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
宇治常常出现在我的夢里,永远近在咫尺,却永远回不去。宇治是我心里的一座城,不仅因为那里有四时美景,还因为那里有一段年华,有一个当年的我。
京都是千年古都,拥有十余处世界遗产,每个人都能信口说出许多足以象征这座城市的东西,但在我心中,最像京都的地方是宇治。当我向别人推荐宇治的时候,他们总会不以为然地说:“宇治?我们要去的是京都呀。”实际上,“京都”可以指称两个地理概念,一个是小小的“京都市”,另一个则是广阔得多的“京都府”,就像吉林市与吉林省的差别一样。京都府位于本州中部,辖区内有15市、11区、10町、1村,面积4613.21平方公里,北部的丹后、中丹地区临日本海,拥有天然良港和千变万化的里亚式海岸线,中部是丹波山地,南部则是桂川、宇治川、木津川三条大河汇聚的京都盆地。京都市、宇治市都位于京都府南部,从京都市中心乘坐京阪电车到中书岛站下车,走出车门就看见对面站台有列车在等候,抹茶色的车身,只有几节车厢,十年间,我无数次想在梦里赶上这趟车“去宇治!”
紫式部的宇治川
宇治,很多时候因为一盏茶、一本书为世人所知,所以当地人自豪地称这里是“宇治茶与《源氏物语》之城”。成书于公元11世纪初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写尽了平安时代(794—1192)的浪漫与哀愁,久远的时空距离,女作家的细腻任性,使它读起来就像和服上炫目的图案,瑰丽而纷繁。全书五十四回,时间跨度七十余年,前四十一回描写光源氏一生的荣华爱恋,后十三回表现其子薰君的悲恋人生,其中最后十回以宇治为舞台,称为“宇治十帖”。其实,书中提到过许多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凡到过宇治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里最容易让人想起《源氏物语》,是因为最后的故事容易被记住吗?是因为它独占了十回的篇幅吗?是因为这里有源氏物语博物馆吗?答案因人而异,但在我看来,牢牢连接着宇治与《源氏物语》的是那条一千年不曾改变的宇治川。
宇治车站坐落在宇治川东岸,从京都市内来的人,走出车站的那一刻一定会感到豁然开朗,古都的低矮窄狭全然不见,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从群山奔涌而来,裹挟着千年岁月匆匆流过。宇治桥始建于646年,是日本最古老的桥梁之一,在《古今和歌集》《源氏物语》等文学作品中都出现过,而桥姬传说更是流传久远。如今的宇治桥建成于1996年,全长155.4米,宽25米,采用传统造型,高高的木造桥栏,恰到好处地调和了周遭的自然景观和历史遗迹,也很好地沟通了传统和现代。从宇治桥向南望去,是红彤彤的朝雾桥,桥东的宇治十帖纪念碑再现了少女浮舟和匂宫在宇治川摇桨荡舟的场面。朝雾桥从宇治川东岸通向河中的沙洲,和喜撰桥、桔桥、中岛桥一起将宇治川两岸与塔之岛、桔岛连接起来。几座桥围成一个圆圈,环游一周,就可以领略平等院、宇治神社、宇治上神社、源氏物语博物馆和老铺、茶园的风采了。
