回去。你想啊,居高临下,这一喷嚏出去,还不得溅主任一脸?可是,已经成熟了的这个喷嚏想要憋回去也是很难。苏凡鹤仰着头,挤眉弄眼,表情怪诞,最终把一个好端端的喷嚏压抑成了一声令人作呕的咳嗽。谁都知道,这种恶心人的作呕多用于对某人深恶痛绝。当苏凡鹤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再向主任望去时,主任已经踏上三楼,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上去了。

苏凡鹤的心里咯噔一下,主任有想法了,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定是放肆无理的。

下班后接了儿子回家,照例问儿子想吃什么,儿子照旧回答啥都行。苏凡鹤开始收拾做饭。老婆已经很久不回家了,不对,从今天开始应该是前妻了。其实,苏凡鹤的婚姻早就像一座烂尾楼一样千疮百孔,只是他久久地抱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柱子不撒手才坚持到了现在。如今,那根柱子顺理成章地轰一声倒了,多年的坚持画上了句号。正如坐在他对面的张雪说的:松开风筝的线风筝一定会飘走。

爷俩吃了饭,苏凡鹤收拾完厨房回到客厅,对看动画片的儿子说,果果,去写作业吧。儿子说作业写完了。苏凡鹤就说那你再去看会书吧。默默起身回房间去了。果果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经常像揣着一腔子心事。

苏凡鹤换了台却并不看,离婚前他的日子是这样过的,离婚后还是这样。点了根烟仰着头靠在沙发上,烟雾一圈一圈飘浮在他头顶,先是一缕,继而扩散成一片。香烟缭绕中,苏凡鹤想着今天下午那个喷嚏的事情,心里的不安又加重了一层。主任会怎么想我?会不会认为我对他有意见了?

老辈人说,写过休书的地方草木都不长,看来今天这个日子对我苏凡鹤而言诸事不顺。

喷嚏的事情在苏凡鹤心里总是过不去,总觉得主任看他的眼神不对,眼下,他越是低眉顺眼上赶着前去搭话,主任越是爱答不理。他决定找时间找机会亲近主任,把自己对主任的敬重之情充分表达出来。

要接近主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到一楼活动室就能碰到。下班后,苏凡鹤候在一楼活动室,果然,不一会儿主任就来了。主任走到观战的人群边,大家让开了一个空位。场上交战双方打了几个回合,输者下了,大家都说,主任上!

主任摆摆手:“排队排队,轮到谁了?”

于是新一轮对打又开始了。

刚才还围在主任身边的人这会子一个个全都不着痕迹地站到了一边。苏凡鹤被挤牙膏似地挤到了主任身边,他不由自主地又往主任身边靠了靠,想着搭茬说话。

大家的目光都盯着球台。主任说:“削啊,这球一拍子就削死了。”

苏凡鹤侧过头,满眼含笑地刚想接主任的话茬,却发现主任脖子上有个红印子,定神再一看,的确是个红印子。苏凡鹤伸手摸了一下,湿的,看来能擦掉。主任侧过头,用眼神询问苏凡鹤。

苏凡鹤急忙从包里找纸,说:“主任,你怎么把印泥蹭到脖子上了?我给你擦了。”

主任面色一紧,眼波扫了一圈,周围的人有的正打电话,有的低了头看手机,不搞手机的人全心全意地观看场上的比赛,没有人注意苏凡鹤的一举一动。主任接过苏凡鹤手中的纸,瞥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说:“我先上个卫生间,队给我排着啊!”

主任从卫生间回来,脖子上的红印子不见了。一群人呼啦啦又围在了主任身边,把苏凡鹤挤到了离主任最远的地方。这个下午,他再没有找着合适的机会表示自己对主任的热情,出门的时候,他想和主任说句话,主任一脸淡漠地点头而过。

身后过来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说:“你没有见过唇印吗?”说完这句话径直走了。

霎那间,苏凡鹤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那不是红印泥而是唇印。这个唇印是谁留下的呢?苏凡鹤的心情极度郁闷。

转眼秋凉更深,苏凡鹤再没有主动搭讪过主任,进进出出碰到了也不敢正视主任的眼睛,仿佛自己干了亏心事一般底气不足。这期间,他的前妻打过一个电话,声色俱厉地责问苏凡鹤把她的职工医疗保险本子放哪里了。苏凡鹤想说,三年前你就把你所有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都拿走了,现在,家里空气中都没有你的气味了。他在前妻炮轰一般的责问声中,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我给你找找。放下电话,果然就翻箱倒柜地找了,直到前妻再次打来电话,他才停止翻找,当然没有找到。前妻又是一顿数落。苏凡鹤想告诉她,在三年前你提走的那个红色拉杆箱里找,但前妻不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唇印事件在苏凡鹤心里纠结来纠结去,仿佛吃进去一只不安分的虫子,咬噬着他异常敏感的神经。后来,这只虫子告诉他,去见见主任吧,告诉他你本不想让他难堪。

苏凡鹤真就去见主任了,事情很戏剧化。

他原想打个电话跟主任说说要去拜访的意思,又怕主任给一口回绝了,想一想,索性直接登门,他总不至于不让我进门吧?平日里跟主任没有什么交情,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只好委婉地在其他同事那里打听。有一天,办公室里人不多,苏凡鹤站在窗户前装作很无意地说:

“主任平常都是步行上班,说是锻炼身体,最近怎么又开上车了?”

