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华,1978年生,生于重庆,长于深圳。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几十万字,散见于《福建文学》《百花洲》《广州文艺》《散文选刊》等刊。出版有《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等书。
一
这天早上梁碧没吃到陆建国做的早餐,自打闲置在家,十年里,从未中断过的内容丰富的陆氏营养早餐。八点钟的时候,梁碧打着呵欠起床,看见老陆坐在客厅沙发上,裹作黑黑一团。等她洗完脸上过厕所出来,陆建国仍坐在沙发角,裹得更紧了,像颗黑洋葱,双肘支膝双掌捂脸。
老陆,早上吃什么?梁碧问。
过了大约半分钟,皮沙发勒出几丝闷响,陆建国抬了抬腰。
我不想吃。
啥子?
自行车丢了。
梁碧张了张嘴,看见陆建国又深深窝进沙发角,沙发噌噌噌塌陷,不禁有点担心松软的皮沙发把他埋了。
二
自行车应该是昨晚上丢的。陆建国回忆,昨天下午他还骑着车去超市买了菜,回来后由于买的东西多,人有点不舒服,就偷懒把车搁在一楼楼道里了。
小偷该不是早就盯上我的车了吧?见鬼,就这一次,车就不见了。他摸摸后脑勺自语道。
嘁,就你那个破车,送人也不要。梁碧呸一口。
你不要别人就不要?!稀罕你要!陆建国有点生气。
说不定根本不是偷,是被人清理走啰。
梁碧话带讽刺扔出一句,简单吃完面准备下楼打麻将。
屋里阴冷,风刮得轻薄的铝合金玻璃门嗒嗒响。陆建国又呆呆地坐了好大一会儿,决定出去找自行车。
走到一楼楼道,贴满广告单的墙边除了一副破麻将桌,依然空空的。是真的,车丢了。三十多年来,每天,无论下班多晚,人有多累,他都坚持把车扛上八楼家里。老式楼房没有电梯,他将一半肩膀斜穿过自行车前杠,背微驼,顶扛起这辆男式二八永久牌自行车,逢上熟人,一张团脸眯眯笑。那些熟人,开始一眼就看见他,后来慢慢,一眼就看见车,再后来慢慢,迎上他上楼熟人下楼,就只见车不见人了。也不知为何,这些年,他个子缩得特别快。
小区里没有。陆建国转了两圈,小区里不但没有他的自行车,连自行车都没有,能停车的地方都停满了四个轮的小车。陆建国不放心,把菜市场和地下停车场也转了转,连垃圾房也看了,当然没有。
中午饭陆建国也没进厨房,仍旧窝在沙发上裹成黑洋葱。梁碧上午麻将输了几十块,饿得肚子山响,回来冷锅冷灶,她胡乱切了堆豆干青椒,边炒菜边骂:找找找,个破车有什么好找的,我一天麻将钱够你买几辆,丢了才好,我嫌它在屋里碍手碍脚几十年了。
一句话点燃了陆建国,他像只喷火的爆竹,“嗖”一下冲到梁碧跟着,“啪”地甩她一耳光。
三
将近三十岁那年,陆建国由东北跟随部队转业到深圳。他永远记得刚下火车的情景:夕阳无力地瘫在无边的荒地上,野草长得有小树高,蚊虫搅作一团团黑饼。荒白,真是荒白。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兴奋激动。
那时年轻,浑身每个毛孔都蓄满了劲,人像一匹野马。年底的单位表彰大会上,陆建国获得了为数不多的优秀个人奖,奖金一百元。梁碧闹说要买部缝纫机。陆建国白她一眼,少见识,他早就想好了,买辆自行车,永久牌的。
自行车很漂亮,亮蓝漆身,不锈钢龙头被阳光照得像昂首冲天的真龙头,个子挺高的陆建国骑上高大的自行车,光风霁月,一路飞驰。孩子们见了,远远就兴奋地炸喊:巨人来啦,巨人来啦。
人们都笑说,陆建国对车比对老婆梁碧好,像对亲儿子陆洋,隔两天必要擦车,每一根轮条都反复擦,还在车身上缠了保护绳。那些年里,单位有车上下班,陆建国也不坐,他爱骑车,谁也不明白骑车的好,何況骑这样一辆好车,骑到顺处,如腾云驾雾。五十五岁下岗那年,自行车却休息了一年,停在阳台侧边。陆建国那一年里也几乎没仔细收拾它,也许是突然歇下来不习惯,他身体不时犯点毛病。来年立春,小区对面山上开出一树树烟霞般粉红粉白的野花时,陆建国找出一块新毛巾,打来盆水,细细擦拭阳台侧边的车。
