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
这年期末考试后,他戴上红领巾,颜色和质料比梦湖衣服光鲜得多,衣领上围一个心形红环,手高举过头顶上方,额前一排头发如同屋檐,目光仰视乡村小学操场一面红旗;信心与执着就有了一个归属。梦湖同时却是个格格不入的孩子,几年争取的东西一经到手不久,他失望了。就像村里人说,这孩子命苦。他攥紧小拳头问自己:“我命苦什么?”现在“它能给我带来些什么?”的疑问令他自言自语。的确,梦湖是个因恐惧而多疑的少年。这一切源于他六岁时一次冒险。
姆妈为了自己对身份的不认同,所以将这一名字无条件地注入在梦湖身上。这一点与其他孩子没有太大区别。孩子的名字都是父母取的,不会无缘无故叫这叫那。都是在遵循一种欲念,只是有些父母欲念过多,这想要表达那也不肯轻易放手,因此被这一切弄糊涂了,有些人就有一个什么都确定不了的糊涂名字。
早年间云石山区还没有进入县级交通区域,也就是说这一块呈畚箕状、长达十五里的地形是离县城偏远的山区乡村。山的西面是富阳,东面山脚蜿蜒着一条溪流,南北一条细长泥沙路在溪边像一根接连两端的粗草绳,村舍又仿佛十几个挂在藤上的大南瓜。云石人从没有费心思为这条溪命名,祖祖辈辈草率地叫它大溪滩,多少年来所以一直被这样称作,大概是被大溪滩的草莽气与没有情调妨碍了。没有情调的溪流加上只为求生而没有情调的人——这地界的性情正如王文水判断女儿处境清楚地认识到的。或许可以说草莽气同样具有审美意义,可是却不被认同的,就像无需遮掩同样也无资本掩饰的穷苦人。大溪坑就这样没有装饰地终年累月流淌。少雨季节,琥珀色的卵石在清水细流中粒粒可数,虾米小石蟹带着一点水气在孩子的掌心弹跳或从指缝爬到另一只湿漉漉的手掌。连续暴雨季节,大溪滩暴露出凶恶一面,黄黄的浑水直逼堤岸,溪面比往常扩展几十倍,像一条移动大路迅猛地向下游奔腾。木桥颤抖欲坍。雨不停下着,雨点密密麻麻地散在土黄布上。一个笠帽蓑衣老农下巴枕在锄头柄注视着发怒的另一股分岔出来的水流,水在火药炸开铁色岩石暴露出来的一面山体前回旋。自从有个打石炮的人让石头砸死后,这漩涡就开始有了,好几年。
之前,在大溪滩未暴涨的那一时刻,姆妈遭到一场突如其来灾祸,同时也是梦湖的:爆破开釆石料的阿爹让石头压死了。并不对他满意的姆妈,如今泪流满面诉说血肉模糊的阿爹种种好处。这个死去的男人,外观孱弱,不合适去打石炮,但他是细心人,并且像要证明什么。在他生前,黄昏后,不管什么样情景下,包括在姆妈的抱怨声中,这个男人从来是慌忙用舌尖舔一下干燥嘴唇,用惯用的方式吹响洞箫,消磨好与不好的时光。姆妈的声音一向激越,他坚持以平和呜呜声与其对抗,在音色里就有了某种抚慰味道。的确,为了母子俩恐惧不安的心,他和洞箫作出了努力,他一直企图让他们安定下来,将这块地方作为不容怀疑的生存而不是漂浮之地。洞箫一晚上连着一晚将梦湖送入安稳的梦乡,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他看到阿爹坐在池沿的石墈上,这是阿爹自己的灵魂得不到安慰的时刻——月光笼罩着他,他好像躲避月光地低着头,半面脸颊十分白净近似透明,凝视着波光粼粼油黑的池水。他朝半夜醒转的梦湖招手。“你就是这里的人,对吗?”梦湖总会突然之中想起那晚被这个内向的男人搂在怀里,悄悄参与着争夺的这句话。但经历了那次冒险后,梦湖回答阿爹是一个否定句式了。虽然小小的心上有一定的愧疚,但仇恨使他没有选择。
六岁那年梦湖经历了这样一场冒险。当时他们几个结伴去大溪滩源头的方家塘看电影,走过去要五里路。由于受姆妈影响,成分的低劣因派头而忽略不计,他们对他并无好感,将她母子一并称作“杭州佬”由来以久。“小杭州佬,夜头去看电影,去不去?”阿牛最先遇到梦湖,就先约了他,其实等凑足人数后,小杭州佬去不去,他并不关心。梦湖并不知道这些人家心里头的东西,他很惦念,这倒不是因为电影,而是为了电影以外的某种东西。他将饭碗往灶头一摆,跳上池沿卵石路,往约定的白果树下桥头跑去。阿爹死后,姆妈的所有抱怨已经有转移到梦湖头上的危险,假定句式在发生着无形、但却针砭内心的作用,“如果没有你,我宁可跟你爸去了。” 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妈妈早就离开这里了。” 以前梦湖听她说:“幸亏有你,妈妈才不忘记是谁。”进而她又为命运做一个注脚:“我跟你爸真是一对苦命鸳鸯,这个地主儿子!如果——”
