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新锐作家,山东五莲人,1990年3月出生,在《奔流》《飞天》《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延河》《北方文学》《人民日报》等发表作品。
一
那人刚刚举办完婚礼,下午就疯了。只见他用一根很长的绳子拴着一把镰刀,不停地往电线上扔。镰刀是普通割麦子的那种,已经钝了,估计割东西很费力。绳子本是用来捆柴的,足够长,风化得差不多了,用力一搓,就会掉下许多纤维,跟父亲老掉的皮肤无异。电线很高,和许多其他的线路交杂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所以他扔了几次,都没有扔到想要的位置。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种围观倒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看客,即使想帮忙,也插不上什么手,镰刀只有一把,绳子只有一根,疯了的人却有很多。
有个年纪大的老奶奶说,那人想割断电线,通往他家的那根,他已经反复试了二十七次了。那线好像着了魔,随着那人的姿势不停地摇摆,没有风,却总停不下来。群魔乱舞,围观者的视线跟着晃个不停,幸亏是黄昏,不然那些慌乱的影子掉下来,要砸死人的。
不对!着火了割电线干嘛?应该去救火呀。老奶奶回答说,割电线也许是对的,以前家里着火,都是拉电闸,这人家里刚装修,还没安电闸,只能从外面切断,又不能离家太近,火烧得太快,只能来这边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好像一个故事的起草者,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能娓娓道来,我差点信了。
不过没人在乎我们的谈话,因为那人已将镰刀扔了上去,密密麻麻的电线,真难为他了。奇怪的是,他额头没有汗,倒是一旁的围观者,累得不行,大汗从鼻子和嘴巴流向额头,慢慢湿遍了头发,淋了下来。很快,地面就湿透了,人们反复踱着自己的脚印,好像放大镜下的蚂蚁,去哪都会暴露,终于脏了,我说的是影子。那个黄昏,和太阳一起变黑的所有事物,开始变脏。这种脏,是洗不掉的,除非等到次日黎明,新的曙光照遍全身,才有可能,只是现在照亮全身的,是人们莫名的焦灼。
“你怎么还不拉啊,你扔上去不就是为了拉那根绳子吗?”那个老奶奶终于忍不住了,眉头跟着电线弯上去,然后绷紧不动了。
“他不会是有病吧,妈妈,他肯定得了不好的病,没有力气拉那根绳子了。”一个满身火红的小女孩轻声道。
“小孩子懂什么。别乱说话,小心火先燒你!”
“可是,总抬着头,会很累的。我感觉那些电线不比自己高,为什么我们要抬头呢?你看,它的影子,都比我们小。”
接下来的时间是静止的,没有任何声音和动作,人们停留在自己担心的事物上,挪不开,这种焦灼一旦停下来,反而很恐怖,因为你会突然觉得空间不存在了,肉身若有若无,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据说,几乎每个人都会做类似的几个梦,包括掉牙,蛇,捡钱,莫名力量追杀,再就是飞。关于飞的梦,每个人都会做,大人们会对小孩说,那是睡觉时在长身体。这种飞的体验,最开始是要经历一次静止的,就是在飞的开头,或者降落的途中。突然静止,在梦里很美妙,但是在潜意识里,也有隐隐的恐惧。如果永远静止下去,不知道能不能从梦里出来。如果静下去,我们的梦怎么进行。其实,只有在周围环境绝对安静的情况下,才会在梦里出现这种短暂的静止。果然,在我一个微微的翻身动作之后,彻底改变了这种临界状态。
那人兴奋起来,更疯了,他开始拉那根绳子,力道不能太轻,不然是割不断电线的,好像又不能太用力,不然镰刀会被拽了下来,好不容易扔上去的不说,掉下来还会砸伤自己。很多时候,人们需要一把梯子,但是梦里的梯子是找不到的,你只能按部就班地顺着剧情一步步往下走,就像那人割电线,一次次尝试后还是没有割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不停地割。他开始有点泄气,力度也不再掌握得那么好,反正就是不停地割,不能停。我看到,那把镰刀在枝头没命地笑,异常恐怖,可是不知为什么,围观的人都看不到这一切,我急坏了。难道我是个异类?
