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两百部(篇),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等,共计六百余万字。作品先后近百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并有作品被译介海外。
我喜欢遇到同代人。遇到同代人的好处之一,可以让自己感到依然年轻。15年前的春天,与何向阳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全国青创会上。遥遥的一望,那份温雅端庄远胜于我在杂志上所看到的。会上,同代人占多数,所以,一到会场,我就觉得自己回到了一个人最好的时候,俨然少年,内心质朴而晶莹,丰沛而稚嫩,微微地有些神秘的羞涩和闲愁。
对女性的优美,我非常留意。求学年代老师说我有绘画天赋,甚至说我可能成为一个肖像艺术家,但是,只有在画纸、书页上,我才能够从容自在地描摹着一个个美人儿头像,一旦到了生活中,那真是扭捏得很,怕连目光都不好意思抬起来的。当然是有对女性尊重的成分,更多的则是害臊。年纪大了害臊,信服力不足,但回到少年,回到少年纯洁的内心,就还算得有几分合适罢。朴质的少年,目光常是低垂的,眼神常是迷蒙的,内心就像阳光下的一泓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却悄悄把四周的美景无一遗漏地收揽进去。
又过去很多年,世事纷扰,很多事里又有很多无奈。再与何向阳见面,是在严冬季节,尔时我心里已满是苍老和疲惫。田园将芜,胡不归?虽然我并没有稍歇前行的脚步,但疲于奔命的感受却也常常袭击我的神经。
这是我与何向阳第二次见面,却是第一次交谈,没想到何向阳对我的创作相当了解。她不光肯定了我这么多年的中短篇小说创作,还夸了我才出版的长篇。与何向阳的距离有多远?时间上,近乎14年未曾谋面,更不通讯息。距离,且莫说从济南到北京,即便是在济南,连隔壁的办公室一年里能有七八次走到就很不错了。至于身份,不须说罢。但此刻,何向阳像亲切的邻家大姐一样在讲我的作品!
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我写作时很少考虑会在外界得到怎样的评价,因为考虑也白考虑。何向阳的谈论向我展示了一个站在国内文坛前沿的优秀文学评论家的广阔视野,也在悄悄地改变我对评论界的看法。我重新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发现自己看似创作勤奋,实则惫懒。比如,十多年来,除了十五年前呈报短篇《王树的大叫》参加鲁迅文学奖评选,又历经数届,只从湖北的《长江文艺》杂志报过一个中篇。在中国写作,谁也不能说自己对鲁奖、茅奖不在意,事实上我却从没想到过认真争取一下首先呈报上去。这些年里,我的创作一直保持强劲,结果却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然已老,再熬过一个十年,差不多也就到了退休年龄,要我再像年轻人一样写作,万万不能矣。但在何向阳看来,我正处在创作的最佳状态,处在新的创作喷发期。
创作的喷发,也是一种生命力的喷发,而生命力的喷发,似乎专为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所有。在何向阳极轻柔的语声里,我似乎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我真的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年轻人,像在那年春风骀荡的青创会上一样,俨然少年,目光纯洁,内心晶莹。
这个冬天,有不少好的消息。因为《天涯》发表了我于2013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大马士革剃刀》,我有了一朝冲出重重雾霾的感觉。先是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全国短篇小说排行榜,后来又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我也看到了许许多多赞许它的文字,特别是贺绍俊先生在中国小说创作年度综评中将其称为“炉火纯青”的“艺术精品”,让我很是高兴和感激,而且作品又接连获得了《小说选刊》的年度大奖和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两次隆重的颁奖会上,我都遇着了何向阳。看得出来,何向阳也在由衷地为我的获奖高兴,我也能感受得到从她平易的言语、神情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善良和真诚。