自此以后,他又每天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了。妻子梁碧发现冰箱里吃的东西明显多了,自行车后座,也常驮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她不禁惊叫道,老陆,你嘴馋啊,买这么多吃的是要过冬?老陆翻她两眼,我想吃就吃,你管那么多。儿子陆洋也发现,以前基本不进厨房的爸爸,现在任何时候,总在厨房,三平米大小的厨房,成了他的私人天地。柜子里塞满了,搁板上挤满了,灶台堆满了,爸爸勾头菜刀纷飞如舞剑,细细的菜丝溢满整块砧板。
四
陆建国丢自行车的事,很快传遍了小区。小区住了好几千人,都是同一个单位的,彼此间熟得像左右手,谁都习惯了陆建国和他的自行车,陆建国和他的自行车,一直是这里一道不变的景致。猛地,他们惊醒过来,以后见不到老陆骑着他的车飞奔了。
以后当不成巨人了。他们眨巴眼睛笑道。
有的替陆建国可惜,见他穿件洗得发黄发殇的白衬衣,背手躬腰整天在小区内转来转去,发现一辆小孩骑着玩的儿童自行车也双眼发亮,就把舌头咂得嗒嗒响:梁碧,你这个懒婆娘,给你家老头子买辆新车吧。
梁碧吃了两天自己炒的没滋没味的菜,早就不耐烦下厨房当抽油烟机。这天陆建国拖着身子回来,被楼下打麻将的梁碧喊住,她指指墙边一辆新崭崭的车,说:老陆,给你买了辆电单车,这车好使多了,你试试看。
是辆漂亮精神的电单车,小摩托样昂首挺胸。
陆建国歪头盯着车,呆了一会儿,足足有一分钟的样子,突然朝水泥地射出一口痰,稀罕!谁要你这车,稀罕!
麻将声哗啦啦,梁碧没听太清,哎哎,你说什么……陆建国没回头,梗着脖子直冲冲进了楼洞。
电单车倒提醒了陆建国,隔天上午,他进了梁碧买车的店,找了一圈,发现只有电单车。间壁正好有间自行车行,陆建国高兴地跨进去,那些花花绿绿炫目的自行车有的吊在天花板上、有的悬在墙壁上、有的停在架子上,耍杂技一般,价牌标示没有下四位数的。老板热情地迎上来,问他要买什么款的跑车。陆建国支支吾吾,这几天有人,有人来,卖自行车吗?老式二八男车?老板的脸一下阴了,背过身咕噜了一句陆建国听不懂的本地客家话。
五
儿子陆洋也知道爸爸的自行车丢了,当然是梁碧打电话告诉他的。梁碧哇啦哇啦说了一气,末了,陆洋问道,那,要不然,我给爸爸一辆我卖的车吧。
陆建国气哼哼地,觉得儿子玩笑开过了。陆洋近几年做起了电子商贸,生意一直不错,甚至好得都有些让人眼红,起先做仿牌手机,健康手环,现在做一种类似滑板的平衡车,从国外厂家拿图,再请国内厂家批量生产。陆建国一直看不惯儿子的行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儿子却说,我不是傻子,你等着瞧,平衡车市场会越来越看好,国外已经很流行了。
找了几天车,陆建国仍像无头苍蝇样乱转。黄昏时,他紧锁眉头,慢吞吞地拖挪两条腿。树上鸟儿歇枝,树下麻将桌的人们起身,但是一楼老刘家仍是热气腾腾,像火腾腾的宴席正办到闹热处。
老刘家是小区里最红火的麻将馆。单位效益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如癌症病人,浑身僵枯,惟余一丝颤巍巍的游气。老刘不等单位宣布他下岗,提前半年主动内退,几间屋子一收,开起家庭麻将馆。他们家的麻将馆任何时候都能听到麻将声喧哗声,胖乎乎的老刘对麻将客们友善周到,一会端茶倒水,一会小吃快餐,一会儿又拍拍愁容怒面人的肩膀摆龙门阵。
老陆。老刘双手叉腰,站在阳台上喊住他。
找到车没有?