“住得远了么!”有人拉长了声调。

“主任家住在哪里啊?”

“嘿嘿,嘿嘿,最近可能住在晴岚小区8号302。”

哦。苏凡鹤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地址, 满心的喜悦。

苏凡鹤下班后买好了礼品,晚上十点左右来到晴岚小区,站到302室的门口舒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门,然后闪身避过猫眼站到门侧,他不想让主任看到是他来访。良久,屋里没有动静,苏凡鹤再次敲门,这次手上加了劲。只听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苏凡鹤没有吱声,又轻轻敲门。门打开了,苏凡鹤愣住了,门里的女人也愣住了。

只一瞬间,女人迅速删除了脸上的惊讶,说:“苏凡鹤,是你啊!”

蘇凡鹤脑子有点乱:“哦,我,我找、找……”

差点就要说出找王主任,电光石火之间王主任脖子上鲜红的唇印熠熠闪光。

苏凡鹤舌头打了个结,一脸赔笑:“找错门了,找错门了,不好意思!”

说着话,退下楼梯,出了楼门,仰起头悻悻地看了一眼三楼的窗口,心中五味杂陈。张雪这个妖精,离婚不到半年就挂到王主任裤腰带上了,平时在办公室里装得跟个清纯的大姑娘似的,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主任再见到苏凡鹤时脸上有了笑容,有时候点点头有时候主动打个招呼,这让苏凡鹤受宠若惊,主任唱的这是哪一出啊?

快入冬的时候,单位组织业务骨干去外省学习考察,名单公布后,大家都很惊讶。五人考察组里竟然有苏凡鹤,这很是让人费解,论能力论资历论人脉各种论都轮不到苏凡鹤去考察学习。散会后,苏凡鹤到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摆出一脸谦恭的笑。

王主任说:“凡鹤啊,这次考察学习,我特别推荐了你。最近把家里的事安顿一下!”

“我家里没啥安顿的,说走就走。主任你可要好好安顿一下家里。”

苏凡鹤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弯了一下腰,本来是一句套近乎的话,然而词不达意,再谦卑的姿态都掩盖不了他话中有话的表象。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主任一根烟。

主任接了,放在桌子上,说:“嗯,你忙去吧!”

苏凡鹤走后,主任把桌子上的那根烟扔到垃圾桶,心里十分不舒服。

苏凡鹤打电话给前妻,希望她能带果果一周。前妻得知他要去培训学习,惊讶得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在电话里调侃讪笑了好一阵。苏凡鹤一直听着,直到最后,前妻说我明天下午去接果果,他才挂了电话。

一周的学习很快结束。晚上,大家说出去逛逛,三逛两逛苏凡鹤就找不到其他人了,打手机也不接。一个人越走越没意思,他索性回到酒店,躺在床上看电视。有人敲门,他以为其他人回来了,开了门,挤进来一个女人,穿着很暴露。

女人一上来就抱住苏凡鹤的肩头:“大哥,你是在等我吗?”

苏凡鹤一边后退一边想掰开女人的手,嘴里不住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

女人不听苏凡鹤的辩解,还是抱住他胳膊,推推搡搡地把苏凡鹤挤到床边。苏凡鹤一屁股跌倒在床,女人顺势就靠了上去。恰在此时门开了,主任和其他三人推门进来。苏凡鹤一使劲把女人掀翻在床上,站起来指着女人说:“她、她,我不知道她……”

主任不听苏凡鹤解释,摆摆手。那女人站起来,屁股一扭出门去了。

“行啊,苏凡鹤,撇开我们是想偷个腥啊?”

“苏凡鹤,你来学习,学的是这本事啊?”

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无论他怎么解释,大家就一个意思,不用解释,越描越黑,事情嘛做了就做了,有什么害羞的?

最后主任把苏凡鹤叫到一边,说:“我知道你现在一直单着,可你也不能这样啊!”

苏凡鹤百口莫辩,扑通一声跪在主任脚下:“主任,你千千万万替我说句话,我确确实实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主任审视着他提高了声音。

“什么也没做成。”在主任的逼视下,苏凡鹤期期艾艾地说。

“就算没做成,但思想不干净、目的不纯洁、手段不光明!”主任一脸严肃。

“是、是、是,我改,不会有下次!”

主任双手扶起苏凡鹤:“嘴巴要紧,不要多事,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要掂掂清楚,这个大家都明白。”

说这句话的时候,主任还看了其他人一眼,大家笑哈哈地说,明白明白!