呈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何向阳,是一位卓有建树的文学理论评论家,也已获奖无数。通常人们提到理论评论家,第一印象是理性,智慧,高深。反正在我看来,理性常会发出一种钢的闪光,锐利,冷硬。在她的理论作品中,思辨深入透辟之余,又似有一颗心的眷顾回环。也是从这个冬天开始,我接触到了她的诗作。原来,理性里草蛇灰线的存在,应该正是那份一旦拥有也便永不会消泯的诗性。
从一首两首,到她结集的《青衿》,她悠然地向世人展示出了自己的诗人身份。而浮在我眼前的,则是这样一幅优美画面:
山楂树下,秀丽的女子袅娜而立。洁白如雪的山楂花,簇簇绽放,芬芳如纱,在女子身上笼罩。纯情少女所能拥有的财富,不过是几段无词的歌声,一缕春风,一捧清水,和自己的一颗多情的心。山楂树之外,几万里空无一人,但女子曼声歌吟,向不知身在何处的过客赠送这春风,这清水,却仍随时收获着新芽书写的回赠和湿润的芳馨,因为在爱的感应之下,几万里也根本不是距离。
清新,轻盈,绰约,缥缈,隐含莫名的幽怨……我相信,这是每一个少女的模样,也曾被每一个少男所看到。
什么不能阻挡?历史,时间,情感,梦想,也许还有空气,水流,但一定有诗性。何向阳在她秘藏了三十年的少作《山楂树》中描绘了这样一个体现着生命神秘的少女形象,我觉得那也正是她自己的心灵和身姿的投射。唯有在诗意的空间,我们才有获得永恒的可能。这样一个充满诗性的女性,依然在文字里,在她的理论著作、散文、詩歌中散溢清芬。而经过近三十年的沉淀,诗性也只能更为醇厚。
我们是同代人。去年,我写过一篇《何以安处你那千百次的回首和凝眸》,讲了我读《青衿》的一点感想。几乎在她写下这些诗作的同时,少年的我也曾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独自一人低吟浅唱。《青衿》让我产生了共鸣,立刻把我带回了久逝的少年时光。这就是说,通过她的诗,我们拥有了共同的有关青春的话题。同代人对同代人的理解,自然而然之间就发生了。我看同代人相处的好处,真的莫过于此。
但是,同代人甚伙,关键的是她不仅以自己的诗歌让同代人重温了少年时期的心路历程,而且生活中的她,在我看来也宛如从那厚厚的时光帷幕下款款走出来的诗歌形象。语声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让人不禁想到,在她的诗里,那个聪慧优雅、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女子,就是这样向着世界、向着空无,静静诉说着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的闲愁别绪。实际上,她的诗并非以闲愁别绪为终了,在诗人天藻灵窍之下的深层,则是对世界、对万物绵绵无尽的慰藉体恤。
在過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亲耳听到何向阳毫无保留地对我们省的作协领导举荐我的创作,而且还给我说过,有机会要向省作协的朋友提议把我调过去,以更好地发挥影响……曾有一回我去市委宣传部,一位女处长告诉我,她春节后去北京开中宣部的会,会上有人向她表扬我,说你们济南有个王方晨如何如何,应该重视。她说不出名字,而我隐隐觉得应该就是何向阳,越想就越感动。何向阳为了举荐我,真是尽可能不失时机。这些都将成为文坛佳话,应该为人所知。由于她的谨力操持,我的创作研讨会得以圆满召开。在电视台的采访和发言中,何向阳历数了我创作三十年的成绩,给我作了准确而公正的定位。我绝对相信,何向阳不是为了说些热情的套话,而组织这样的一次会,也不是为说面子上的套话而专门从北京赶来。包括前来参会的吴义勤、胡平、施战军、王干、邱华栋、刘颋,还有因故未能到会而在会议前夜写来贺信的李敬泽和提前发来贺信的莫言先生,他们都是有担当、肯负责的文学人,我相信这些老师和朋友对文学所怀有的忠实。