宇治既有怡人的自然风光,又有深厚的宗教文化传统,在平安时代,是贵族们修建隐居别墅的胜地。贵族们常常在别墅中建有佛堂,世界遗产平等院的前身就是藤原赖通(992—1074)从父亲藤原道长(966—1028)那里继承的别墅。平等院位于宇治川西岸,永承七年(1052年),时任关白的藤原赖通将其改建为寺院,并于次年在园中建成阿弥陀堂,也就是今天的凤凰堂。当时末法思想盛行,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愿望在社会各阶层间广泛流传。凤凰堂就是“净土庭园”的代表,整座建筑如一只展翅的凤凰落在波平如镜的湖水中央,堂内金碧辉煌,安放着阿弥陀造像,墙上绘释迦八相图、净土九品变相图和云中供养图,保留了中国敦煌壁画的形制,将人们对极乐世界的向往发挥到了极致。不管凤凰堂究竟寓意凤凰涅槃,还是隐含了位极人臣的藤原氏希望乘着凤凰在彼岸世界依旧飞黄腾达的理想,平安时代都像个华丽的梦一去不返,平等院真的成了一座众生平等的博物馆。
无论藤原氏在历史上功过如何,藤原道长对作家紫式部的庇护都还是一件好事,而作为《源氏物语》的忠实读者,也不知他从书中看到多少自己的影子。在从“桥姬”到“梦浮桥”的“宇治十帖”里,故事的发生地从京都到宇治,人物从光源氏到其子薰君,小说中屡屡出现的“桥”既是不同场景的过渡,也是从白天到夜晚、从华丽到静谧、从“此岸”与“彼岸”的过渡。这些充满对比意味的要素,恰恰是宇治所特有的,或许正因为这样,它才成为小说最后的舞台吧。更有意思的是,《源氏物语》本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但宇治却分布着与它有关的十处古迹,历尽时代更迭而保存完好。如今,平等院、源氏物语博物馆、源氏物语古迹都静静地矗立在宇治川两岸,历史与文学虚实相生,共同解读着一个远去的时代。
宇治川是一条不平静的河,河底碎石嶙峋,湍急的水流击打着碎石,发出隆隆的轰鸣,让人感受到一种原始的、不可遏制的力量。宇治川也是一条富于表情的河,风和日丽,远处山峦起伏、郁郁葱葱,天空张开浩瀚的蓝色背景,大大的云朵慵懒地在水中照影,朝雾桥红色的栏杆、绿色的桥梁娇艳欲滴,映衬着桥边的浮舟和匂宫,而朝雾桥和宇治桥也像一对神仙眷侣并立川上,看樱花、茶花、杜鹃花开到荼蘼。这样的日子,扛个钓竿、搬个烧烤架,在激流边悠然地度过一天,仿佛向急匆匆的时光讨得一份从容。而阴云密布的时候,天低云暗,河水像咆哮的猛兽,搅动起无限忧愁。难怪关于宇治的桥姬有不同的传说,时而是美丽温婉的少女,时而是哀怨娇嗔的少妇,时而是嫉妒狠毒的妖怪,人们怀着不同的心事,与宇治川不同的表情相遇,自然会酝酿出不同的故事吧。不管什么样的天气,直觉都会告诉你:这就是《源氏物语》里的宇治川,是爱恋时令人忘忧的宇治川,是失意时奔腾怒吼的宇治川,也是一千多年前那个叫紫式部的女子眼中的宇治川。如今,她正静静端坐在宇治桥畔,和你听着一样的水声。
武士的茶屋
初来京都,工作的地方就在宇治,那时,我和新结识的小伙伴们一样,对名胜古迹、名山大川虽然心向往之,怎奈人地生疏、囊中羞涩,哪儿也不敢去。但宇治满足了我们所有的需求,有山,有水,有古迹,不用远足,更不用破费,只要一有时间我们总喜欢来宇治川边环游,而我们的起点常常是一个大大的抹茶冰激凌。宇治川两岸既有绿油油的茶园,也有鳞次栉比的茶屋,其中一间就在宇治桥东头,正对着电车站。门口几条铺着红毡子的长凳,一个巨型抹茶冰激凌模型。说来惭愧,每次经过这里,一看到冰激凌就再也顾不上别的了,以至于始终没记住这间茶屋的名字。直到十年以后,通过一篇介绍日本老字号的文章,我才发现自己吃过无数次冰激凌的地方居然是间有着800多年历史的老店——通圆茶屋!