闻见喊,陆建国茫然地望向他。
去国际大厦那儿看看嘛,有人说在那儿看到过一辆蓝色的自行车。
国际大厦?
是啊,你去没去那咯?說不定是你的车呢。老刘挤挤眼。
陆建国双眼射出一丝光,像穿过云层的光。
国际大厦位于深圳老市中心,离家不算太远,走路一个小时。陆建国赶到时,白领们才如出笼的鸟儿般纷纷飞出公交或地铁,然后,又如回笼的鸟儿纷纷飞进一幢幢高楼。
他们也飞进了一幢幢国际大厦周边的大楼,但是,却没有飞进国际大厦。陆建国走了几个来回,又问了几个人,最后,心里有了个定论:国际大厦没有了。
怎么会呢?
他不相信,三十层高的大楼,怎么会没有了呢?!前几年还见过它。
但是确实没有了,原来国际大厦的位置,现在竖起一幢更高的楼,浑身贴满银闪闪的玻璃片,几何造型,看上去像儿子小时候喜欢的变形金刚。岗亭的保安告诉他,国际大厦陈旧空间浪费大,被一家开发商购下,建成新楼,新楼叫世纪创业大厦。
陆建国猛地像被什么狠推一掌,招架不住,一屁股坐上路边花圃栏。
闭上眼,脑子里都是国际大厦的模样。接到上级命令和要求,来深圳第一个工程,不是建住房,也不是铺路,而是建国际大厦。几个月后,仰得人脖子酸的高楼建好后,他们在各大报纸上、电视上都看见了它,它显眼地矗立于一片荒白之上,阳光将它通体镀金。陆建国呆呆地凝视它,突然想到一个物体:金箍棒。对,就是孙悟空那根金箍棒,他记得,金箍棒原本是海里的定海神针。
回到小区,老刘正在阳台上抽烟。源源吐出的烟雾,将老刘埋得云里雾里,陆建国很是气愤。
老刘,你骗哪个都不能骗我这个老战友。
骗你啥子?是不是没找到车?
国际大厦都没得了,拆了!建了新楼!
老刘愣了愣,却一点不吃惊,右手夹烟笑起来,越笑越停不住,像煮满水的锅,从小气泡到大气泡,最后彻底沸腾,咕噜咕噜,顶起锅盖,开水四溢。老刘笑得直不起腰,笑声咕噜咕噜直冒:你去找了?你们看到没?老陆真去国际大厦找车了。
他转头对背后的麻将客们说。麻将客们也跟着哄笑。
国际大厦没得了。
陆建国重复。老刘却还在对麻将客们说,我没骗老陆啊,你们哪个龟儿子哄我说的,说你们看见老陆的车了?
