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
一、“脑”与“心”
2014年1月,江苏卫视推出了国内首挡大型科学类真人秀电视节目——《最强大脑》,在新浪微博统计的综艺类节目中收视率拿下第一。节目邀请了北京大学心理系的魏坤琳教授作为嘉宾,但是网站上给出的标签却是“脑科学”。相比“心理学”这样一个横跨了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交叉学科来说,“脑科学”可能是个更接近自然科学的说法。
大脑是思维的发源地,这是现代科学的观点,这个观点同辩证唯物主义所说的脑是心理的器官,心理是脑的机能,心理是脑对客观现实的主观反映的说法异曲同工。这类观点曾在心理学中影响深远,以至于曾经爆发关于命名为“心理学”还是“脑理学”的争论,这是个围绕“心理学”如何命名更科学的争论,最后以保留“心理学”的名称结束,以结果来看,这是个没有起到太大作用的争论,但是有关这类问题争论的出现,还是在向我们反映着一些信息。
早在20世纪,曹日昌先生在其主编的《普通心理学》一书中,对心理与脑的关系有这样一段话的描述:“在古代长时期内,人们以为人的心理活动的器官是心脏,因为人平时可以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人在不同的精神状态下(如激动和平静)可以感到心脏活动的差异。但是由于事实和经验的积累,人们逐渐认识到心理活动不是跟心而是跟脑联系着了。”
这是一段挺值得思考的回答,在经验和事实的积累中,我们逐渐认識到心理与脑本身的关系,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所认识到的还有心理从“心”到“脑”转变的过程,对这一过程的认识同样是不应被忽视的话题。这就如同在告诉我们,在以后的研究中,随着我们对经验与事实的积累不断增加,我们的认识也会不断发展,随着我们认识的不断发展,“脑”是不是心理学所要研究的终点还是未知,也许我们会在某天发现存在着某种比脑与心理联系更加紧密的器官(譬如我们甚至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发现灵魂),或者我们会发现心理的器官不仅仅是脑,而是与整个人体相关(如现在的具身认知)。从这一方面来说,心理学永远无法做到完全的自然科学化,将心理落实在某个可以把握的实体来研究,成为与化学、生理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学科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而用“脑理学”代替“心理学”则更加是个欠考虑的选择。
另外,对于“脑”这个词本身,是个偏向客观化的词语,我们常将其与意识、认知、思维、智力等概念相联系,而“心”则是个偏向于主观化的词语,我们更习惯于将其与情绪、意义、目的、价值、人格一类的概念相联系。对“脑”的强调,也许是对“心”的忽视的另一种声音,我们在片面强调心理的客观性,这也许同样是受自然科学的影响;然而,即便是作为指导自然科学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本身也认为,心理是脑对客观现实的主观反映,抛开主观性来谈心理,只会限制这门学科的发展。
“心理”与“脑理”争论的产生,某种意义上说,是这门学科不断发展所带来的结果,如何看待心理与脑的关系,也是在我们发现了心理与脑之间联系后所要面对的问题。我们自然也可以做出这样的假设,即大脑就是心理学所要研究的终点,这很像是心理学实验设计上所抛出的虚无假设,我们可以在这个假设下做研究,或许也会得出些有意义的结果,若是某一天研究有了新的突破,我们再将其推翻,换上备择假设,以此往复。虽然这代表不了整个心理学的研究,但是我们也可以有以大脑作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或许已经有了这样的学科,我们称为“脑科学”或者是“认知神经科学”。
二、心理学中的“科学思维”与“哲学思维”
心理学中有了以“脑科学”命名的心理学,有了以“认知神经科学”命名的心理学,有了越来越多的分支,这或许可以看作是这个学科繁荣的表现,但是另一方面来说,心理学内部在不断分化,而所分化的各部分之间也开始有了明确的边界。心理学家变得越来越谨慎,每一条路也越走越窄。
自心理学存在以来,心理学就被定义为一门横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学科,这也许是件好事,对于心理学来说,我们可以采用不同的方式来研究心理,于是心理学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是走自然科学道路还是人文社会科学道路的问题,每一种道路都可以尝试, 也有了属于不同取向的心理学,所以心理学这门学科一直存在着分的一面。