如果那天晚上梦湖从此失踪,也不会有后面故事了。
沿大溪滩去方家塘,要路过好几个村,头两个自然不是,心里是有数的。尽管它们房屋相同,黄狗同样会挡道。但五里长度与步行大致三十分钟的想象,却在接下去的几个村庄受到怀疑。这时候天已暗下来,溪流声从地上升起来,山一例成为铁青。五个孩子中有一个开始埋怨。他怀疑五里是不是早过了,他感觉走了十里。召集人阿牛,他的生肖在虎与牛之间,虚龄七岁,是个不容质疑的人。他也不知道方家塘具体方位,甚至到底放不放电影。他坚定地朝前走,向这支队伍发出一道恶狠狠的指令:“哪个烦屁闹嘈,哪个回去。”
快快长大,不要成为姆妈累赘,是这天梦湖建立在内心的提示与指导。由于有前方的方家塘,埋怨是不能有,怀疑不能说出口,这二者妨碍成长,并影响成长中最重要一环——交到朋友。梦湖用另一种方式来进行意向表达,他不光识字认地名还会去问,积极维护这支队伍的完整,迎合阿牛打消这支队伍渐渐弥漫的埋怨和疑虑。越接近目的地,越会遭到威吓,几条狗拦路狂狺。对付它们孩子们只有一个办法,把手伸向地面,有没有石头不去管它,突然下蹲,一群狗四散了。露天电影场在村中央的晒谷场,前面一点就到。
那时候物质革命没有到来,精神追求年代还没有结朿。孩子们走五里路,是去享受一场胜利的瞬间喜悦。而胜利是对精神的最高慰藉。
这天晚上的这部电影,梦湖记不清楚看过几遍了。国民党行军坐的是汽车,解放军扛枪靠两条腿行军,结果张军长的部队被打得落花流水。银幕上的指挥部画面在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又十分清晰,喧嚣顷刻消失,一道黑压压的山墙向梦湖倒来,他心悸地抽动一下,确定眼前是幕布,一切形象沉了下去。他睡着了。姆妈来到电影场,两只手在黑围裙上相互绞揉,“如果没有你,我就走了。” 姆妈说着果然转身走了。梦湖心惊悲伤,感觉自己喊姆妈的声音,余音还在脑际。他慌忙睜开眼睛,惊觉自己孤零零坐在露天电影场最前端,四周一片空地,月光像薄霜一样洒在边上四块石头上——他们抛弃了他,是梦湖第一判断,面对抛弃后的坐标,失落凄凉,他回应了:“日你娘!” 愤怒恐惧使梦湖慌不择路,何况月光下每条路都那样近似。村庄寂静无声,脚下的这条鹅卵石村道把他引向了一片山田。他的脚步停滞在上山的石阶上,才发觉自己走错了。月光照亮每条交错的田埂,由于他的脚步声促然到来,虫子们紧张地噤了声。月光铺洒在坡上厚厚的竹梢,漆黑的竹林里隐隐水流声,让他在慌张中认识到被引诱弄错了。梦湖恨自己粗心,山风使他收了微汗,感到赤膊的冷意袭上心。他赶紧原路折返,径行到另一处流水声后,他坐在石级上进行了思考。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叩响路边人家屋门,问一下路就找准了方向,但是梦湖却没有这样去做,他相信自己,要证明自己,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在赌气!思考后他换了一条路,越走越觉得依稀相识,喜悦之情油然而升了,再走下去卻又对不上了,猜疑贸然任性孤注一掷。鹅卵石道直接插进山脚一片番薯地。月色皎然,地旁一座座茅草如死人发辫的坟茔赫然。梦湖大惊,要哭地慌忙退回。他失去了仅有的冷静和耐心,被冲动暴躁俘获,他变得失去理智,因绝望他变成了疯狂,任两条腿开始乱闯,嘴里自言自语地进行诅咒,东走不通丝毫不考虑向南,他又回到了那片坟墓。他仇恨地让害怕的身体多停留片刻,让它狼狈地颤栗,教训道:“谁让你要跟这帮人看电影!你看吧!”、“现在晓得吃苦头啦!你来不及啦!” 他作贱回不去的身体,他感到他非常可恶,必须受到来自精神的惩处与谴责。这种失控确实非常冒险。梦湖自暴自弃一头扎进了山里。在他心头开始抱怨只会抱怨的姆妈为什么不来找他!
