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一
创意产业园区前身是一家纺织厂,二十年前企业转制,设备拆走,厂区被保留下来——三分之一建了开放式公园,在艺术家眼里,锯齿形的车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厂房经过切割、搭建、装潢,新的更新,旧的更旧,画廊、工作室、生活馆、咖啡馆、文具店、家具店一家家开张,夸张、另类、波普、前卫,鼓噪了六七年,像块烧红的烙铁,慢慢冷下来了。
用机器部件焊接而成的雕塑锈迹斑斑,黄褐色的污渍挂下来,被水泥地吃进去后再也洗不掉了。玻璃钢雕塑也有,粉色的丰乳肥臀女人沉醉于展翅飞翔,隆起的背部披了厚厚一层浮灰。砖墙上有涂鸦,靓女、帅哥、霸王龙、功夫熊猫、蜘蛛侠,办证、交友、合租、家教等手机号码,莫名的激动与狂躁。幸亏道路两边有些大树,四季更迭,吐故纳新,投下阴影,使人找到一些归属感。
不少房子大门紧闭,墙上的海报、招贴明显破损,像一场欢宴后淋了酒渍的菜单。上午有过一场暴雨,地坪正在干燥,落叶、烟蒂粘在彩色地砖上,一个浅水坑反射的天光有点刺眼。一辆电瓶车从刘志强身边擦过,必胜客专送。
老章指着眼前一幢房子对刘志强说:“你看,我的博物馆前面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三棵百年老树,右边贴着一条小河,风水很好。”
刘志强与老章在博物馆门口立停,大门是用打捞出水的沉船舱板做的,画蛇添足地钉了好几排鼓钉,模仿故宫风格,幸好没涂上中国红。中式门楼的屋檐交叠着好几层斗拱,悬一块木匾,本省名家手迹:中国古陶瓷博物馆。刘志强在大门旁边的砖墙上还注意到一块铜牌:“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馆里有人一路小跑迎出来,老章对他挥挥手:开灯,统统打开!空调开了吗?三楼会客室有人吗?准备泡茶!
刘志强说:“这个馆与园区环境不搭调啊。”
老章说:“是他们不搭我的调。我是第一批入驻的,当时园区管委会三顾茅庐请我来,展览古陶瓷嘛,当然要中式装修风格,后来他们弄成这派那派,糊弄人。”
刘志强让老章站在一尊比人还高的石狮子前拗个造型,拍了三四张照片。老章表情恬然,似乎还有些慈祥。正午时分光线并不好,反差强烈。
老章拍拍石狮子:“这对东西是清代乾隆年间的,原先在慈溪一幢进士第门前,造馆时被我搬来这里了。”
“‘破四旧时没被砸烂?”刘志强说。
“你还知道‘破四旧,那时还没出生吧。这个……慈溪是小地方,现在是热闹了,损坏还是有的,你看,两颗大牙被砸掉了,大概是想掏狮嘴里的圆球。”说这话时,刘志强提起老章嘴里的两颗烤瓷牙。老章笑了:“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這两颗牙是博物馆建成后掉的。”
展厅大约有五六百平方米,内部加建一层,像民国老房子里的走马廊,将展览路线延引至楼上。自然光从锯齿形的天窗上洒下来,柔和,安静,陈列环境还算不错。马家窑彩陶、龙山黑陶、战国印纹硬陶、西汉东汉的越窑、晋瓷、唐代长沙窑、宋代的单色釉瓷,直到明清的青花、五彩、粉彩、珐琅彩、斗彩等,只是布置不尽合理,顶光强烈刺眼,辅助光几乎没有,展品说明写得有些仓促,器物描述不够精准,还有错别字。刘志强边看边想,选几件拍照。他这次带了一架佳能5D,玻璃总是反光,光线又是暖色调的,色彩难免失真。他感到热了。老章说:“刘记者不必拍了,电脑里都有,到时我让人拷个U盘给你就行。省里领导、专家参观时和我的合影也有很多。”
“展品全是真的?”刘志强自言自语,展厅里一个观众也没有。
“百分百的真品。要是这里出现一件假货,我章某人还能在江湖上混吗?”老章大声回答。
刘志强盯着他,憋出一句话:“那……上次给我的那个越窑鸡头壶?记得吗?让好几个收藏家看过,都说不‘开门(‘开门即成语‘开门见山简称,古玩界切口,表示无可争议的真品。不‘开门则表示有很大疑问)。”