不,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的不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相同,但是我必须相同,我想起那些生长旺盛的西红柿,枝丫过于突出就会被掐掉,狠狠地掐掉。我开始试图改变自己的表情,学着他们的样子,满脸的期待,也要偷偷附着上一层隐忧,同时不能站在最前面,这样会被拆穿。千万不能发现我啊,千万不能!终于,我跟着他们焦灼起来,次生的焦灼。
最后,他割断了电线,这时候我看到一团强烈的火花,从切口处蔓延开来,有些飞上天,有些落到地面,全部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是断电后电线的不满之声,短暂而又充满张力。声音是一切危险的源头,而这个声音是床头传来的,昨晚太热,我没有关窗。我开始短暂的清醒,眼睛张不开,嘴里干得很,好像有东西附着在我的喉咙里,说不出话。我想到底是什么大半夜发出这么大动静,可能是轮胎自然的爆裂,也有可能是风割开了我的大脑,不让我清醒。
电线断了之后,火大面积地烧了起来,人们的衣服跟着着火,湿淋淋的地面很快烘干,那些几十年前砌起的石墙突然倒塌,碎屑变成火花,烧进院子。人们自顾不暇,赶紧回到各自的家中,先要断电的。人们模仿着那人的样子,找出镰刀和绳子,然后割自家的电线。不对!刚刚不就是割电线才着火的吗,为什么现在又割?匆匆往家赶的途中,我再次遇见了那个老奶奶,她说,割吧,错不了,没有这些电线,也不会着火。
母亲早就割完了,15W的钨丝灯提前灭了。这真是一件让我意外的事。
“为什么别人割你就割,别人都着火了你没看到吗!”
“没有,我只看到周围都是火,割不割都已经这样了,再说,大家都割了”,她哭了起来。
不对!为什么她也这样?她并没有去现场啊。火没有烧过来,屋子黑了。我听见另一种声音传进耳朵,是电视的嗞嗞声,那种电流奔涌跳动的声音。不是断电了吗,为什么电视还开着?这太恐怖了!不管怎样,必须关掉它,这是危险的信号。是的,声音是一切危险的源头。我小心地摁下了电视的开关,那是上世纪90年代的产品,怎么关都关不掉。
我开始找电闸,发现电闸不在了,开关又不管用,我只能想别的办法,好像只能切断电线了,想着想着,母亲用过的镰刀和绳子就出现在我手里了。我本能应该是拒绝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接过来了。对于送过来的东西,人们往往失去拒绝的能力。也是,除了割断电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开始学着那人的样子,割电视的线,可是这个线是在地上的,不用往上扔啊!这可怎么办,我变得更加焦灼,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攥了起来,床单聚成一个小而紧的褶子。我急忙示意母亲,她心领神会,很快就找来凳子,把电线搭在了墙角的钉子上。
我要割电线了。
二
灯又亮了。
搬走的最后一刻,父亲掐断了所有的线路,人不住在里面,通电是很危险的。没有人暗示我,但是我很清楚,突如其来的光明比无尽的黑暗更加危险。
我拼命避开老屋,可是怎么都绕不开,走着走着又回到了这里。有那么几年,我的梦一直都是黑色,我渴望出现一缕光,让我在逃亡的时候,稍微给点安慰,可是老屋里15W的钨丝灯,只会让人不安。一定是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逼近我,就像一滴血融入水中,我们远远看见,血的中心信号特别强烈,充满杀气和欲望,那种扑来的吞噬感,以掩人耳目的方式侵入水中,从水底慢慢扩散。其实整个水域都脏了,但是边缘地带感受不到,还在嘲笑中间位置的丧生者。这种短暂的安全,更容易迷失。
我使劲跑,绕开一块又一块夜里悄悄生长的石头,绕开一条又一条通向老屋的小路,但是灯还是亮了。无论我跑得多快多远,那抹光都会不远不近地出现,亮在老屋的里间。那木质的旧窗棂,那透过窗棂缝隙伸出来的光,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压迫着我。没有人帮助我,也喊不出声来,我只能没命地跑,终于我到了新房子的外围。出于安全考虑,我决定不走正门,不然它们会跟着脚印发现我的藏身之所。翻墙是最好的办法,我开始试图从西墙的边缘翻进去。两只手抓住墙的砖缝,两只脚艰难地踩在更低的砖缝上,保持这个姿势,然后腹部收缩,臀部外翘,手指尖和脚趾尖一齐用力,爬。向上,向内,使劲爬。大约过了十一秒,我翻了进去,接下来的事更加危险。