梦湖在见到姆妈引以自豪、并把这种自豪演绎成了自身地缘优势身份的西湖以前,先从车窗俯瞰到了钱塘江。姆妈判若两人,眼角的鱼尾纹折扇般地因笑意而溢开。乘坐在由萧山县城开往杭州的15路公交车上,从车窗刮进的风,与山风是不一样的。姆妈在耳边轻声指点说:“这条江另外有个名字,叫之江。看,江湾扭起来像个‘之字吧。” 梦湖却在想他清早走过的大溪滩。他问:“大溪滩的水,姆妈,是不是流进这里?” 姆妈笑说,她一贯用杭州话:“脑子里在想啥西?它们诘个会流得到一道去呢?” 车厢里只有姆妈会说这种口音的语言,她显得不同显得具有天然优势。但这座城市却并不因为拥有它的语言而接收这对母子。
梦湖住在中山北路姆妈叫伯伯的人家里。这个人梦湖不喜欢。他要问梦湖字,梦湖不认识,他就说:“我这么大的时光,这个字早认得了。” 他便满意地笑。第二天起床后,他面对鸡笼一样的卧室兼客厅的房间,由于目距放不远,怒视地原地转两圈,同方向转又显得无趣,就左一圈右一圈地转回去。骂上一句损害别人人格的粗话,愤怒地在一把椅子坐下,哗哗打开报纸时先埋怨,没看头的。一个多音字又让他挑两下眉毛让梦湖来认,笑过之后,这一天他大致就暂时满意。在他和姆妈交谈中,他好像把下半生抵押给了姆妈。“一定要把房子要回来!报纸上讲这叫落实政策。”他向姆妈发出一道经常能听到的指责。“都是一帮赖账的恶人!”他的声音忽然进入了尖细音域,秃顶红亮,颤抖着齐整的唇上一横胡须,把愤怒的目光烧向耶稣堂弄。“你这个爹,真是老糊涂了。”就这样他叹气着结朿一天。
姆妈回来得晚——她到街道得不到答复后,又去教育局求取同情,状告非法侵占。得到法院支持,却拒绝执行,在天水派出所得到确定不能入户后,姆妈开始怀疑枉费的一腔激情,是人生自我轻贱的自我审判。这种沮丧深刺人心,她失眠了,睁着一双惊恐而迷惘的白少黑多像母牛时刻为应对困境的眼睛。床头上方的视域內像活动着一群人以及各种东西,这群人以及东西,使她神经质地忽然爬起床。在面临崩溃的边缘,她唤醒儿子去了百井坊巷。幸好这样的夜深时刻,井边没人濯洗。南边阴冷的节气还只在预感当中。梦湖很镇定,但他在颤抖。姆妈半夜让他爬起奔向百井坊巷,与外婆半夜投井相同,不同的只是姆妈难道带他一起投井?当年,外婆乘姆妈睡熟自己投了井,为什么她不带上姆妈呢?姆妈为什么要带上他呢?是趁现在跑掉,还是等她烧完了香后?真的让他往下跳时再跑也来得及。寻死还要点香?只有祭拜先人才点。阿爹做“一七”做“五七”,做一周年三周年,才烧这样香。梦湖半信半疑,身体绷紧,一旦危险发生他准备逃走。“这些跟我没关系。”他想着只有撇清关系,才有可能坚决跑掉。否则腿跑不快的。“梦湖你过来。给外婆叩两个头。为什么站着不动?你害怕?” 梦湖没说害怕什么。“真没出息!你害怕外婆跳的井!那年后半夜外婆就这样死了。”
百井坊巷是一条约有一里多长的小巷,穿过中山北路就是像麒麟街一样有名无实的屏风街。那里的街头流淌着一条不干净的小河流。河岸的烂泥地上有几块长条菜地,像迎春花之类的灌木十分茂盛。而百井坊巷是有名有实的,虽然沿袭了以虚多为荣的浮夸,井还是有不少,而且很别致,有三井连体有四井连体。梦湖外婆跳的是二井连体的其中一口。她的丧命之处在通往耶稣堂弄的喜井巷口。那是在一个月色惨淡、小巷的阴暗更致人以人生悲苦的夜晚。一切的漠然使这位微胖面无表情的妇人亳无迟疑地来到百井坊巷跳了井。也许她花去许多时间进行了迟疑,最后时刻她超越了过去。百井坊巷高出坑洼地面一截的圆井沿,就像巨人仰面吼叫的圆嘴巴,两侧矮墩墩的人字黑瓦屋像山峰一般拥挤一起聚集在这些井前。巷里居民从巨人嘴巴里汲取甘泉,洗衣做饭,同样也喂牲畜。