六
其实早在一周前,陆建国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天,是周日,也是个节日,儿子陆洋隔周周日回来吃午饭,前两天就约好了,今天要带着女朋友一起来。一大早地,天还没亮透,陆建国就骑上自行车去了最近的农批市场。早市已经闹热开了,他提个磨得见经纬的布袋,买了一斤活蹦乱跳的九节虾,八个大鲍鱼,多宝鱼,大花螺,又挤到蔬菜区买了新鲜的香菇菜苔,都是儿子最爱吃的。
回到家,方想起家里没了煮鲍鱼的配料,又骑上车急匆匆去往超市。适逢过节,路上堵得像停车场,陆建国骑着他的自行车,穿路过街,阳光中像条灵鱼。
退休这些年,陆建国的厨艺突飞猛进,一道家常普通的清炒土豆丝,经过他的反复尝试与思索,也能达到星级水平。切、剁、洗、淘,锅热铲响一通,餐桌摆得满满当当,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你追我赶散发诱人的香味。继而摆碗筷杯盏,等了一阵,又等了一阵,菜香味都凉没了,陆建国看看表捅捅梁碧:去给陆洋打个电话,怎么还没到?
还在电话中,梁碧就跟儿子吵开了,也只有她才会这么咋咋呼呼地喊:你不来了?你爸做了一桌菜你们不来了?什么?昨晚上吃多了没饿,晚上也不能来,有约会?
梁碧声音尖利,戳得陆建国耳痛头痛,体内都痛。他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抢过话筒,吞了吞口水,没忍住地唾沫飞溅:你不要来了,以后都不要来吃饭了,爱上哪儿上哪儿。
到底,儿子那天没来吃饭,午饭没来,晚饭——自然也没来。陆建国跟梁碧努力吃了一气,桌上的菜还剩余大半。他手一抖,把它们通通倒进垃圾桶。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儿子两周一次的饭约常常放鸽子,他和梁碧吃不了,也吃不下。
垃圾那么多,或许应该养只狗或者猫。
陆建国边给花盆松土边想。
按理说,吃饭跟丢车没关系,但陆建国却认为不是这样,任何事情都有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松完一盆花,他拿起铲子松另一盆。这一盆是三角梅,路边长疯了的三角梅,陆建国截了一枝带回家,栽进盆内,它依然长疯了,四季红彤彤一丛。松完土后上肥,三角梅、夜来香、富贵竹、几盆叫不出名的不开花野草,长势都非常好,叶片碧绿油亮,枝干粗拙有力,这些花草都是陆建国呵护了几十年的。他一直爱好捣鼓东西,除了花草,他还爱捣鼓屋里,这儿做个隔断,那儿支个货架。这房子,实际上是陆建国自己建的,单位就自建住房,陆建国是瓦工,一块块垒砖,砖墙砌得笔直牢实,他是单位技术最好的瓦工。
七
在老伴梁碧的提醒和劝说下,陆建国决定走远一点,到市中心一带找找。梁碧说,你就是个死脑筋,哪个偷了车的会天天在失主面前晃,你要真那么想找车,就该去人多的地方找。
新的市中心在华强北,离得并不远,几站路吧,但是陆建国多年未去,他似乎并不需要去那儿似的,平时买菜散步,至多离家两里路。
这回要坐公交。陆建国厌恶坐公交,夹在人群中,无数双脚组成密林,让人晕眩胸闷。
但是走路不方便,只得主动打电话给儿子,询问乘车路线。陆建国期期艾艾说明情况,儿子听上去并没介意上次电话的事。陆建国心一下软了,轻语道,你有时间就帮我查查,坐哪个车,哪个站下合适。儿子马上回道,你就在家门口坐车,七路十五路车都行,五个站。陆建国不放心,又详细问了一遍,还拿笔做了记录,听到儿子烦了方挂断。
华强北繁华得像只烧得正旺的麻辣火锅。急匆匆的公交车吐出陆建国,他摇晃两下,呆呆地站了好一阵。
这地方已经大变样了,即便跟他十年前最后一次来办事,也变得几乎不认识。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像武道高人,在脑海中努力回想勾勒一幅图景,然后,睁开,聚光,火眼金睛般朝四周扫。