关于学科中分与合的问题,恩斯特·马赫在其所著的《认识与谬误》中有过这样的讨论。“出现于我们面前的科学思维,有两种非常不同的类型:哲学家的思维和专科研究者的思维。哲学家的思维寻求对事实的总体作出一种尽可能完整的纵览世界的论断,而他在建立这种论断时,不依据专业科学提供的知识是不行的。专科研究者思维的首要任务是在一个比较小的事实领域作出论断和概观。但是因为事实总是由于引人注目的、当前暂时的认识目的从而被武断地、粗暴地划分开来,互为界限,所以这些界限在从事研究的思维不断前进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扩大。最后,专科研究者终于也认识到,要在他的领域内作出论断,必须也考虑到所有其他专科研究的成果。因此,所有专科研究者也都努力把各专门领域的成功汇总起来,从而作出一种世界方向的论断。”
我们很容易在心理学的研究中发现这两种思维的影响,而根据恩斯特·马赫的描述,或许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专科研究者的思维与哲学家的思维两者之间是可以共生的,用哲学上的话来说,两者是对立统一的关系,在学科的发展中,两者有着同样的价值,于是学科的分与合同样是有价值的存在,因此我们所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理分与合的关系,中国人说“和而不同”,这大概是对这一问题很好的解答,我们可以保持彼此的不同,即心理学到底是走自然科学路线还是人文社会科学路线。另一方面,我们说合,即是整体,在看待心理学的时候我们总持有一个整体的观念,即我们是在整体中认识部分,而非单纯对某一部分的认识。要完成对这个学科整体的认识,也许,需要我们回到这个学科最开始的问题,心理学到底要研究什么。
三、心理学中的“人”
心理是个与人有关的话题,心理学也是一门与人有关的学科。英国著名的心理测量专家保罗·凯林在评价现代心理学时把它比作皇帝的新装,认为“现代心理学不能解释什么是本质的人,而且,它所呈现的进展越大,事实上它就越远离心理学所应具有的目标”。
然而关于人的问题,在心理学研究中一直未占据主流地位,自冯特在莱比锡大学建立心理学实验室至今,科学实证主义的心理学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于是在心理学的研究中,做不做实验、用不用计量成了区分主流心理学家与非主流心理学家的标准。每一门学科都有它的中心与边缘(或者说主流与非主流),这是一门学科的规范也是学科存在的条件,但是区分边缘与中心的标准,却是每一门学科所要面对问题。对于现阶段的心理学来说,我们区分主流与非主流的标准,不是学科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学科所承担的任务,而是我们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心理学成了一门由方法驱动和界定的学科,我们强烈地在意着我们所使用的方法是否属于正统,并为了迎合这些方法而选择所要研究的内容,这使得心理学的研究陷入瓶颈,也使得这门学科的发展变得极不平衡。
1879年,德国莱比锡大学建立了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这成了心理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标志,从这个角度来说,是实证的方法使心理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我们可以用实证量化的方法研究人的心理,但是我们同样应该明白,这些方法所带来的局限,冯特在建立了心理学实验室后曾提出与之相互补充的民族心理学,即通过观察、跨文化比较、历史分析以及案例研究来研究诸如学习、思维、语言以及文化等高级的心理过程。
艾宾浩斯曾创造性地使用无意义音节研究人的记忆,得出了记忆曲线,这大概是实证研究很好的例子,用无意义音节将记忆这一复杂现象独立出来。但是另一方面,遗忘曲线只能解释我们对无意义的音节的记忆,却解释不了为什么我們在面对某些内容的时候过目不忘,为什么我们会选择性地遗忘某些记忆,为什么我们会出现错误的记忆, 我们的记忆与遗忘对我们本身意味着 什么,等等。我们在人的心理与行为用量 化的方式独立出来,却很少考虑到这些心理与行为在量化后是否准确,是否忽略了什么。我们通过量化的标准去追求统计学上的意义,却把人的意义给忽略了。