“梦湖,梦湖。” 姆妈几近乞求地说,“你一定要记住,外婆都是被这些人害死的!其他都可以忘,这一点千万要记住啊!梦湖,你是外婆唯一的亲人。”她拜下身去,让梦湖跪在身旁。后半夜的潮气寒冷令人颤栗。“这些人到现在还住在我们家房子。睏得心安理得。我们却流落街头。” 回去路上,昏暗的马路上几片梧桐叶像撑开的脚掌吸在地面。有的梧桐叶蜷成一团散在路面被母子的脚踩踏,发出咔咔碎裂声。梧桐叶在母子俩前方跌落,飘出那一区段的幽暗,忽然来到微亮的前方上空,纷纷从他们的身边沙沙飘过。在不到天主教堂时她对儿子这样说。
杭州这座南方小城,曾经冒出来一批像王源惠这样的人。王源惠性子急,却不毛躁,是个求完美的人,但生活偏与她作梗,令她的事不如意。她在要回一间尚且困难的抵抗中,坚持一蹴而就要回全部房产。她对听取诉求的人这样说:“宁可让它塌了吧。我不要一间。他们凭什么——”在长期讨要的困苦中,她表明了这种宁可玉碎的决绝。这种不委曲变通的刚烈,是长年不幸走向另一极端的某种破釜沉舟的自我撕毀。因此,她成了在那个年代目光坚毅、衣着越来越随便的第一批不断上访的人。所以,这对父女有了一个精神追求与行为追求的明确分工。一个不断找上帝,一个隔三岔五不停找至高者。在这个世上可能只有心里有仇恨的人,才会去找他们。这还得看看气数,走运的话倒能化解仇恨,还她一个清明世界。晦气的话,就给她一个恨上加恨的世界了——这确实很难,连上帝耶和华都在偏袒,只是恩顾亚伯拉罕一族,让以色列捣毁异族神庙、帮助杀戮,使外族产生仇恨。
过去,身体正处于繁殖阶段时,由于命运多舛,王文水遗憾把孙子耽误了。宗族关系现在虽然有所不同,但见到外孙梦湖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足以让他感到会引起心绞痛的东西。那会儿,还在乔司劳改农场,外孙像一只从山里来的小松鼠,依偎在他母亲背后,一只黑亮的眼睛在悄悄打量。王文水发现这只眼睛比跟女儿交谈有趣,盯着背后等;他妈妈让他出来,这孩子猛一扭头很长时间再不偷窥;不经意间,在他妈妈腰下又会看到毛绒绒的半个脑袋。
从延安路坐151路公交电车到官巷口。祖孙三人到过解放路上奎元馆吃面,也曾在天香樓、杭州酒家用餐,并在照相馆拍下残缺的全家褔。美食使倾诉有了热情。这一天外祖父领了外孙从延安路另一家餐馆素春斋回来,把梦湖带进天主教堂。他希望梦湖成为一个像大卫一样可以献祭给上帝的孩子。但这孩子进了庭园死活不肯进教堂。香樟树成了他的掩体,绕树跑一圈后出了铁栅栏到马路上,去他想去的地方玩去了。老人意识到了什么,就像沟沟缝缝脑子里蕴藏着许多东西,他的脸也挤作一团,各式样的想法在他的脸上形成固定的划痕。他为这孩子忧郁地自言自语,他想告诉他这样一句话:“人生漫长而且困苦,将来你靠什么来救赎。”
准备到城市里过日子,姆妈有姆妈的功课要做,我们小孩自然也有功课啰,这个功课就是:要想在城里比较快乐过日子——嗯,我不指望有很多的快乐,我只要有一些就够我快乐的了。在这方面,嗯,由于我有点“格外性的”,不这么运气。乡下时候,我跟我认为是朋友的他们玩;我们小孩玩虽然是为了娱乐,却同样包含做人的一些道理。但那些做得不对、不讲道理的往往占尽上风,受伤害的却往往是我。这倒不是我特别能讲通道理,而是我觉得在茶篷里割兔草,开始总有个先来后到,结果总会有多有少,各凭各的力气运气。但不能以赌博方式让别人输得一毛不剩。虽说爱赌服输,可我总看不惯,人家辛辛苦苦一筐兔草,就因为你石头扔得准,被你一堆堆赢走了,你也留点给他呀,家里的长毛兔等着吃新鲜青草呢。奇怪的是,输光的朋友,不想着兔子吃草的事,拎个空筐也敢回家面对挨饿的兔子。想帮他割一些,天已向晚,茶树地里有竹叶青。我提出要给他一些。他大概输个精光,十分没面子,十分恼火,破罐破摔,骂我多劳贱筋,他的事体用不着我来操心。拒绝我也是本地人的说:他们这里乡风就这样,晓不晓得?你个小杭州佬!我想帮的我以他为朋友的那个人,也反过来欺负我。这是你晓得的。