苏凡鹤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回到单位没多久,主任好像格外器重他,工作一项接一项安排给他,光一个研究学习报告改了五次还是不过关,主任就发火了。苏凡鹤又愧疚又气恼。之前,他没有独立承担过这么重的工作任务,现在面对这一大摊子,既没经验又没帮手,一下子着急上火,满嘴起了火泡。主任看苏凡鹤完成不了,就安排其他人去做了。工作移交之后,苏凡鹤心里没有一点轻松,预感可能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不久,果然安排他到后勤去了。苏凡鹤去求主任,主任说安排你到后勤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会议研究决定的,你还是先到后勤去吧。

出了单位,苏凡鹤一步一步往家走。太阳还没有落,初冬的黄昏,风卷着树叶直扑到他脸上。街上人流车流嘈杂一片,一条肮脏的流浪狗夹着尾巴在地埋式垃圾箱上嗅着。苏凡鹤心里无比烦躁,胸口憋闷得难受。回到家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凌乱不堪,像进了贼一样。他问儿子,是你搞成这样的吗?儿子像往常一样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听了爸爸的话回过头来悄声说,我放学回来时妈妈在家里。

瞬间,堵在苏凡鹤心里的那团污浊之气一下子涌上心口,似乎啪的一声就要爆炸,他忽然怒不可遏,转身下楼,半小时后领着一个人来了。那人手脚麻利地为他换了门锁。

苏凡鹤到后勤上班了。后勤人员不多,有正式编制的算上苏凡鹤只有三人,其余都是临时工,他被安排到一大群临时工的办公室。这里就像一个自由市场,满屋子只有两张桌子,靠窗摆着一个老式布沙发,三人座沙发上挤着四个女人在绣十字绣,椅子倒是有几把,东一处西一处胡乱扔着。苏凡鹤不知道哪把椅子能够安放自己的屁股,一时很无措地逡巡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有人就近推了一把椅子到苏凡鹤面前,说,坐吧坐吧。这一刻,苏凡鹤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咕咕地顺着弯弯曲曲的血管冲到头顶。然后,他听到自己的电话响了,眨了眨眼,走出门外,掏出手机划开接听键。

前妻的声音在电话里炸雷一样响起来:“苏凡鹤,你是不是把门锁换了?”

苏凡鹤愣了一下,还未及回答,前妻的声音又传过来:“你神经病啊,谁让你换锁的?”

苏凡鹤忽然就冷静了,舒了一口气,清清嗓子,清楚地说:“你以为我家门锁跟你一样,随便什么钥匙想插就插进去了?”

电话那边的人好像突然被什么噎住了,半天没有声音,苏凡鹤重重地戳了一下手机屏上的关闭通话,胸中那口污浊之气瞬间沿着胸腔一路向下行之腹腔消失了。

妈的,以后谁也甭想让老子装孙子!苏凡鹤在心里喊。

几天后,前妻来找苏凡鹤吵了一架。苏凡鹤对前妻说,我最大的失败就是娶了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早应该把你踢出门!前妻冲着苏凡鹤喊,你现在血性了?早怎么不像个男人一样吼我一嗓子?苏凡鹤指着门说,滚!再不要让我看见你下贱的样子!

临近冬末,下了好大一场雪。周末,苏凡鹤带着儿子到郊外的小河边堆雪人。雪后初晴,阳光耀眼,河床上结着许多透明的冰溜子,果果掰了一个拿在手上玩。苏凡鹤看一眼小河,再看一眼远处的茫茫雪野,心中风清气朗。父子俩追逐玩闹了一阵,就在河边那片小树林里堆雪人。昨晚,果果已经把他的计划告诉了爸爸,他要造一个城堡,城堡里住着白雪公主和王子,还有七个小矮人。一上午,苏凡鹤都陪着儿子造城堡、造雪人,虽然最终也没有造出像样的雪人和漂亮的城堡,但儿子确实格外开心。后来,儿子写了一篇作文《我和爸爸堆雪人》,苏凡鹤看了,对儿子说以后爸爸经常带你出去拍照片。

苏凡鹤把自己丢过去很久的相机找了出来,这架相机还是上班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那时候他痴迷摄影,上大学时摄影作品还获过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自己的精气神连同这些爱好统统丢了,現在再拾起来,镜头里的世界在光与影之间闪亮了他的眼睛和心灵。

这个冬天随着消融的冰雪即将过去,苏凡鹤有时候还会和主任擦肩而过,但他再也不会上赶着前去搭话了。

有一次,他和一个后勤人员在楼道检修暖气,主任路过,停下脚步说,苏凡鹤,你的摄影作品获奖了?苏凡鹤随意地一笑,简单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过头继续检修暖气。王主任站了一会,讪讪地向前去了。那个后勤人员悄悄说,王主任正被调查呢!什么原因呢?经济问题,还有生活作风问题。哦。苏凡鹤侧过头怜悯地看了一眼主任的背影,他的身影正消失在长长的楼道里。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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