宇治是日本最古老的茶叶产地,镰仓时代(1185—1333)初期,明惠上人将荣西禅师从宋朝带回的茶种播撒在京都的栂尾山,后又将其移栽到宇治。室町时代(1333—1568),总在动画片里和一休比拼智慧的大将军足利义满特别奖励宇治茶种植,并开辟 “宇治七名园”作为室町幕府的御用茶园,从此宇治代替栂尾山成为日本茶的主要产地。进入江户时代(1603—1867),宇治依然为朝廷生产贡茶,从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开始,从宇治向江户(今东京)运送新茶的“茶壶道中”仪式被制度化。此后250年间,宇治的茶师们作为“茶壶道中”的主力,支撑着日本茶文化的发展。直到今天,宇治凭借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历史悠久的制茶技术,依然是全日本茶叶产量最高、品质最优的地方。行走在宇治川边的小路上,不时飘来热乎乎的茶香,说不定哪个支起大炉子正在哗啦哗啦炒茶的店铺就是当年的御用茶园呢,在宇治能品尝到抹茶、玉露、煎茶、棒茶、焙茶、玄米茶等各个品种,还可以体验制茶和茶道。但对一个追求不高的吃货来说,抹茶实在太苦,与其捧着一碗绿水学习“卧薪尝胆”,不如吃上一个奶香浓郁、茶味清甜的抹茶冰激凌,或者几串抹茶团子,一份加了年糕、红豆、水果、冰激凌的芭菲。说到这些,我觉得哪家的味道也比不上通圆。
通圆茶屋创业于平安时代末期的永历元年(1160年),曾经出现在吉川英治的小说《宫本武藏》中。它的开创者古川右内,是权臣源赖政(1104—1180)身边的武士。源赖政取自己名字中的“政”字赐给他,古川就以太敬庵通圆政久之名在宇治桥东创办茶室。1180年,源赖政起兵反对平氏,通圆政久闻讯火速赶到源赖政身边,辅佐旧主。1184年,双方交战于宇治川,源赖政战败,切腹而死,通圆政久也追随而去,二人都被安葬在平等院中。今天,能与狂言还时常上演他们的故事。
政久的子孙们承袭了通圆之名,在宇治桥头为来来往往的人们奉茶,祈祷桥梁坚固、旅人无病无灾,至今已传承了24代。现在的茶屋建筑是在宽文十二年(1672年)落成的,高高的房檐、宽阔的门廊,尽量使用粗大的房梁支撑,减少柱子,使人们出入更方便,这是江户时代初期民居建筑常使用的方法。第七代通圆与一休哥交谊深厚,经常一起参禅悟道。一休和尚还做了一尊初代通圆木像,现在就供奉在店里,只见他手持茶筅、茶碗,兴奋得手舞足蹈,如果没有战争,这个爱茶的人将度过多么惬意安稳的人生啊!在不同历史时期,通圆还留下了足利义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风云人物在这里饮茶的记录。其中,对茶道深感兴趣的丰臣秀吉举办茶会的水就取自“天下名水”宇治川,据说这水必须在五更时分汲取上来,当时汲水的钓瓶是丰臣秀吉命日本茶道“鼻祖”千利休特别制作的,后来作为通圆的传家宝保存至今。
不管有多少大人物曾经到访,通圆始终是宇治桥边一间兢兢业业的茶屋,既出售茶叶,也提供饮品和小吃。平时客人不多,节假日门口总排起长队。店家并未因800年的历史而有丝毫傲慢,似乎和商业街上年轻人开的奶茶店没什么两样。去的次数多了,渐渐发现他们有个固执的习惯:绝不拼桌!即使空出一个六人桌,而轮到的客人只有一位,也恭恭敬敬地迎进门去,不管门口等位子的人有多少。我起先对此很不理解,为什么不能拼桌提高效率呢?但是,当我坐在那小巧玲珑、洁净典雅的店堂里,听着宇治川的水声、看着窗外的花开花落时,抹茶的苦涩忽然变得质朴而纯粹,浮华喧嚣渐渐远去,心灵也与自然贴得更近。是啊,“和、敬、清、寂”不正是茶道的精神吗?没有恬静的氛围和心境,没有一期一会的严谨热切,又怎能品出一碗茶的真味呢?老店,果然有从容的气度!除了抹茶,通圆的小吃也很美味,若是夏天,来一屉抹茶荞麦面,在加了葱花和绿芥末的调味汁里迅速转上一圈,滑溜溜的,虽不很凉,却沁人心脾;若是冬天,窗外雪花纷纷,来一碗亮晶晶的年糕小豆汤,会一直暖到心里。