城里街道在白天很相似,到了晚上模模糊糊,梦湖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门牌号码告诉了梦湖许多,蓝底白字告诉他处在一个什么位置,因它的不同让他有所不同。耶稣堂弄13号就是这样一个反映事物实质取向的地方。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越得不到的东西,你越想得到。梦湖很少去13号,那里住着的人的眼神,在他看来与这门牌号码差不多。不可否认,每幢楼里都可能会有朋友,梦湖想来,找到一个这样或那样的朋友,每天在一起游玩。的确,杭州城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尤其是西湖。他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叫梦湖,如果不让人笑话的话;如果是如此融洽,那么心里的温暖就和天空的温暖融合在了一起,慢慢地把时光消磨,满足地睡上一觉。一觉醒来因为产生了不满足,再经历体验一天又一天的不同生活。“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这首歌告诉梦湖朋友再难找也是可以找到的。他很有信心,在中山北路闲逛。晚饭后的黄昏,最后一道晚霞把几片梧桐叶染成金色,是最好的交友时光,和动物们在春天里交配一样。梦湖想经过努力也繁殖出一片友情。在一个星期天穿过中山北路半条街的店铺,往左到屏风街尽头。小河岸上他们在钓鱼。钓鱼是碰运气,他看钓鱼倒是碰另一种运气了。中东河水不干净,下面有没有鱼看不见。梦湖已经焦躁,但他融会进这里气氛,按捺住性子,蹲在那里枯燥地等待。这与梦湖在大溪坑水潭钓鱼完全不同,那里不断有收获,这里不断等待。他怀疑是否出问题地审视这张脸,或那张脸,得出一个姜太公钓鱼另有所图的猜想。等了许久,那边钓上一条鲫鱼。梦湖想引起关注赞赏地欢叫一声跑过去看。那人却把鱼扔回中河。钓鱼,梦湖仅有的知识,是把针用火充分烤软拗成鱼钩。诱饵是蚯蚓米饭这种对鱼的习性不加判别的鱼饵。鱼喜欢吃什么就用什么,梦湖以前不懂这。现在他学到了这些,从专业鱼具鱼饵以及专注度。他们都是在享受钓鱼本身,和鱼上钩的过程,而鱼在其次。“河里的鱼有股柴油味,不能吃。为了好玩呗。”梦湖虚心好学。钓不着鱼的那个也跟他讲:“钓鱼是练心静,我爸教我的。”、“为吃鱼?哈哈哈。”梦湖很惭愧。人家生活丰富得很,钓鱼只是偶尔玩玩。去西湖边少年宫学拉提琴学画画,才是兴趣所在。人家并没有告诉他门牌号码的意思,收了鱼具也没有拍下肩示其友好就走了。“我住在中山北路311号。”梦湖朝他们喊,希望他的主动得到某种回应。他们已经走了,听到一串号码,停下来相视着眨眨眼。他们的身后留下薄薄一层灰色的薄暮。