从他们这里,获得激励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我获得了安慰。这样说好像我已伤痕累累。我可以否认自己受过伤,但我不能承认自己是铁打的。三十年摸爬滚打,难免剐着,磕着。剐破点儿皮,也是疼的,更何况有时正剐中某个神经节点或穴位。除掉这些可能有的伤痕,我只说付出。我从1997年开始写小说,当过十九年的专业作家,又在编辑岗位上工作了六年,三十年没离开文学。过去我说搞文学没有成本,一张纸、一支笔就够,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假如在其它领域,三十年如一日,专心致志做一件事,大约也少有不成。三十年光阴,难道不正是文学的成本?我已经做了三十年,年逾半百后,接下来的几年再无更多回报,我断定也只能以一败涂地收场。一生的努力,结果竟系于眼下的几年,悬乎哉?而在我身后,多少文学路上的同行人,俱已作风中破絮,飘摇不知所终!如我孤挺至今,忍说幸甚。细思之,难禁悲情骤起,凉雰浸骨。
“你以何为生?”这是何向阳最新组诗《晨暮间》中的一句,更是从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向爱人发出的问候,如此的澄凝炽热,读之若有重杵直击心头。像她大部分的诗作一样,神秘的“你”无处不在,既仿佛女诗人的命运本身,又仿佛是读者自己坐在诗人的面前,互为敬亭之山。
亲爱的人儿,你何以为生?红尘扰扰,哪个疲累的旅人,不曾渴望闻听一句这样的浓情问候?实际上,一个人的被打动,常常是不需要用力的。何向阳悠然行笔之间,不过一声嘤咛,就将读者神魂掠了去,宛然若“你”,皆因悲慈。既有高贵的谦卑,“我想要说给\你的话\并不比这\一树桃花\更多”,也有优雅的自信,“我写给你的\那些诗\应比这\一岸樱花\更多一点”,转圜有余,从容有度,“我想要给你的\还有\这一树玉兰”(《晨暮间·暮色》)。她的诗的世界是深广的,蕴藏是丰富的。“你以何为生?”一个字到另一个字之间,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山无数,水无涯,眉眼盈盈处,王城洸然如海。
何向阳已随即给出了回答:“我以爱为生……”这样的答案应该正是所有对世界还怀有爱意的人在孜孜寻找的答案,而我也似乎因之有了一番醒悟。三十年宵衣旰食,我却并不奢望得到答案。万人汪洋中,一声熨帖的问候就已足够,足够平息所有横亘于心的焦躁、忧烦、怨怼和执念。我以何为生,这岂不正是我一生的文学主题?
去年我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的“回炉班”,又与北京文学界有了一回密切接触,一些现象引我深思。文学固然没有一定标准,但文学的判断应该遵循一定的逻辑,如果事物背离了这种逻辑,判断也就是残缺的,不足以服人。我有机会对何向阳说出自己的疑问和不平,何向阳的意思是,喏,会好的。这是针对我而言。世间存公道,像金雨蕴含在哪一朵云里。想想一年来所得回报,然也。一切向好,何向阳所说委实不差。
但何向阳想要对世界说的还有更多。“不够\我还未写出\丁香\静夜开花的\声响……”她在《晨暮间·不够》中一再吟诵,“我还不能写出\清晨\木槿的样子\雪松的端庄……只这一个季节\怎么能够\我还没写出\你对我\最初的爱\我还尚未写出\这个\春天的\你\和你的\与众不同。”她在诗中频频面对的爱人,经过诗意的反复浸润,早已幻化为神一般的生命存在,因此,如同神坛的献祭,诗人凝然倾尽一切。从少时的《青衿》,到她现在的《晨暮间》,亦若晨暮幡然,透澈已出,但一树繁花犹在。
我生有一惧,说来可笑。对我自己的声音,我是陌生的。偶尔录下来回放,简直耳不忍闻,以为那是另一个人。在鲁迅文学院参加晚会,被要求出节目,我选择了朗诵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中牧师布道的片段。斗胆上台,反映良好,陕西女作家周瑄璞说我一开口就有配音演员的味道,岂不知恰恰就是这个让我羞涩。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和一位北京诗人曾与何向阳在顺义他家宽敞的客厅里,静静地轻声诵读一首首精美的诗作。冬日暖阳仿佛小小的黄花,从西窗一朵一朵地轻轻照射进来。幽幽时光沉浸在诗句中,好像停止了流淌……我们都是同代人。虽然我依旧听不真切自己的声音,但我知道,诗情已悄然改变了我。浑然不觉,人已在诗和音乐中融化,变成了一朵悠悠白云,变成了缥缈在远方河岸上的一树簇簇开放的洁白的山楂花。
我想,我是遥遥地看到了那样的繁花一树。不论是在枝叶青葱的少年,还是倦色满面的中年,以至龙钟苍然的老年,我相信,同代人的体恤之下,永远都不会少了山楂花般的爱之芳馨,生命也永远如同新芽。
2016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