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如今的中年,十之八九是盛妆的,从头发到衣裳,都妆点着拼出来或者熬出来的那份资质,还有站在自己角色上的心气。相比于还没有上妆的孩子,以及铅华洗尽的老者,中年难得卸妆,尤难把生命还给自己。
中年,是离角色最近、离自我最远的一段时光。
孩子是可以任性的,因为他们还不谙世事;老人也是可以任性的,因为他们已洞悉世事;而中年人最是不敢任性,因为他们是孩子的父母,是老人的儿女。
孩子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老人们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唯有中年人,一脑门子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只缘身在此山中。
古人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那是小國寡民的农耕时代,四十来岁已经是抱孙子的年纪。而今天的都市人,四十来岁,还房贷、养老小,伺候着上级,维护着朋友圈,正是当孙子的年纪。
再说二三十岁一头撞进职场,加班进修受委屈都是必修功课。有愤怒有沮丧有疲惫有绝望,唯独没有时间和成本困惑。“惑”字写得好:或此或彼的选择压在心上,不知取舍——困惑是个资格赛,中年包场。
年轻时为了一个铁饭碗,别过故乡,散了女友,中规中矩从擦桌子打开水干起,到了中年,恍然惊觉再不干点儿什么就来不及了!一言不合就创业,创业不成就修仙,这般大起大落,太年轻时没资本。
有选择这件事,在少年人看来向往不已,真到了大多数中年人手中,却像刨花生一样拽出来一嘟噜一嘟噜都是烦恼。我认识一位素质优秀的大哥,初中毕业去兵团,恢复高考时居然跳过高中和大学,一举考上硕士,毕业分配到大媒体,娶了从兵团时就默默相随的女友,生了个大胖儿子,在世人眼中,真是一把现世安稳好日子。人到中年,这位果断睿智而又倜傥潇洒的大哥选择自己砸了铁饭碗,下海经商,用他自己的话说,“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弄潮儿永远是赶浪头都掐尖儿的勇士,房地产做到风生水起,离婚再娶的年轻太太如花似玉,年过半百又生了一个小儿子,整天捧在手心,终是因为害怕家产声名太盛孩子被绑架而移了民。做惯了大哥的人一下子丢了觥筹交错鲜衣怒马,终日好山好水好寂寞,三十出头的美貌妻子成了孩子的专职陪读,完全丢了存在感,吵吵闹闹想回国时,儿子已经成了满口英文的小洋孩儿。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位美少妇对我说的那句话:“现在回国读书,儿子就抑郁了;继续留在澳洲,老子就抑郁了,他们俩一个国内一个国外,我就抑郁了。”此言一出,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空旷的忧伤。
作为成功人士,这位大哥的中年一直拥有选择的自由,也许压在“心”上这份“或”此“或”彼,太让人眼花缭乱,终成大“惑”。
中年,一段遭遇伪命题最多的时光。
伪命题特别眷顾中年人,因为在家在单位,中年人都是说了算数的硬角色。有资格做取舍的人,当然最是不自由。
子张问辨惑。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论语·颜渊第十二》)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挣扎,如今尤甚。朋友圈里今天说激烈运动才有氧,明天说动得越快死得越早;今天说生茄子减肥,明天说茄子不做熟了有害;今天说孩子哭了就抱才有安全感,明天说啼哭可以锻炼肺活量……更不用说有些名声的人物,今天被一批帖子捧上了天,明天就被另一批帖子踩在地下。
答案究竟在哪里呢?真相不在别人口中,而在自己的眼里;逻辑不在别人的文中,而在自己的心里。美国的思想家富兰克林和英国的小说家哈代都说过很相似的话,大意是二十岁支配人的是意志,三十岁保护人的是机智,而四十岁成全人的是判断。
中年的选择,对判断稳健的人而言是幸运,对人云亦云的人而言是灾难。下一步棋念一步口诀的人也许会走到满盘皆输,而落子之前看得出五步以外的人才有可能小舍大得。
孔子讲人生:“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矣,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
好一个“斗”字,说尽中年江湖。
武林中两位少侠相搏,斗的是少年意气,厮杀不过为了一个入门名誉。倘若两位中年掌门人对决,往往是携了两座山头满门弟子,生死以之,直杀到山林变色,草木皆兵。出手时本想写一场天地间英雄故事,而收不住手时已然成了江湖上的惨案事故。
人在少年时,无论文凭还是奖状,都有人殷勤地替你惦记着,从老师手中领回来交给爹妈,做个证明。可是人到中年,所有证印自己的繁文缛节都没有了,从忙碌中难得喘口气时,那种中年的惶恐就挣扎着浮出水面,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为自己做些证明。
小证明是炫耀,大证明是搏杀。所以中年大多是段伤痕累累的年华,无论主动出击还是被动迎战,里里外外都渐渐失去了少年时的明净光滑,左一块右一块地挂着彩,却也还没有历练到老年时褪了颜色的伤疤隐藏进皱纹里、疼痛过的病灶皆已钙化。
所以中年是难得真优雅的,连同学聚会上男人的慷慨、女人的妆容背后也藏了争斗的心思,男人抢着买单时要当着当年班里的学霸,女人夸起老公孩子的时候要对着当年的班花。万一还有当年暗恋的对象灰头土脸出现在眼前,那么这种炫耀就很有可能像打了鸡血一样,终于过分到近乎失控。
中年也是难得藏拙的。中年男人爱听别人叫哥,因为那是江湖地位;中年女人爱听别人称妹,因为那是证明青春的资本。恭维男人能干和恭维女人年轻的话技术含量并不很高,但是屡试不爽,甚至让被夸的人忘记藏拙。
倘若酒桌上有人提醒拍胸脯的男人“轻诺者必寡信”,大概是会遭白眼的;倘若聚会中有人建议正被夸赞的女人领口提高些裙摆放低些,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尽管这都是真心的好话,但是谁说中年就一定听得进去真心好话呢?