中山北路317号是一爿棉花店,从早到晚这里响着弹棉花的声音。一张巨大的弓背在弹花师傅背后。棰敲击牛筋弦,弦在震动跳动,弦上的棉花弹得比白云更加蓬松。一堆白云生长在针芒的阴暗上方,花絮一缕缕一丝丝地在暗空中曼妙起舞。她们腰肢形态镂空的片片形体在被赋予激情的“哒哒哒当当”中渐渐幻化出许多温暖。货架上摆满这种绷着红丝线的棉花胎。李阿金负责卖出去。这個季节需要添置棉被。做了几笔生意,他愁眉苦脸的,有几笔收的只是加工费。知道愁眉苦脸不好,对顾客不好对身体不好,因此他开始笑,这种笑又是装出来的。职业让他在尝试了这种新形象之后不知不觉地采取了拒绝,又变回到有些冷眼旁观,很不情愿地去接过一张号子,拿货架上插标签的棉絮。好像是他损失了什么。坐在柜台后一想起这些,就真的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但他又无力摆脱自己的习惯。因此对自己又爱又恨,爱是因为觉得自己活得不容易,而恨是因为自己活得不如意。所以他的蓝褂上总黏满棉花絮,看上去他整个人像在发霉。他在等小儿子李健给他送来晚饭,他好像不情愿地慢慢站起来,趴在柜台,问儿子药吃了吗?听儿子说难吃了,李阿金的脸就皱成难吃的样子。
梦湖和李健的交情起初是建立在耶稣堂弄那堆药渣的危险。当时梦湖正一脚要踩下去。前方有个尖细的声音提醒他当心:“踩下去,你就生同样的病了。” 随后这个肩膀上耸的少年走过来,用脚尖拨了一下说:“反正是我吃的,不要紧。”“你生病啦?”“嗯,好长时间了。”以前梦湖踩过老太婆倒在鹅卵石村道上的药渣,他至今没生哮喘病。但他并不缺乏真诚地说:“那我陪你生病好啦。”李健体内像少了某个器官一样面孔煞白。他也并不缺乏真诚地把细长胳膊搭上梦湖的肩。当时黄昏渐渐降临,胡同里交汇着饭菜气味。二外公吩咐梦湖给外公送饭,由于兴奋,他把这老头按点吃饭的习惯给忘了,拎着饭篮踅回中山北路陪李健给他爹送饭去了。“我认识你,你是那个‘牧师的外甥。”“可我才刚认识你。”“覅紧。”李健安慰地说。像李健这样在街头巷脑被戏谑“痨病鬼”的少年比较善解人意。他接下去说:“哪个叫你也是杭州人呢。”梦湖十分感动!俩人的相惜味道刹那间发展得很浓厚了,具备了可成为终生朋友的长远决心。这是在李健妈妈要跳井以前。
他们进行了一次探险,这次探险对于双方来说都尤为重要,是一次证实李健为什么会得这场病的考证。李健肩膀耸起,造成了他的肩胛骨以上看起来比其他地方要厚实一些,威武一些。这不足为奇,这是病态少年的一个特征而己。但如果见过他本人,倒应该为他的一对大眼睛啧啧称奇,这对眼晴让人觉得他所看到的事物都令他惊奇。他们从大房子出发穿过喜井巷进入皇亲巷,路过阿桐家的泡桐树,两个人在文化宫门口逗留了一下,往延安路方向走,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曲调传进耳朵。“听见了吗?她在唱,这声音是她唱出来的。”梦湖大概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文艺的某个因子,他莫名地内心痒痒激动紧张,进而阵阵颤栗。后来他们来到一条小支巷在一个练功房里见到了那女人。她单腿立在地上,由于穿的是灯笼裤,即便单腿,屁股与下身看起来都肥大。她穿着一件毛线高领薄套衫,看上去乳房结实,像两只捶胸的小拳头。她也察觉到有四只眼睛在她背后,她回过头停留的时间只够让人看明白,她长了一副含情脉脉的好脸蛋,以及她不再回看让人觉得失去什么似的遗憾。“现在她已经开始装作不认得我了。”李健开始哀叹起来。关于这个故事,李健分了几个阶段作了描述。由于它神秘并且非常具有隐私性,所以它需要一个安全合适的环境,因为事主之间挨得太近,容易引起矛盾,同时也更具刺激性。一旦有风吹草动,他的大眼睛就充满对被偷听的恐惧。因此断断续续,有时一天里换了几个地方来进行讲述,前一个地方不安全了就换下一个,换过几个后又回到最初的那个被子散乱的床上。