“朋友,你要相信我!”老章一脸诚恳地说:“你说的专家是些什么人?我看古陶瓷会走眼?觉得有疑问尽管拿来,再换一个。告诉你啊,鸡头壶器型这么完整,釉水这么漂亮,市场行情知道吗?没二十万别想拿走。”
老章将刘志强带到一个展柜前,“仔细看看,这件和给你的差不多吧,一眼货!所以放在这里,它有代表性。写文章的都知道代表性,上次在省博展出,有人出三十万买这代表性,想也别想!好东西一脱手,就是输。”
刘志强不想跟老章争,他对着这件鸡头壶,从上到下拍了三四张,准备带回上海再请朋友看。老章当然知道用意,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你是专家,懂的,我就喜欢跟这样的记者打交道。省里、市里的报社派女记者来采访我,长得漂亮,开口就出洋相,连清朝十个皇帝年号都搞不清楚,跟她们怎么说!给她们一个光盘回去摘摘弄弄,登出来一看,张冠李戴笑话百出,这样的报道又有什么意思?这次跟你们张总强调,一定要派懂行的资深记者来。果然是你。走,上面喝茶去,给你提供一些独家东西!”
“时间真快……七八年前的事啦……”刘志强喃喃自语,跟着老章上楼。
那次老章带了一批藏品到上海虹桥古玩城办展,引起不小轰动。上海收藏高古陶瓷的大腕不少,一见老章藏品,个个眼睛发直,感觉部分展品连“国博”都没有,是第一次见。不必怀疑真伪,器型、釉水、工艺特征与时代风貌,自己会说话。开幕式当晚的饭局上,刘志强采访老章,写了一篇报道。展览结束,老章送他一件鸡头壶。“特意为你留的,没展出,展出的就不能送人了,有关方面要登记。”
刘志强当宝一样供在家里,对他而言也算一件“重器”了,有空拿出来看看,感觉与一千五百多年前魏晋名士接通了气息,说不定还是阮籍、嵇康之流用的呢。后来有朋友说“不开门”,此外,这壶有流无口,是冥器,随葬入墓,他有些郁闷,就是真品也不会盛酒啊,所以这次张总派他专程采访,他并不积极。张总在新闻界有资历,也算收藏爱好者,偏爱高古陶瓷,毫不忌讳地跟他说:“老章会给你一件好东西,别客气,他的许多故事,也值得挖一下,报道价值在于国家博物馆为他办个人收藏展,等于为民间收藏家背书,等于承认个人收藏、买卖出土文物的合法性,明白吗?背后肯定有高层意思。‘春江水暖鸭先知,你要做一只敏感的鸭子。”
“张总特意关照我……”坐定后,刘志强嘀咕了一句。
“放心,我懂的,已给张总挑了一件,保他满意。你的也准备了,都是国家博物馆级别,上海根本别想看到。”老章的座位背后,立着一对硬木博古架,陈列十几件越窑和龙泉窑。刘志强扫了一眼,都像是歪瓜裂枣的地摊货,不明白老章为何要将它们陈列在会客室里。
二
明前龍井,梅家坞私房茶,章馆长,刘记者,越窑,龙泉窑,吉州窑,梅子青,粉青,影青,火石红,圈足,挂釉,开片,复烧……对话似乎无隔无碍,快到晚饭时,章馆长谈了“国博”办展机缘,数位国宝级专家来馆挑选展品的激动心情,接下来是愁眉苦脸,诉说眼下种种困难。主要是经费,当年建馆投入四百多万,还不算藏品,开馆后每年开支几十万维持运转,员工、水电,大头是房租……门票是象征性的,六十岁以上老人、现役军人免票,学生半票。“凭教师证也免票,这是我首创,只有让教师懂得它们的价值,才能让学生也懂,热爱中华五千年文明。”老章说。
一中年员工抱纸板箱过来,老章看了快递三联单,哼了一声,“刚送来的?我拿它抵给一外地收藏家,向他借五万,上星期送去,钱一直没打我的卡上,情况不乐观哪。你看看,这么精彩的东西,眼睛都照花了,就跟你一样,太好了反而不敢相信。他是我老朋友,玩高古瓷也有三十年了,居然看不懂,就没法说了。你看这缕刻,不少三角孔,里面焚香,香气散出,就是香薰了。汉朝中国人就用它来薰屋子、薰衣。想想一个汉朝美女走在街上香气飘了一路,这叫典雅!杭州、绍兴、宁波的古玩市场,它要价十多万,而且难有品相这么好的。”
刘志强看了老章一眼:“连五万元都要借?”