特别渴望被生活证明,这大概就是一种中年危机。到这个年纪上,人已经可以清醒地认识到死亡的存在与不可回避性,对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动摇了人到中年的自我意识和生命信任,一个愣怔之间,蓦然发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把白发染成自然黑,把脂肪吸到自然美,于今都已经不是什么难事,真正难的是内心的除皱,那就是中年人一面渴望抓住些新鲜的证明,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被既往经验绑架。
积淀在血管壁上的不止有血脂,还有习惯。
我熟识的一位中年墨客,开着车听着广播,忽然被某一观点刺痛,竟不顾公务在身和道路拥堵,三条车道并过去,打着双闪停在应急区,只为了发一条骂得酣畅的微博。未几,直播嘉宾下了节目,看得火冒三丈,一场中年名家之间的口舌官司就此硝烟弥漫。
我默默想起曾国藩在家书中的一句:“忧时勿饮酒,痛时不发笺。”彼时发笺,走得山长水阔,短途也要个十天半月,如今微信微博,快到打着双闪就发射出一段盛怒。说到底,是别人的角度触痛了自己的经验。
“中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方寸。这比青年人和老年人失态有更大的危害。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记自己的年龄,一会儿要别人像对待青年那样关爱自己,一会儿又要别人像对待老年人那样尊敬自己,他永远活在中年之外的两端,偏偏不肯在自己的年龄里落脚。” 这是余秋雨老师在《关于年龄》中说的话:“某个时期,某个社会,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中魔一般荒唐了,只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余秋雨《关于年龄》)
而在我看来,中年人一旦着急斗气似的证明什么,就容易发了飙一样荒唐起来。
五百年前,一位历经百死千难,保住风雨飘摇的江山,还被冤枉得差点丢命的官员,中年积劳成疾,临终之时,只留了八个字的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个最有资格证明自己“三不朽”的人,就是王阳明。
放下证明与争斗,方显中年大从容。
然而,“放不过别人是不慈悲,放不下自己是不智慧”,用整个少年时光才练就“拿得起”的胆识,又要用整个中年景况去学习“放得下”的本事,中年果然是修行。
网上流行过一段话:“这是个令人尴尬的年龄,谈爱已老,谈死太早。任性说你不成熟,沉默说你装清高,时尚说你有点妖,朴素说你有点老。”
这么个难描难画、进退不得的年龄,当然就是中年了。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人到中年,是怎样一段诗酒流连的光阴呢?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听雨》)
蒋捷写得真是好,一样的风雨,不同的时节却听出不同动静,“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九个字,写出中年声色中无尽的苍凉孤绝。多少宦游人,中年都只傍著那一叶危樯独夜舟,渺渺茫茫,兀自烟波江上使人愁。
少年时,是“桃李春风一杯酒”;中年时,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少年不识愁滋味,那“爱上层楼”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及至中年识尽愁滋味,含笑而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酒中品出况味尤其不同,果如陆游所言:“少年岂知酒,借醉以作狂。中年狂已歇,始觉酒味长。”(陆游《杂兴》)
把酒喝醉了的是少年,把酒喝醒了的才是中年。
大宋有位把酒喝得特别好看的女子,而且从小就喝,十六七岁未出阁的少女犹能把自己喝到个“浓睡不消残酒”,慵懒扶头起来,依稀记得“昨夜雨疏风骤”,顺口问了句卷帘子的丫头,听得随意一声“海棠依旧”,这带了宿醉的少女,便半嗔半叹:“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要命的是这姑娘晚上喝完白天接着喝,在家喝完出去游玩还喝,喝完花笺一展《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就是礼部侍郎李格非家的旷世才女李清照,长在繁荣汴京的济南大历人氏,北方女子的疏朗,大户千金的倜傥,养出一份诗酒流连的襟怀。嫁了门当户对的吏部侍郎家公子赵明诚,夫妇俩赌书泼茶,玩赏金石,那样的神仙眷侣,一经别离,词章的韵脚里都带着迷离的酒意。“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及至“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时,酒意就带上了千回百转的相思,“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一杯带霜的菊花酒,销磨了赵明诚的骄傲,也蹉跎了后世每一个重阳时节的相思。