她叫小红。现在你知道了她是一个演员。可你并不清楚她在当上演员之前吃过多少苦头。你一定要问到底是多少?我告诉你,我不太清楚,可以去问小红,你真要去问?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撕你的嘴。小红的腰可细了,我告诉你,她里面是系腰带的。她是不肯给人家看的,是她让我看的,跟我相好呗。李健接下来压低了声音说,她还让我摸肚脐眼,她肚子很白很白,我妈那种肚子,看都不要看——我的脸是贴在小红肚子上的,在让我摸之前,她不敢看我,低着头,气很急脸红得像西湖边的桃花。——很嫩很嫩圆圆一个小点。不是你这样的,难看死了黑黑的。她是白白的,好像再摸下去她要碎了。不过,幸亏她没碎,如果真碎了,小孩会从里面生出来的——走,这里有人要偷听,我们换个地方。换到了第三个地方,他俩的面颊胀得真如桃花了。来到业余学校几株畸形柏树的林里。梦湖身体酥软,坐着让他觉得浑身喝醉酒地不受控制,不舒服,躺了下来,头枕在一块高出地面那么一点儿可以当枕头的怪石上。
描述已够神秘以及性感,不对,已经淫邪下流了。但这些不是李健要表达的主旨,他似乎另有所图。接下去他把自己情爱上的强大一改为受害者的弱小,他靠在柏树上继续他的故事,延续着亢奋,只是在为悲剧性收尾作淮备了。
我原来盖的棉被不是这床,另外有一床。你们乡下虽然种棉花,但我保证,你从没见过,我爹的棉花店里根本也没有过这种货,全世界全中国只有我有,它盖在我身上冬暖夏凉,棉花分五种颜色,还能治病防病。好吧!但我送给了小红,因为她会生病就更需要,她们去外地演出,有了这床被子,就可以保证她不生病。但我开始不断生病了。小红知道后,伤心死了,到医院来看我,看我待她这么好,就说:让我嫁给你吧!我们一起盖被子过日子,以后生个孩子。后来我爸妈知道了,我以为这下闯大祸了,因为那床被子是个宝贝,我却把它送给小红。他们骂我,拿我没办法,只好对小红说:求求你现在别嫁给李健,他现在还小,等长大了再嫁给他好吗?小红说等不及啦,全世界只喜欢我一个人。小红伤心死了,哭过几场之后,决定等我长大后再嫁给我。她经常到我家,我妈做菜给她吃。我爸送给她好多东西。可是现在开始装作不认得我了。“现在我这副样子,都是因为小红。”李健悲壮起来,悲壮倒是神情的一个高度,大约在那上面待久了挺吃力,所以李健没有坚持下去,也没有因为拥有这样一个故事而咄咄逼人。他问梦湖有什么遭遇,他敏感意识到他除了梦湖这个名字外一定会有其他遭遇。梦湖思索着,在纵线的思索中他把其他过滤掉,就剩下六岁那年的那次冒险。但它足够恐惧却不浪漫。
——我一直往山上走去,山越来越深,路越来越难走。此时,我就想回到山下去,夜鸮的叫声实在可怕。正要转身时,我一眼见到前面山顶有光亮,我没有怀疑那是鬼火,我觉得有人住在那里。果然,我先见到了一个菜园,一条狗摇着尾巴闻一下我的脚,就这样我被接受了。山上有个老爷爷和一个小孙女,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喜鹊的叫声叫醒了,睜开眼睛一看,老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醒过来,他让小孙女带我到山顶看看。小孙女带我穿过一片滴着露珠的竹林,许多花在一条小溪边开放,各种各样的鸟叫个不停,从这棵树追到那棵树,然后飞到水边岩石上。小孙女和我在溪里洗了脸,当我抬头时眼前的一座座山头慢慢地散开了云雾,从云雾中我看到太阳公公把脸露了出来。晩上月亮离我们更近,在一片蓝莹莹天上,我伸出指头就好像能拨一下它弯弯的嘴角那样的近。山上还有梅花鹿,躺在我们身旁,圆圆好奇的眼睛跟我们待在一起看月亮。我待在山顶就根本不想回家了,想永远待下去,一直到死掉为止。