老章说:“我不可能向别人借钱?实话告诉你刘记者,我赴京展是自掏腰包,藏品运输、保险、布展、印刷画册、请专家写前言、开研讨会、新闻发布这一套程序走过来,至少一百五十万。上月给十位好朋友,都是企业家、国企老总,发一圈短信,每人十万二十万撑我一把,等了一星期,居然一个也不回复。哼,装聋作哑,知道我以前怎么帮他们?当然,天无绝人之路,我一跺脚就把一套黄金地段房子卖了。我章某人还是有性格的。”
“兄弟佩服。”刘志强嘴唇一哆嗦。
“不瞒你说,知道你来我很高兴,展览开幕在即,花钱如流水,我老章已山穷水尽,今天上午硬着头皮向员工借了一万。”
刘志强有点不自在,合上采访本,关闭手机的录音功能。“采访费用我能报销。”
“我知道,现在的规定我知道,但我能让你大记者住每晚两百多元小旅馆?今晚不接个风?完事后我不让你带些土特产回去?”
老章的话让刘志强微微感动,颇有江湖味道,此时此刻,江湖味道就是人情味道。
老章把朋友退回的古香薰递给刘志强,通高约三十厘米,细颈圆腹像一只大枇杷,口沿的釉子有些剥落,腹部十几个三角形出气孔,下刀明显有力,底部露胎,烧结温度高,叩之是金属声,器型浑厚,细嗅之下有浓烈土腥气。刘志强玩收藏也有些年头了,这一套品鉴路数,是收藏界朋友传授的,家里有三件晋代瓷器(那只有疑问的鸡头壶不算),请书法家题了块匾:“三晋堂”。
“这件东西没问题。”刘志强突然很想得到这件古物,甚至闻到了两千年前女人衣襟袖口飘逸的棋楠香。他后悔没将家里的鸡头壶带来,也不好意思开口。他将香薰放回桌上时,盯着老章,期待对方开口:这个就给你。
老章的手机响了,走到门外接听,回来后对刘志强说:“到底还是老朋友,把这件香薰退回,钱还愿意借。这不,短信显示钱已打到我卡里了。你还想问些什么?”
刘志强表示,要一些像素高的照片配文,老章便朝楼下吼了一嗓子。
三
钢板阶梯咣咣作响,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从楼梯口升上来,细眉大眼,身材苗条,苏格兰风的格子布衬衣,本白细帆布短裤。她把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打开。
老章说:“这是小梅,我助手。”
刘志强看小梅的侧面,微微翘起的鼻子、嘴唇。
“一年前她来这儿,对古陶瓷一点没感觉,现抵得上半个专家了。”老章的目光中有一种慈爱。
一绺头发落下来,挂在小梅额前,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呼吸有些急促——也像小说里写的。
小梅听了刘志强的要求,干脆利落把图片拷贝到U盘,同时也提议收入其中某些故宫专家的照片,刘志强照单全收,在一个“媒体宣传”的文件夹里,刘志强看到七年前自己写的报道,赛过了老友重逢,“点开看看,这是我写的”。
“我早看过了,生动啊,上海大记者。”小梅看了他一眼,“要教我怎么写文章噢。”
刘志强嘿嘿一笑,转向老章,带了责备的意思说:“你早该配这样的美女助手了。”
刘志强清楚老章是起于蓬蒿,并无家传,中学辍学下乡,是改革开放后浙江第一批个体户,实业致富,有收藏雅好,两次失败婚姻,第三任太太比他小十八岁,上次在虹桥吃饭时见过一面,里里外外帮着张罗,相当精明,老章有点怕她。
刘志强问:“小梅哪里人?”