三室户寺的绣球花
我去过三室户寺两次,每次都是绣球花开的时节。6月初,难得的晴天,步入古寺的山门犹如投身花海,一万株绣球花在五千坪的庭院中盛放,“百花成朵,團圃如毯”,转过一丛又是一丛,仿佛要让人一下儿看尽天下所有的粉红、淡紫、翠绿、雪白、幽蓝……花朵开得大而饱满,有的像满月,有的又像一颗大大的爱心,捧起一团去看,这一轮满月、一颗爱心竟是由数不清的小花朵组成的,每一个花瓣都像是用绸缎剪出来的,中间还放了一颗小小的珍珠。据说,绣球花的颜色会渐渐改变,故而也叫七色花,三室户寺的庭院高低错落,即使游人如织,人也总是能被花遮住,远远看去雾气氤氲,见花不见人,层层叠叠,无边无尽,真像七彩霓虹落在庭院里,懒懒地蜷伏在杉树脚下。如果来的时间刚刚好,还可以看到200多盆、百余个品种的莲花在大殿前绽放,清香袅袅,分不清是香炉里的香,还是莲心里的香。古寺花开,从初春的杜鹃到晚秋的红叶,娇嫩与壮美、幽微与洒脱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花开的日子是短暂的,而花朵的美丽在人的记忆里却是永恒的,这让人心里涌起复杂的情感,是喜悦,是憧憬,是忧伤,还是惋惜?好像都是,又都不是。
人称“花之寺”的三室户寺是著名的观音道场,传说1200多年前,光仁天皇在宫中看到远处有金光闪烁,于是命人寻找,终于在宇治明星山的清流中找到一尊千手观音像,后来就在这清净无垢之地修建寺院供奉观音菩萨。千年岁月,让古寺历经战乱、山火,现在的建筑是19世纪前期用三十年的时间修缮而成的。千年岁月,也赋予古寺数不清的逸闻传说,来这里拜过观音,还要去寻访一下寺内几位有故事、有法力的“大仙”——推着大宝珠的福德兔,人头蛇身的宇贺神,口含宝珠、腹藏玄机的宝胜牛。在大殿前镇守的大石牛就是宝胜牛,它是胜利、财富和健康的保护神。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叫富右卫门的农民,家里一贫如洗,偏偏养了一头病牛,什么农活也干不了,但富右卫门仍然精心照顾着牛,每个月都带它到三室户寺祈祷,还让牛吃寺院里的草。有一天,牛正吃着草,忽然痛苦不堪,吐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此竟逐渐强壮起来,富右卫门认为这是观音菩萨的眷顾。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让富右卫门的牛参加斗牛比赛,被他断然拒绝,可牛却连续三晚出现在他梦里,要求参加比赛,他这才下定决心。牛在比赛中大获全胜,富右卫门也富裕起来,他年老的时候皈依佛门,并请京都的高僧制作了牛的木雕赠送给三室户寺。现在,这尊木雕就在大石牛的肚子里,透过它左肋的小孔就可以看到。三室户寺还是属龙、属蛇人的保护寺庙,参道入口处有座小桥名叫“蛇体桥”,据说下雨的日子桥边会有蛇影浮现!
宇治的茶绿了千年,宇治的花开了千年,宇治川的水澎湃了千年。茶香、花影、水声,因为奇妙的缘分被人记在心里,而人的经历与情感又令它们与众不同,这就是《源氏物语》所说的“物哀”吧。想起宇治,我还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初到异乡彷徨无助的我,那个战战兢兢在田间小路上骑自行车的我,那个每一秒都可能被狂风夺去雨伞的我,那个牵着迷路的小狗挨家挨户敲门的我,那个每天清晨要走四十分钟山路去上班的我……岁月,一去不返;记忆,历久弥新。宇治,永远是我心里的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