三十多年前,跟随大部队来深圳第一个歇脚点,就在华强北。那时不叫华强北,叫通心岭。起伏参差的山岭里全是毒蛇蚊虫,他们一天天把通心岭推平,修路,建厂房。
陆建国又定了定神,雙眼虚眯,发现,那些厂房其实都在,那些被重新贴装外层的矮楼,东南西北四个厂区,依然像当年那样整齐排成纵列。陆建国深吸一口气,跨出脚,朝它们走去。
电子城、数码城、手机城、电商城……沿着宽窄不一的马路,数不清的各式新产品琳琅满目地闪耀叫嚣。每一幢楼里都塞满了人,路上也塞满了人,当然都是陌生的,一拨复一拨,如急涌的大水。陆建国被人群推涌,被各式声响推涌,像浮在海面上的泡沫。
他勾着背,避靠到人少点的路边,尽量稳住脚步,被推涌的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到眼睛上,察看那些角落旮旯。
厂区小街小巷纵横成网,陆建国找了一天,没有自行车。
黄昏把天地染成褐黄,像泡开的橘子饮料。他终于走不动了,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累。找个稍稍安静点的地方,身子一落地,一口长长的气便从胸口吁出来。他真是累了,目光定在几幢披满彩色条幅的楼前,眼珠都无力转动,仿佛所有的力气都没了,它们从毛孔里跑光,从脏器里跑光,从骨缝里跑光,剩下一张空皮囊。
一阵风吹来,冷得他哆嗦。
恍惚中,他发现自己坐的地方是个环形小广场,石阶由高到低形成漩涡状。目光顺着漩涡自然漩下去,漩到底,突然,脑门洞开一条缝,对了,这地方,以前是他们堆放工具的仓库,为了方便管理,使用中的工具每天统一存放。
临走,他在路边绿化带挖到棵植物。应该也是种不会开花的草科植物,长长尖尖的叶片,楚楚招人喜欢。看样子好养,植进花盆应该能长得生龙活虎吧。刚把植株揣进口袋,一个人骑着车从侧边闪过去,陆建国似被定住,眼珠子呆呆的。
八
第二天一大早,陆建国站在了昨天黄昏站过的地方。
直觉告诉他,那人还会经过这里。不知是他错过了,还是那人正好没来,直到第三天下午,一抹熟悉的身影才重又闪过陆建国跟前。他调动起浑身气力,两腿交叉朝那抹身影奔去。
直奔到一幢高楼前,那人方停住。陆建国看了看招牌:新星证券交易所。
那人寻处阴暗的角落停好车,踅进大楼。陆建国看他进得楼,又打望一圈,靠近车,亮蓝漆、二八式,跟他丢失的自行车一样。他又仔细查看了一番车,真像。但他不很确定,左右找到人了,还是先不要太冒失。
过了一会儿,陆建国也进了大楼。大楼里人声嘈杂,那人坐在一排钢椅边抬头望向前方一屏不停跳闪的红绿LED大幕。
也装做看大幕,陆建国坐到男人旁边。男人很认真,嘴里喃喃自言,时不时还拿出本子记点什么。过了很久,证券所快关门下班了,男人才突然发觉身边有个人一直在注意他。男人有些奇怪,微微皱眉盯向陆建国:来炒股吗?
炒股?!陆建国当然知道炒股是什么意思,他自己虽然不炒,但是这个词像空气中的尘埃,源源不断从人们嘴里吐出。
哦,对,对,来看看。
新手?
对,新手,还不懂怎么炒,先观察下。陆建国赶紧点头。
男人去取车时,陆建国装做好奇凑过去。
你骑自行车啊?现在骑这个的人可少了,搞清洁送外卖的,都流行骑电单车。
我喜欢骑自行车。男人边开车锁边说。
看你这车,该用了很久了吧?
是,用了很久。
你从哪儿买的?芳田新村吗?
陆建国突然机灵一动,冷不防问出个地名。
什么芳田新村,那是哪儿?男人迷惑地看向他。
我看你这车挺好,我也想有一辆,我的自行车刚丢不久。陆建国转移话题。
哦,哦,是挺好。男人点点头,踢横车身支脚,推车要走。
九
根据男人的神情,陆建国判断他不是偷车贼,应该是别人偷了车转卖给他的。芳田新村就是陆建国住的小区。
有点麻烦。
第三天,陆建国又去了新星证券交易所,正巧,男人也在。男人瞅瞅他,又来学炒股?