老章说:“安徽黄山。”
“我去过N次,屯溪老街都是假古董,老坑龙尾砚根本看不到了。”刘志强有点激动。
老章笑笑,砚台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采访结束,下楼,吃饭。刘志强与老章坐同一辆车子,后面跟一辆,小梅以及老章约来作陪的两个朋友,一个是银行行长,一个是文化局局长。
车子启动,刘志强说:“怎不叫你太太一起来?”
“你想她?”老章瞥了他一眼:“她走啦!去年端午节前后,我去深圳参加文物大展,回来后她吵着与我分了手。早听说她外面有人,从来不问,其实是给她空间,没想到这么快就摊牌了。走到一起不满十年啊,为这件事,我知道她想了很久了,就成全她吧。老规矩,财产一人一半,几百万一下子没了。我只留一套房,这她不知道。银行的钱,刚买不久的车,都被她拿走了。坛坛罐罐她不要,前两个老婆也都说阴气重,跟死人用的东西在一起会得恶病的,第一个老婆常常睡到半夜惊醒,一骨碌坐起来打我踢我,大叫大喊,这日子怎么过……”
“小许人不错,挺能干的。”刘志强终于想起老章第三个老婆叫小许,许燕春,浙江上虞人。
“是啊,我蛮喜欢她,人说她有帮夫相,婚后事业上我一路顺风,搞博物馆她出了不少点子,有些关系都是她来疏通,一直想自己做老板,分手后她去了宁波,听说开了一家饭店,她过去就跟做海鲜的老板熟,客户也多,这门生意我看能做大。这次去北京辦展,她知道后二话没说打给我十万。数目不大但是一份心意,一夜夫妻百日恩嘛。”
“常常想她?”刘志强问。
“想有什么用?人强不过命。”老章顿了一下说,“她好像结婚了。”
在同一时间节点老婆走了,小梅来了,有逻辑关系吗?刘志强脑子里叮的一响,不敢直接说。“一个男人换三个老婆,福气!”
老章大笑。“你离三次试试,不剥三层皮,抽三次筋,休想过门。”
大家进饭店包房,寒暄一番坐定,老章吩咐老板安排酒菜,刘志强发现小梅换了一身行头——打满钢钉的牛仔服,内里黑色紧身吊带衫,枣红色弹力裤使得双腿曲线毕现。
老章说:“这是小兰,小梅的妹妹,她们双胞胎。”
刘志强说:“啊,姐妹都做了你助手?”
老章说:“小兰原在我这里,春节后,她去我深圳朋友的企业帮忙,酒量比小梅好。”
刘志强看了老章一眼,又看看小兰。小兰不与他的视线对接。
黄酒糟蒸东海带鱼、霉千张蒸咸肉、红皮鱼烧年糕、白灼望潮蘸蟹酱、茄子炒黄泥螺、咸蛋黄蒸鱿鱼膏,每个菜都对刘志强胃口。小兰轮番敬酒,面不改色,行长、局长大喝交杯酒,她极短的牛仔衣给了他们大好机会,趁机摸摸小腰,小兰浑然不觉。
老章说:“小兰,别冷落上海大记者啊。”
小兰来到刘志强前面,斟了满满一杯:“大交杯?还是小交杯?”
局长趁兴起哄,“偏心了,看到帅哥就交杯?”
