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说白了是时间的危机

2017-03-22 16:10钟二毛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中年人红薯公务员

中年危机,未必看得见摸得着,未必是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压力大,也未必是下个月的房贷拿什么還,更多的是一种焦虑,对时间的焦虑,对人生下半场的焦虑。

2016年,我四十岁,正儿八经的“人到中年”。

这一年,被问得最多的是这三个问题:怎么辞职了?怎么去北京读书了?怎么学起电影了?

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得简单梳理下过去的四十年。这四十年,三个字总结之:还挺顺。之所以还挺顺,很大一个原因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这绝非是套话。

个人沉浮于时代洪流中,无非两个选择。一、顺水漂流,借力而行,择机上岸,自谋出路;二、逆流而上,九死一生,幸运者一抬头,哟,金灿灿绿油油的新大陆就在眼前,一脚踩上大地,自己就是万众瞩目。

我属于前者。而且经历的这一段洪流,相当于黄河的上游,虽然蜿蜒,但至少河面平缓;要换成下游,像壶口瀑布那样的,我能否活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个未知。这并非谦卑。

除了儿时食物匮乏,我这代人还是挺顺的

我出生于1976年秋天,湖南、广东、广西三地交界的一个小山村里。上小学前,也就是1981年之前,我没挨过饿,但对“食物匮乏”这个词是深有体会的。那个时候,农村还是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家里口粮是不够的。米不够,红薯凑。对于这段记忆,红薯是唯一的主角。红薯刨成丝,跟米一起下锅,最后成了红薯饭或者红薯粥,当然,红薯为主米为辅。没有米,怎么办?蒸一锅红薯、煨一灶红薯。

1995年,我考到北京上大学。一个冬夜,看到很多同学跑到校门口买烤红薯,捧在手里口水直流的馋样。我看呆了。这玩意有什么好吃的!是的,我跟红薯有仇。

“食物匮乏”记忆消除是1981年之后。后来看历史才知道,1978年国家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安徽小岗村实行大包干,但分田到户这个做法并没有一夜之间在全国铺开。1981年,我们村才开始分田到户。分田到户终结大锅饭,农民多劳多得,家里开始做生意,条件一下子好了起来。人生从此告别亲爱的红薯。

这一切,最大的功臣当然归功于政策,其次才是父母的吃苦耐劳、脑瓜子灵活。

1995年,我考上的大学是一所提前录取的院校,学费一年300元。是的,一年300元。就我读的那个大学,到了1996年,学费变成了1600多,1997年涨至3000左右。

生活费呢?一个月300元。每个月家里寄来一张汇款单,300元。

为什么要扯这个?因为如果晚两三年上大学,对于我和很多农村家庭来说,数千元一年的学费,这是一个负担。显然,我赶上了好年成。学费和生活费,家里能够承担得起。

1999年大学毕业。当时,大学生已经不包分配了。那时候有个词叫“双向选择”,说白了就是自己找工作。但那个时候大学生还算金贵,找到工作、而且不错的工作是很简单的事。我学的是法律,班里同学一般都是公务员,剩下的有四分之一当了律师,另外四分之一要么是事业单位,要么是企业。对了,那时候考公务员不像现在几百人竞争一个岗位,那时候用人单位直接到学校挑人,然后再考试。比方说,这个单位在我们学校定向招5个公务员,那么他会按3:1的比例,选15个人来考试。3个人竞选一个岗位。有的同学被选中了,但他瞧不上、不去考试,这样,竞争难度就更小了。我当年就是这样,一页书都没复习,稀里糊涂考上了深圳的公务员,成了一名警察。

钟二毛。

印象中,大学毕业生工作难找、公务员考试变热,是从“非典”2003年开始的。也就是说,如果我的毕业时间再往后推四年,我或许也会毕业就失业。倒不是说毕业当上公务员有多好,而是这份稳定工作让一个农村孩子有了一个心理上的缓冲。在这个缓冲期中,我能更好、更安心地思考自己适合什么。

两年半后,脱下警服,我辞职进了一家党报,当了记者。这是我向往的,也是适合我的工作。那一天是国庆长假后的第一天,2001年10月8日。

我赶上了中国报业黄金十年。我的观察是,中国报业黄金十年,也是房地产发展的十年。报纸登什么广告最赚钱?楼盘广告。楼盘广告一登就是半个版、一个版,费用好几十万。2012年,微博兴起、智能手机普及,随时随地轻松发布所见所闻成为现实,纸媒正式步入衰落。记者的好时代也结束了。

不仅是我个人赶上了好时代,我觉得我们70后这一拨人都赶上了好时代。什么意思?70后这一代大学生,基本上都没有经历高房价的摧残。他们工作几年,有了积蓄,结婚成家,刚需买房,房价尚未疯涨,至少买得起,也买了。

岔开话题,说一说我对80后、90后的观察。中国最苦逼的一代人是80后。他们是高校扩招的一代人,往窗口扔十个鸡蛋,砸中的全是大学生。工作难找、生活成本高、房价高得不敢多想,父母还期待他们贴补家用。很多80后的父母是50后,这些父母有的经历了下岗潮和买断工龄,家境并不宽裕。90后会好一点。在一、二线城市中,90后、00后的父母大部分为60后。60后,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60后,从整体来考察,都混得不错。他们大学包分配,第一份工作大部分都是体制内,公务员、国企、事业单位。一直在体制内的,按部就班混资历,地位很高了。改革开放后,敢闯、下海的,也捞到了第一桶金。今日中国,无论是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领域,60后都是掌握话语权、有资源的人,说得直白点,当官、当老板的大部分还是60后。这些60后在城市里基本上都至少有两套房,其中一套房是留给孩子的。有个段子说“60后一手遮天,90后无法无天,80后活得一天不如一天”,是有道理的。

中年换挡,你敢吗?