证券所里人非常多,每个窗口前都排起长长的人龙,没排队的人则在观察讨论,人密杂、声密杂,热闹似华强北街道。
男人今天也照例看了好半天LED幕的行情,然后,也加入窗口前的人龙。
陆建国始终与男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交易完后,男人一扭头就发现他,学会了没?要不要我教教你?走,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一棵大榕树下,荫了间二三十平米的湘味馆。男人叫了两碟肉菜,又叫了一碟素菜。服务员启开两瓶啤酒,汩汩将它们斟满两只玻璃杯。
酒一落肚,男人的话就多了,仿佛酒化作了话语。
我今天高兴,你知道我今天赚了多少钱吗?
陆建国摇摇头。
男人伸出六根指头,瞪圆双眼:六位数!
陆建国惊了惊。男人补上一句:幸好上周没卖,卖了就亏六位数!好险!
陆建国又惊了惊。
你赶紧学会炒股,说不定哪天你能翻身一变,成为人人追捧的股神。男人笑。
酒越喝越多,男人的话也越说越多。
渐渐地,陆建国了解到,男人姓罗,四十五岁,原来开了家小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不想几年前金融危机,小公司关门大吉,男人也不想做了,便全职炒起了股。
男人激动地说,他把所有积蓄都投入了股市,要干,就干大的,认真地干。
男人问陆建国打算投入多少炒,陆建国说自己没什么钱。确实,下岗补偿的十万用光了,现在就靠每月一点退休金生活。
男人就借着酒劲拍桌子,骂老陆没血性,男人就该有男人样,三百六十行,干哪行都要干出番事业。
几瓶酒喝干,男人明显有点醉意。陆建国咳道,你怎么会骑自行车呢?
怎么不行?男人斜瞄他,我以前来交易所习惯坐车,现在不想坐了,就三四个站,骑自行车更方便,还能锻炼。
啊,我看你那辆车,跟我丢的那辆一模一样,还想是不是我的车呢?陆建国呵呵道。
这么巧。男人瞄他一眼,也呵呵两声。
十
阳台上原来搁自行车的位置,被梁碧打扫干净,她像第一次发现,哟,地方还挺大的,能放不少东西呢。
陆建国没跟她说太多关于男人的事,只说,找到一辆非常相像的自行车。
会不会就是你那辆?梁碧说。
说不好。陆建国盯着对面的墙。
搞搞清楚。梁碧点醒他。
陆建国没答话。昨天,他又仔细研究了一番那辆车,除了后面的货架没了,车子跟他的几乎一样。他特意查看了前杠,丢失的那辆车的前杠有点弯,一点点,这辆车的前杠,却不弯。陆建国仔细比量比量,不弯,怀疑是后来扳直的,但不像,一点痕迹都没有。也许是弄错了。他有些失望,奇怪的是,这失望却没到头,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忽闪忽闪。陆建国当然不会跟梁碧说这些细节,他跟谁都不会说。前杠那点弯,是有一次他夜班回家,路上遇见查证件,民警根本不听他解释,硬将自行车往货车上一扔,把他当盲流直接拉到了看守所。
一楼老刘给儿子买房了,还是市里的三房,带精装的。梁碧已经吃完饭,起身往厨房去。
陆建国调转目光追她的背影,干皮内的喉结咕噜滑动。
转念陆建国有了个新主意。阴冷了一段,难得阳光静好,吃过午饭,他照旧去了证券交易所。
竟然有些熟稔的感覺。
男人跟他也熟了,热情地招呼,来啦?今天开个户吧?