刘志强说:“哈哈,我新来的要罚嘛,当然大交杯。”
手端酒杯,从小兰脖颈后绕过,再够到嘴边慢慢饮尽,不免肌肤接触,刘志强随手一扶小兰腰肢,动作笨拙,酒水不小心洒在小兰衣领上。
小腰紧致顺滑、有弹性,刘志强觉得有了六七分醉意。
接下来老章与两位领导说了些什么,出现愉快还是不愉快的纷争,刘志强一句没入脑,只试图在小兰脸上找出与小梅的不同特征,一切却是徒劳。
饭局结束,几个男人的脸红堂堂的,只小兰没事人一样。老章提议去歌厅或足摩,凑近刘志强说:“酒量还得练练,有七八分了吧?从上海过来马不停蹄一下午,早点休息我不勉强,让小兰送你回宾馆。”
刘志强与小兰对了一下眼,“美女不能酒驾吧。”
小兰扬扬手机:“代驾到了。”
四
小兰扶刘志强进客房,在沙发上坐定,给他热毛巾,烧水泡茶,“是纯天然毛峰,我自采自炒的新茶,不施农药。”
杯子烫手,刘志强晕晕乎乎,借着酒意说:“你老板不错,有心保护你。”
小兰不说话。
刘志强说:“你要是跟他们去唱歌,两位局长大人肯定争风吃醋。”
小兰笑说:“你们没打过交道,怎能这样黑人家呢?”
刘志强语塞,“我记得他们,色眯眯跟你喝交杯酒……”
小兰站起来说:“我还跟你大交杯呢,不更色了?喝了茶洗洗睡吧,我告辞了。”
刘志强拉住她:“老章说了,陪我喝茶。”
小兰笑说:“没醉啊!真听进去了。”
刘志强想起身,被小兰用一指禅点了一下,顺势坐回沙发。
宾馆下面传来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刘志强称赞了茶叶、黄山风景、黄山高速公路,同时赞小兰的酒量、性格。
“比小梅漂亮。”他晕晕乎乎,终于想到这一点。
“周围男人都这么说。”小兰笑,“我好在哪?别标题党啊。”
刘志强说:“现在茶叶贵,你们姐俩可以单干,也可以在网上卖,创自己的品牌。”
小兰说:“钱从哪来?打品牌,等于烧钱,我父母在茶田里一年到头,两手全是老茧,大钱都给茶商赚了,再说,城里不是城里人的,我也要享受。”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刘志强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和句子。“上海有更多的机会。”
“举目无亲,我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被你卖了。”小兰咯咯地笑出声来。
“卖给大老板,也不失缘分。”刘志强若有所指。
“其实,我们是……绿茶妹。”忽然小兰迟疑着说。
“什么?”
“没看过电影《绿茶妹》?一群女孩子漂在北京,跟一帮富家子弟混,发现他们不靠谱,没诚意,没事业心,就离开去找自己的爱情。”
刘志强掏出手机上网搜索。小兰说:“只是打比方,其实我们跟电影不是一路的。”
刘志强看到了电影《绿茶妹》介绍,“大尺度剧照”等等字眼,抬头看看小兰笑得妩媚,不禁伸手拉她过来,她竭力推开,声音渐渐放大为尖叫。
“就一下!我的小宝贝。”刘志强说。
小兰放弃了抵抗,突然猫一样温顺,顺势搂住他的脖颈,让他亲了一口,奋力推开,追加了两记棉花拳。
“过分。”小兰理了理头发,“绿茶妹是打比方,我们没能力租柜台,就像啤酒小姐,在这里的大饭店销茶叶,可茶叶比红酒啤酒难销多了,有多少人在乎茶叶好坏?一沾酒,舌头就不是自己的了,两个月赚的钱还不够吃饭。直到有天遇到了章馆长,他的客人都讲究品质,喝我们的茶都说好,而且常来,慢慢就熟了。后来,他说缺助理,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并不知道我们双胞胎,等我们一起站在面前,他就傻呆了……我们从小在一起,读书、采茶,没分开过。”
刘志强把小兰拉到身边说:“做了老章的小蜜?她女儿也比你大……”
“你看你看,这种男人……”小兰咯咯地笑,用手背掩着嘴。
刘志强手慢慢伸进小兰的后背,见她气息平和,面无表情,不反抗不挣扎,也像柔中有刚的鱼,滑溜溜仿佛抓不住……酒气涌上来,刘志强前后晃几下,像一团烂泥,倒在床上。
五
翌日天气晴好,刘志强准备去早餐厅,手机响起,老章说:“一起到兴义桥吃特色羊肉面,看看宋代的大石桥,古玩市场就在桥脚下。”
賓馆门口,小兰从驾驶室探出头,对刘志强甜甜一笑。刘志强也笑着上车,前排的老章回头说:“这是小梅。小兰还在睡。”
刘志强看看小梅的藕色套装,“双胞胎,许多人肯定吃足了苦头。”