因为早出生了几年,让自己没有成为80后,我相对轻松地解决了房子问题,即便后来要养孩子,但生活也算相对无忧。然后,DUANG,40岁到来了,中年了。

中年最大的感悟是:呀,这世界还真是有“中年危机”这个东西。中年危機,未必看得见摸得着,未必是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压力大,也未必是下个月的房贷拿什么还,更多的是一种焦虑,对时间的焦虑,对人生下半场的焦虑。

“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这个问题在心里无数次问起。触动自己提问自己的,往往是这些情形:

身体有恙,体检查出了毛病,开始担心自己的健康,想珍惜时间和现在;同学、好友、亲人出现变故,突然离去,感觉生活无法承受之重,想活得自在一些,而不是天天卑躬屈膝、说套话、打哈哈;看着孩子一天一天长大,想让孩子看到一个更丰富的父亲;埋藏在内心的梦想,一再浮现,想去实现它,让人生有更多可能。

我就是这样。

2005年,当了整整15年记者的我,开始萌发辞职念头,想学习电影。虽然自己写了很多年小说,出版了很多书,有的还算畅销,并且高价卖出影视版权,自己也参与过多个影视作品,但还是想系统、正儿八经学习下电影。这个念头在肚里放了一年。

2016年5月,七旬母亲病逝。父亲早母亲去世几年。我感觉自己成了孤儿。父母不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孩子。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现在,我就是我,一切我做主,我要成为我的我!当时就是这种奇怪的想法。

接着,我去了北京电影学院考试,7月收到录取通知书,8月果断辞职,9月坐进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教室里,学习“导演”这个行当。

40岁的时候辞去工作,“抛家弃子”,离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深圳去到北京,作为一个高龄学生学习电影,这听上去似乎是发了一场高烧。其实不然,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些深思熟虑说出来,都是俗之又俗的东西:钱。

首先,经济条件尚可,缸里有米,歇个三年五年,一家老小不会因此断炊;其次,挣钱能力尚可,辞职并不意味着没有收入,相反的,可能比工作时还多。

身上带着手艺,吃饭有家伙,心里就会自信,于是大胆干了。

周围很多朋友得知我的新情况后,一般都说两句话:佩服你的勇气,羡慕你的自由。其实他们都说错了。他们也可以。很多中年人的经济条件是不错的,他要辞职、离开体制完全没问题。但他们不敢。为什么?一、不知道辞职后该干什么,没有清晰目标。一个人天天叫嚣“慢生活”,当生活真的慢下来,你能否适应、会不会心慌,这是一个问题;二、作为一个自由人,离开了公司、单位,他对自己继续赚钱的能力持怀疑态度。所以,他可以,但他不敢。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战胜了中年危机。

2016年7月我出版了新长篇小说,名字叫《小浮世》。这个作品探讨的一个话题就是中年危机。无论是采访还是线下活动,我都会说,每个中年人都逃不脱三大危机:

第一,身体的危机,就是夫妻之间开始没有性生活,但身体仍有需要,如果缺乏自制,出轨或其他行为便会发生。

第二,渴望成功的危机,就是有一天,无意参加了个同学聚会。聚会结束后,整个人不好了。为什么?看到当年不如自己的人居然开宝马住别墅了,凭什么!当年那小子还不如我呢。不服、不甘心,于是折腾,于是头破血流。所以我忠告中年人别有事没事参加什么同学会,除非你是包场买单的那位。

第三,认识自我的危机,就是总觉得自己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小科员、小职员、窝窝囊囊。对自己不满意,妄自菲薄,极度消极,逐渐抑郁。

这三大危机有没有解药?无。能认知到我说的三个危机,就算是最大的解药了。先认知,再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最亏的人是连认知都没有。每个人有每个人侧重的危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解决方式。当然,时间是最伟大的解药。男人到了五十岁之后,危机会逐渐自动解脱。

我的解决方式是,学习新东西,那就是电影,激活埋藏心底的梦想,看看人生有无新的可能。经过半年的专业学习,我对自己未来拍出叫好又叫座的电影还是有些自信的。第一,我写了十多年小说,讲一个精妙抓人的故事是我的强项;第二,我的作品比同龄人作品要畅销,原因是我当了十多年记者,天天走街串巷,和老百姓打交道,他们的渴望与梦想、恐惧与不安我知道,我能准确地击中当下中国人的内心。什么是商业性?这就是最大的商业性。

中年最宝贵的东西是时间。

官员贪污腐败往往发生在中年。为什么?担心来不及了。

中年人也最能沉下来,做成事情。为什么?他知道再不静下心来,这辈子没戏了。

中年危机说白了是时间的危机。

人生下来就想和时间作对。你看任何一个文学作品、艺术作品,说到底都是抵抗时间。中年人最典型。中年人像个小孩,总想抓住风。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抓住风。但我至少在四十岁这一年,对中年有了充分认知,实现了“我是我的我”,尝试着走出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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