男人刚刚买进两支新股,不停地介绍这两支新股如何有潜力,他的眼光错不了。陆建国听不懂,应声虫样不时嗯嗯。
他们坐在大幕前,看屏幕上像跟着乐曲节奏起舞的行情走势线不停起伏。男人突然转过头,认真审视他说,我看你不像要炒股的。
陆建国一惊。
你都来看了好几天了,还没行动。男人哈哈道。
陆建国也笑笑。
买一支试试嘛,你今天开户买了,说不定睡两觉起来,就成了富人。男人说。
陆建国还是笑笑。
男人看着他,突然凑过身子说,哎,跟你说点个人体会,其实,也不算个人体会,本来嘛,每买一支股票,我就觉得在跟一家公司同生死共命运。
听得陆建国猛地一瞪眼,一时有点消化不了的模样。
收市后,俩人前后脚走出交易所。陆建国跨上去,拦在男人前面:今天我请你吃饭吧,能交你这个朋友挺高兴的。
男人没跟他客气。
依然是那家湘味馆,两晕一素,三瓶男人爱喝的纯生啤酒,菜一上来,陆建国就给男人劝酒,第二瓶酒快干完时,他闪男人两眼。
你那辆自行车,能不能卖给我?
车?!你说要买车?
男人酒量并不大,被老陆劝得有点舌头大。
对,我想买你的自行车,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有辆一样的,前不久丢了,骑了几十年,实在不习惯。
那我也不能卖给你!
为啥不能?我给你买辆电单车吧,换你这辆车。老陆这回脑筋转得快。
就是不能卖给你。男人摆摆手。
老陆不甘心,念咒般劝说开来,你看,你骑电单车快得多,又好骑,现在谁还骑这种车。
男人冷笑一声,给自己杯里倒满酒,灌下一口。
你不用劝了,我不卖车的,我的车都跟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会卖给你。
二十几年前,我辞掉单位的工作来深圳,跟人合办公司,为了跑业务,买了这辆车,链条都跑断了几根。男人抿抿嘴里残存的酒液,看几眼夜色,回忆道。
陆建国没想到是这样!一只手扶住玻璃酒杯,勾头不语。
搬了好几次家,搬得人都糊涂了,东西也丢得差不多了,就只它这个大家伙还一直跟在身边。男人顿了顿,仰脖将杯里余酒灌入嘴,把脸扭向陆建国,你想,我怎么会卖掉呢?
再说,我比你年轻,怎么着也能多折腾它几年吧。男人自认为说了一句笑话,哈哈大笑。
十一
这个星期日中午,陆家的家庭聚餐恢复如常。
儿子陆洋带了新女友来,还带了部平衡车,这车像个大玩具。梁碧把它搁到阳台上,不停朝陆建国使眼角:啧啧,瞧你儿子多有孝心。
饭餐上摆妥杯盏二三、碗勺四五、碟盘六七,陆洋带来瓶洋酒,陆建国做了他最拿手的粉蒸牛肉、荷叶鸡、松鼠鱼、水晶冻,外加一锅足料的老火汤。
儿子问自行车找到没,梁碧抢道,找到了它孪生兄弟。说完自己先笑开来。
这车还有孪生兄弟?!陆洋爆笑。
世上什么事不可能。陆建国没笑。
梁碧又笑了两声,起身盛汤,给儿子和他女朋友各盛一大碗,也给陆建国盛了一大碗。
陆建国低头喝汤,一勺一勺地,喝得很认真。脑海中,是昨天黄昏那一幕,他和男人从湘味馆出来,一起站在街边,男人指指对面一幢整面墙体肤裹LED广告的高楼说,我买了这家新媒体公司的股票,你等着瞧,这回我要骑匹黑马驰骋咯。他说完就去树旁取自行车。陆建国还站在原地,再看了一遍那支广告,广告做得很好,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各式霓虹灯、路灯、车灯、指示灯次第亮起,把偌大一座城点燃。
无数颗彩色的灯汇聚成河成洋,你闪我耀,如同狂欢,陆建国怔怔地看,惊异地发觉它们其实很漂亮。于是,他将目光顺沿一条光带流去,目光正巧遇上男人。男人骑着他的自行车,随光带滑行。陆建国往前探出身子伸伸脖颈,愣了愣,他终是没叫住男人,任他随光带继续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