“想吃不一定吃得到。”老章笑说。“小梅话少有心机。小兰是活泼简单,容易冲动。核心机密就是,小梅腿上有条疤痕。”
小梅说:“章总你干什么呀。”
老章说:“不让看小腿的,就是小梅。是不是小梅?小兰只穿裙子,大腿小腿随便看。”
小梅头也不回说:“为什么要分清谁是谁?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小梅啊。”刘志强发自肺腑地感叹。
到兴义桥,整片街区弥漫着浓浓的市井气息,刘志强一路拍了些照片,石板路,老铺子,卖栀子花的老婆子,河边垂钓的闲汉……三人在老顺昌面馆吃了红汤羊肉面。刘志强大快朵颐,额头面颊都淌下了汗。出门抹嘴时,他注意小梅藕色长裤的腿。小梅手里包了两只葱油饼,说是给小兰买的早餐。
刘志强双手叉腰,走上始建于南宋,乾隆十五年重建的兴义桥,视野开阔,两岸灰扑扑的老房夹杂了鲜亮的仿古建筑,鳞次栉比,粉墙黛瓦,垂柳苍翠,雾气蒙蒙。老章说:“看到了?工商银行营业部后面那个院子,原先是农副产品供销社,四十多年前,我骑车驮着三十六把竹椅子,常常到这里送货。从村里出来,天色蒙蒙亮,两个半小时的山路,满头大汗,翻过这座桥,几次下桥脚骨一软,车就翻倒了,我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事的成败,往往在最后一步,交了货,验收合格,向师傅讨碗水,坐在后院石墩子上,拿出冷馒头狼吞虎咽。一直想吃碗羊肉面,一直想,比想女人还想,舍不得钱。直到最后一次送货,送完我就去社办企业管销售,走进面馆,叫了一碗羊肉面,什么叫幸福,这是真真正正的体会。”
小梅靠在桥栏上,若有所思。
刘志强望了一眼桥身,石条铺成的台阶经过岁月的磨洗,变得十分光滑。桥身有点陡,台阶中间有一条石板铺成的纵向小道,供自行车上下。刘志强想像还是小伙子的老章推车过桥的情景,有些伤感。“驮三十六把椅子不容易,背后看像一座小山!”
“像演杂技,保持平衡,担心路上散架。两年前省电视台拍我的片子。”老章看了一眼小梅:“摄制组叫一个小青年扮年轻时的我,但怎么弄,也学不会从自行车前横挡上车。最后导演让我来,我肚皮一吸,脚一抬就上去了。呵呵,我身手可以。”
刘志强看到小梅笑了。
“多讲讲,故事有趣,形象就出来了,读者也爱看。”刘志强说。
“不堪回首,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老章望着桥下不远处的工商银行。
小梅的手机响了,她告诉老章,她先走了,一个半小时后,小兰在停车场与我们会合。
“这两个姑娘,以前不信耶稣,到了这里每星期做礼拜。”老章说。“天主堂就在前边不远,信耶稣的人越来越多。我不信,我妈信又怎么样?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被人欺侮,娘家对她也不好。”
刘志强说:“你早说过啦,解放初跟着做咸货生意的父亲,到上海读小学、中学,然后回老家务农,祖屋被人占了,只能住大伯的柴房,收工回来,被褥被人偷走,只能抱一捆稻草睡。”
“有年我老爸回乡,看我跟猪猡、粪桶睡在一起,两行老泪滚落下来,看我做篾竹匠,山里毛竹多,用这个搞副业,做好了就卖到城里来。”老章说。
他们下桥来到古玩市场。满地是红布一铺,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样摆开。不少摊主认识老章,争相献宝,老章则一味敷衍,“好东西,开多少?便宜!我再看看,带上海记者朋友领一领世面。”
刘志强知道都是假货,只看到一件汉代博山炉,拿起看看嗅嗅,老章瞄了一眼说:“一眼货(看一眼就能确定的真品),可惜釉水剥落,炉盖有山有水,烟从这些洞眼冒出来,等于人在房里腾云驾雾,神仙过的日子。”
一番讨价还价,加老章的面子,最后以两千元成交。老章说:“平时至少三千,越来越少了。你想想,两千年前到银行——假如那时有——存一块钱,到今天连本带息该多少?账一算就明,汉代东西,等于白送。”
“我想买你朋友昨天退回的香薰。”刘志强本想说“我要”,一出口成了“我买”。他看看手里的博山炉,“品相不佳,随便玩玩。”
“那香薰是五年前到手的,国宝级,当时花了三万多,省博物馆也没有,多少人眼馋,始终不出手,现在迫不得已才抵出去。”老章嘴一滑:“以后看到,再帮你买吧,我出面,人家不会瞎开价。”
刘志强说,“既然退回了,就让给我吧,成本价?”