另外,实证的方法强调在控制的条件下对人进行观察,这似乎暗含着另一层含义,我们控制了条件,即控制了人的心理,人在这里被定义在了某个被动的位置,即人是由环境所决定,个体行为的目的性、个体主观的感受体验意义及价值不过是由环境所决定以后的副产品。这与我们对人的认识相距胜远。同样,我们可以在控制的条件下对人进行观察,但我们所控制的条件不过是客观的“现实世界”的条件,心理学过去的研究已经表明,影响我们心理的不是存在于客观的“现实世界”中的事物,而是当存在于客观的“现实世界”中的事物被我们感知以后存在于我们主观的“心理世界”的事物,不同的人对不同的事物有着不同的感受,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也许会受到文化、社会、经历、情绪、等不同的影响,所以我们只是通过控制客观的“现实世界”中的条件,假定每个人对此有相同的反应,来讨论控制的条件与心理的关系,绕开人的“主观世界”,这离心理学所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大的距离。
实证方法的另一局限是对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美国心理学家津巴多在一系列关于时间的研究中发现,我们对时间、对过去、对现在、对未来等的态度都会影响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换而言之,人是生活在对过去的记忆、对未来的期待与对现在的感受这一时间段中的生物,而实证研究则把时间段限制在时间点上。我们在实验室里研究人的心理,在时间点上对人的心理进行归因,我们在没有深入了解我们的被试的时候对其进行研究,这使得我们得出的结论总是把人的心理与行为归因于外界与偶然性的一面。也许,在我们运用其他的一些方法,比如运用质性的方法,比如说运用人类学社会学的一些方法,在长时段中对被试的生活经历、文化背景、被试对此的态度、认识、对未来的期待等进行了解,再与实证的方法相结合,也许就可以得出心理与行为的一些内在的必然性的一面,并对此进行相应的预测与控制。
四、“数据”与心理学
近些年来,在谈到心理学中的预测与控制,我们总会提到另一个概念: 大数据。2012年2月,《纽约时报》发表的专栏中称,“大数据”时代已经降临,在商业、经济及其他领域中,决策将日益基于数据和分析而作出,而并非基于经验和直觉。
2014年12月,《光明日报》上发刊登了文章《大数据能为社会心理学带来什么》。文章称“大数据带来的巨大变革必将使社会心理学在预测与控制方面大展身手”。
数据是属于量化研究的结果,而大数据时代所带来的,则是海量的数据,心理学不必局限在小规模的抽样调查之中,我们可以接近尽可能全面的数据,拥有接近于总体的样本。从这一方面来说,心理学在量化研究中实现了巨大的突破,而对于心理学的预测和控制功能来说,大数据比起之前抽样调查的数据来说,自然有更强大的预测与控制功能,这种预测来源于海量的数据,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统计上的预测。
我们在前文同样提到过另一种预测与控制,即当我们了解了人以后,可以得到心理与行为上的某些必然性认识,我们基于这些必然性的认识,对心理与行为进行预测和控制,或许我们可以将这种预测与控制称之为理论上的预测。而两者的区别则在于,我们是否需要对人的心理进行解释。统计上的预测会比理论上的预测来得迅速,建立理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实际的运用来说,统计上的预测也使得心理学对这个时代做出贡献的机会越来越多,但是回到心理学所要研究的关于人的问题,统计上的预测仅仅是反映了一些现象,对于心理学要认识本质的人来说,远远不足。
数据是种有用的信息,数据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人的心理,这个时代给了我们海量的数据,这些是属于时代给予心理学所发展的优势,但是我们在对待这些数据的时候也应该明白数据无法代表完整的人,数据是根据我们现有的对心理的有限的了解经过量化加工以后得到的结果,于是我们在面对数据的时候,总要考虑到有些在数据中丢失简化掉的信息,有些数据无法代表的信息,这些都需要我们用其他的研究方法来补足,而对待数据的时候,我们除了要考虑数据在统计上的意义,还要与人的意义相联系。心理学需要全面平衡地发展,才会契合这门学科所建立的初衷。
五、小结
丹麦物理学家玻尔在评价物理学时表示:“物理学不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能够谈论什么。”这话也许表明了物理学对世界的研究没有尽头,也许表明了物理学科对世界来说有限的一面,也许还有很多其他的内涵,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评价心理学,即心理学不告诉我们人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人我们能够谈论什么。而要实现这一目标,也需要每个心理学人的共同努力。
参考文献:
[1]彭聃龄.普通心理学(第4版)[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2](奥地利)恩斯特·马赫.认识与谬误[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