而李清照那带霜的中年终于迤逦行来了。四十三岁经历靖康国破,四十五岁遭逢夫丧家亡,四十八岁在风雨飘摇之中仓惶栖息到临安,再嫁张汝舟,旋即诉讼离异,几年之间的大变故,一凿子一凿子地刻画出中年一望无垠的残败模样,再端酒杯时,恍惚到若有所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个字一个字摩娑过去,家与国的春风记忆,却都是找不回来了。此时雁过,依自旧时相识;此时黄花堆积,已然憔悴凋损;此时端起的中年惆怅,“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中年向晚,总觉匆急。许多的来不及,在意气难平的几番挣扎之后,终于渐渐明白是真的来不及了。对那些曾经鲜艳的山河故人还有百转千回的依恋,但心中的意气已经褪了颜色。“异县相逢晚,中年作别难。暮秋风雨客衣寒。”(陆游《南歌子》)这番隐忍的恓惶,最难将息。
大宋把酒喝到通透的文人当属苏东坡。尽管他自嘲“论酒量无有在我之下者,论好酒无有在我之上者”,我还是相信他是最得岁月醇味的人。
这位二十出头随父出蜀的旷世大才,一篇考试文章博得文坛领袖欧阳修“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的评价。入仕即遇神宗年间轰轰烈烈的新党变法,身处保守阵营的苏东坡上书评论新法流弊,不得已出京任职,从三十七岁到四十三岁间历经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终因“乌台诗案”被下狱百天,差一点儿就丢了性命,从风发扬厉的青年到遍体鳞伤的中年,攒足了发酵一樽醇酿的阅历,苏东坡的中年况味在黄州团练副使这个卑微的小岗位上徐徐展开,恰到好处。
这时赤壁夜饮,才喝出了辽阔疏淡的兴味,“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意识到宇宙浩瀚无垠,人生反而安顿住了:“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赤壁赋》)
寓居黄州第三年,“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这段题记行出的词牌恰好应景,就是《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所经风雨,许多时候其实是被那些穿林打叶的动静吓到了,修得“莫听”二字,就把满世界的风雨动静挡在了心外。能问得出“谁怕?”生死关上闯过的人,已经把忐忑放下了。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那些风雨之中的四散奔逃的人或许都错过了这个画面,醒了曾经的沉醉,往来时萧瑟处归去的路上,才见得到风雨之后的晚照相迎。中年最是不从容,大多因为还在高歌猛进的路上不肯归去,还在用少年莽撞的心力匹敌着岁月,多了些凄厉的不甘,少了些洞悉风雨晴晦的豁达,格修得不高,局养得不大,较着死勁,就局促了。
曾经金戈铁马英雄意的辛弃疾何尝没有用一把青春和破碎的河山较过劲,终于也在中年酒醒,写下《满江红·宿酒醒时》:“问人生,得意几何时?吾归矣。君若问,相思事,料长在,歌声里。这情怀只是,中年如此。”
中年真是读诗的年纪,读懂的人,诗就不只是在远方,眼下也不只是生活的苟且。林肯说过一句话:“过了四十岁的人,应该对自己的颜面负责。”中年的容颜上,倘若有了善解人意的宽和从容,浅浅的鱼尾纹和微微的眼袋都会盛着慈悲。在别人的诗行里安顿自己的心事,中年的欲说还休,才真的越过了“沐春风而思飞扬”,遇得见“凌秋云而思浩荡”。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杜牧《送隐都一绝》)。杜牧的时代还没有染发剂,鬓染霜雪这件事对谁都来得真实而坦然,就像夏天没有冷气冬天没有供暖一样,自然的季候和人生的季候都是分明的。如今的中年,十之八九是盛妆的,从头发到衣裳,都妆点着拼出来或者熬出来的那份资质,还有站在自己角色上的心气。相比于还没有上妆的孩子,以及铅华洗尽的老者,中年难得卸妆,尤难把生命还给自己。
中年也是难得听人劝解的年纪,只有自己度自己。“觉悟”者,“见”“吾心”而已,向外看见世事苍茫,向内看懂信念清晰,这大概也是中年特有的权利。
境随心转,步履从容,每一个中年人,都走在独自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