“已经给你弄了一件更好的,放在车上了,大开门(‘大开门是‘开门的更高级加肯定),包你喜欢,另一件给张总,宋代湖田窑执壶,从朋友那里高价弄来,放心吧,我老章对朋友怎样,还不知道?”
刘志强在心里骂了一句:老奸巨滑。他早就想好了,要是东西不好,就在文章里嵌骨头,出他洋相。
老章说:“在北京办展的事一传出去,许多媒体都要求采访,都被我谢绝。我只认张总和你,给我的报道写得有深度一点,我个人无所谓,可以多谈民间博物馆面临的种种困难,要求政策再放宽,比如办博物馆,企业可以有税收优惠,贷款可以把馆藏文物当抵押,应该对民间博物馆更大扶持嘛……我建馆十多年,一分钱没从政府手里拿,今年房租又涨,这次办展全是我个人掏腰包,地方上因为我扩大了影响,形象上加分不少的。”
刘志强把博山炉装进摄影包,悠悠地说:“你一套房子卖掉,应该赚了不少。”
“什么啊,这里不是上海,涨幅很小,我还要还债。走吧,我们喝茶。”老章拉刘志强走进一家茶馆。
六
江南小镇常见的老式茶馆,八仙桌、条凳,门口一只老虎灶,七星灶坐着几只乌漆墨黑水壶,壶嘴蒸汽突突,靠窗座位全满,三五只鸟笼挂在窗沿上,语声嘈杂。刘志强对这个环境很有兴趣,坐下,老章叫了两杯碧螺春。
“老章你放心,立意上不必担心,建议也一定要提,这是长篇报道的任务,发表后我多寄几张报纸,你给市里领导看看,整版报道,图文并茂,给他们一点压力。”刘志强说。“这次国家级博物馆给你办展,省里市里应该认识到你老章的价值了。”
“主要是资金很紧,如果一部分藏品盘活,以藏养藏,博物馆做大了,也提升了中国文化影响力嘛。”老章喝了一口茶,“整个浙江地区越窑、龙泉窑收藏家,都因为我得到实惠,等于我掌握了定价权,好东西都在我手里,价格上去了,他们手里的东西也一起升值。我一个人赤手空拳,拓展升值空间容易吗?”
此刻刘志强越来越明白,自己这篇报道的重要性和可能产生的效果,如今是网络时代,自然不能预期过高,但必须迎合老章的预期。他看看老章说:“这对姐妹……真是不错,怎么认识的,是亲戚?”