两个少年沉湎在他们的故事里。这种构建在生活之上的故事,就像人生旅途前端的某個供做梦的驿站;随着时间,或许连这样做梦的基础都没有了。
大房子的二楼床上,梦湖和李健夜以继日地编故事,他们神经质地缩拢四肢咬着拳头,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在讲的人尽量声音压低,好像深知这才是表达真实内心秘密的容不得猜疑的正确方式。跳跃的词语带着火流线一样汇聚成一股,钻入耳朵进入体内发酵阵阵发抖。这种时候说来也有些奇怪——明明是在编造,心里却在保护这种编造,就是说宁肯相信这种编造是真实,却不肯相信现实中没有这样的事情,所以才会这般迷人。
确切地说那张被子散乱的床摆在李健家厨房里。这一时期的父母为他们孩子的床挖空心思。所以李阿金操碎了心在厨房阁楼下面捣鼓出这张床,阁楼由李健在读初中的哥哥睡。如果不从生活本质考虑,这像挖出来的一个黑洞,看上去还有些好玩呢。这一天他们躲在里面,对于阳光下面才使人健康成长的教诲不感兴趣。虽然关起门来厨房里比较安静,适合故事进一步发展或培育出另一个故事。其实这天下午房子里一直闹哄哄的,只是这会儿还没有影响到他们。过了不知多久,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在楼下天井质问:“你们为什么还不搬走?还不搬走!”梦湖姆妈的尖叫声击碎安静,促成他俩同时一哆嗦,爬起来走到木板走廊向下看。只见一群人围着两个女人。李健看到妈妈在圆心里焦躁地动来动去,长时间指着对方的鼻子,又匆匆收回来指自己鼻子说:“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凭啥叫我们搬走!啊?!”妈妈又指向房子。她见到站在自己儿子身边的梦湖时,从愤怒中分离出厌弃的眼神对梦湖一盯。李健似乎得到某种暗示,拧动肩膀像街头斗凶地说:“想要房子,凭你想要房子?”梦湖并无这个目的,被他的威猛狰狞吓得后退了。他听到李健指着他,怀恨尖利地咒骂:“萧山佬儿!滾出去,滚出我们屋里去!”
夜晚,耶稣堂弄的耶稣教堂门口,一盏路灯下闪过梦湖甩开大步仓皇逃遁的身影,他刚偷偷地侧身,从大房子门缝里钻出来。这个小小身影边逃边自言自语,重复着“这跟我没关系,我不在乎”。重复的话语声音是带着咬牙切齿、坚定绝望意味离开他身体的。之前,他在大房子一楼楼梯下放了一把火。他快步走匆匆地回头。他心里头又很矛盾,他真心希望看到火马上烧起来,看到那双大眼因为翻脸咒骂而后悔。他又真心希望这把火在他逃脱后再熊熊燃烧起来。他路过外公住的业余学校,路过二外公住的临街木板楼。含泪龇着牙憋住体内向上冲的气流,浑身为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恐惧在颤抖。随后,一个不管不顾的手势从这少年人的身上出现。他消失在中山北路阴暗的路面上。梦湖往钱塘江方向走。回到山里有一百几十里路,先可以去到车站,去到多年前曾经迷路的山里,这是他当时的想法。他要去寻找领他回家的看林人,他不怕再次迷路,因为那个跟阿爹一起打过石炮的看林人,在大溪滩边的月光下,承诺等梦湖长大些后,才告诉他关于父亲为什么死了。梦湖一直以来牢记在心,想不必再等:我已经长大!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