老章的笑容挤作一团:“我这张猪八戒脸,会有这样标致的亲戚?一年前有个晚上,是我和一朋友去唱歌,遇到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样样称心,半小时后她起身出包间,走廊空无一人。我拐进卫生间,有个姑娘正从里出来,脚底打滑,整个身子朝我扑来,我顺势抱在怀里,定睛一看,不就是刚才那个‘临阵脱逃的姑娘?只不过红衫换了绿裙子。没想到她一笑说:‘那是我姐姐。”
“原来双胞胎,黄金搭档,不少客人就冲她们来的。”老章说。
刘志强搁下茶杯,仿佛看到汉代香薰出现一条裂痕,行话说:冲线一寸,价钱折半。但他不愿朝这个方向设想,仍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听老章说下去。
“那天玩得很晚,摇摇晃晃走出歌厅,发现那对双胞胎打不到车,就用自己的车送她们到了住地,啊呀!群租屋着火了,几辆消防车围拢,烟雾腾腾,当时小梅冲进火场,想抢出一点家当,结果人被浓烟呛倒,消防员抬她出来,小腿还在流血,就是那伤疤的来历。我和小兰送她进医院,没骨折,躺了一天就出院了,举目无亲,只好接她们过来,这叫湿手抓面粉。”
“助人为乐嘛。”刘志强说。
“那时,老婆小许刚刚离我而去,屋里空空荡荡,只一张六尺大床,当晚就这么睡,我绝对是君子!直到一星期后很熟了,她们就摊牌。最终我选了小梅。因为她受了伤,不忍心看她再次出走,就做了我助手。说实话,小兰更漂亮,但小梅悄悄说,不能留小兰了,一直觉得许多男人都喜欢小兰。她这话有点自卑。”
刘志强不敢也不愿信这个在工商界、在古玩市场里滚打摸爬几十年的男人的话。老章继续讲下去:“从此她们不做歌厅了,晚上在歌厅,白天住这里,我有什么面子?选了小梅,小兰就睡在沙发,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我就介绍小兰到我深圳的朋友那里,今后的路靠她自己走,愿她幸福。”
“小梅是你第四个老婆了?”刘志强说。他知道有点多管闲事。
老章说:“不想再结婚了,就跟小梅保持这样的关系。再透露一下,国庆前她要回老家相亲,如果相中了,我那辆宝马当她的结婚礼物。相不中,回我这里也欢迎,来去自由,跟歌厅相比,我这里也是‘天上人间。”
“如果她们经销家乡茶叶,也是不错的生意。”刘志强问。
“想得美,这里什么地方?茶叶店、茶馆店早就饱和了,她们的资本,她们的优势,就是年龄,就是身体!”老章的声音渐渐响起来,好在周围的茶客也处于亢奋状态,没人偷听。
“你深圳的那个朋友……单身,还是把老婆甩了?”刘志强问。
老章没有作答。茶博士来续水,鲜嫩的茶叶在杯里翻滚,茶汤澄碧如洗。窗外传来阵阵钟声。老章说:“她们应该出来了,下一场弥撒要开始了。”
七
他们在停车场里会合。时近中午,阳光燦烂。
小梅与小兰手拉手在刘志强面前停住。小兰穿着白色无袖旗袍,高领滚边,白高跟鞋,白色手包,笑容清纯甜美,像深睡初醒的婴儿,坦荡地望着刘志强,昨晚的事好像没发生过,一切都是虚妄。不,不,她的目光漾上一种挑战,挑逗?或者嘲笑?
“有信仰很好,有寄托,有向往,宽容。”刘志强说。
“今天就要回去吗?”小兰说。
小梅说:“我们先吃午饭,然后送你上火车。”
刘志强觉得应该明天走,今天是星期天。但他还是说:“我得走了,回去赶稿子,争取下周发表,配合北京的大展。”
她们对展览不感兴趣,没接他的茬,一起向前方走去,阳光在车顶燃烧,刘志强说:“我们应该在这里拍个照。”
小兰站在刘志强左侧,小梅站到刘志强右侧,刘志强说,“同胞姐妹,不能分离。”
“是的,我们永不分离。”小兰笑着回应。
三人对着老章的手机微笑,老章不善于拍照,迟迟没按下快门。“快啊,别浪费我们的表情。”小兰嚷嚷,甚至跺了两下脚。
茄子!快门终于按下。刘志强察看效果,焦距果然没有对准,人像虚了。重新来过,以教堂为背景,十字架一定要拍进去噢!
他看到这对姐妹的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口红闪烁着金属光泽,暴露在外的牙齿像和田玉般细腻,就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笑容灿烂,目光如水,声声絮叨,出口就被阳光吞没了。逆光中的老章成了一个扁平的剪影,在几步之外摆动。
钟声一下接一下地响着,无穷无尽地响着,实敦敦地击打在刘志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