我首先要检查所有的床底和橱子柜子,认真翻看每一个可能藏着危险的地方,在确认这些地方安全后,我要第一时间锁住大门,插上所有的插销,找出院里的所有木棍,顶住大门。然后拆几块内墙的砖头,压在木棍上,尽可能地加强大门的牢固性。此时,我不能躲进屋里,不然大门被撞开,我都不知道,后面的危险将不可预测。必须守住大门是,这是整个梦里最牢靠的防线了。
我听见外面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有些是熟人,有些是将来要熟的人,但是我不敢向他们求救,因为他们的力量微不足道,我也不忍心让无辜的人被灯光吞噬。过了很久,它们好像没有追来,但我不敢有丝毫放松,趁着这短暂的安全,我跑进屋里,再次检查床底和橱子柜子。我担心它们也偷偷翻墙而入,然后潜到床底,在我大意的时候攻击我,吞噬我。检查完大空隙后,我又检查了所有的窗子和屋门,把能插的插销都固定住,然后找来铁丝,把它们再绑一次,尽可能地牢固。这铁丝,结实得很,以前是做笼子的,囚人。做完这些,心里稍安,准备再出去检查一下大门。这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电视怎么关都关不掉!这是巨大的信号,分明在宣告我的位置,屋里有声音,大门却紧闭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必须关掉它!声音是一切危险的源头,一点不假。我试图找到电闸,但是不知为什么,电闸突然不见了,我只能想办法减小电视的分贝。我找来床单一层一层捂住电视的喇叭,声音没有明显减小,我的恐惧却越来越大,确切地说是焦灼。过了很久,大约40分钟的样子,电视突然关了,画面消失的过程很漫长,好像有人在抚摸着它一秒一秒地入睡。我还是很害怕,因为电视不是我关的,屋里没有别人。我顺着电线找,终于在电视1.7米处发现了切口,那线被割断了!看切口应该是镰刀一类的利器,但是这个利器有些钝了,地上还有不少脱落的纤维,我搞不清那是什么,或许是父亲褪掉的毛发。
不管了,反正危险暂时过去了。利用呼吸的间隙,我再次检查了床底和柜子橱子,没有发现异样。还是赶紧出去吧,大门那边不知怎么样了。
现在的住处,是相对安全的,1998年我跟着父亲从老房子搬了进来,出门就是大街,人流相对较大,尤其早上和傍晚,成群结队的牛羊来来往往,一切的危险都能被他们带走,甚至連那些藏在地表的影子,也能被一一踩碎。晚上就有点不一样了,巨大的黑压下来,更多的影子复苏,有的来自远处的森林,有的来自牛羊的胃。十三年前有个算命先生路过,他说,我家东北角有一片坟场,其中五个排列有致,中间一个闪着红光,这光会越来越暗,直到跟15W的钨丝灯一样昏暗才罢。
想到这里,我的恐惧进一步加深,老屋发出的光,分明就是如此昏暗。不能再休息了,我冲了出去,大门还是紧闭着,但是有几个插销已经被打开了。很显然,它们已经来了!我看不到它们,也听不到它们,但是它们离我如此之近!我无法细致地描述它们的样子,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如此逼迫我,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来自光明,是那灯光创造了它们,只要开灯,或者灯开了,它们就会出现,除非我们习惯黑暗,不然就永远摆脱不了。
我知道来不及了。简单插上大门插销后,我撤进了院里,一只狗咬了我,顾不上疼痛,我冲进了屋里。身后那些血,就像在水中一样,呈圆心散开,慢慢侵占整个院子,世界红了起来。好像不用检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彻底完了,它们已经侵入。被割断的电线又自动接上了,嗞嗞的声音从电视里传了出来,一波又一波,听不出电视在陈述什么。
不止一次重复这个梦,终于在2013年的夏天,挑了一个阳光明媚到刺眼的晌午,我走回了老屋,一切跟梦里一样真实。院子里垂下来很多电线,木质窗棂结实而又斑驳,只是不知为什么,久锈的锁自己开了,我推开屋门,里面一片漆黑。
三
“为什么你没有影子?”
“天呐,这个人没有影子!”
“孩子,你是不是没有完全睡着,忘了带影子进来?”
“没有影子,活不长的,我男人就是因为被抢去影子死的……”
所有灯都接好了,人们凑在一块讨论上午的大火,讨论谁的影子洗得不干净。影子不净者,将成为笑柄,并且长眠在梦中,醒不过来。直到有人发现我没有影子,他们的讨论才算中止,天呐,没有影子。
母亲躲着我,独自在墙根蜷缩着,生怕因为我受到牵连。她不止一次暗示我,她不要我了。我没命地哭,为什么独独我没有影子?我的影子去哪了?难道我生下来就没有影子?如果我天生就没有影子,那么母亲才是罪魁祸首,是她把罪恶带给了我,是一个女人毁掉了我!想到这里,我朝她走去,我要问个究竟。
就要到她跟前时,人群拦住了我。
“你不用过去了,她的影子也不干净,先处理你,再处理她……”
“你也不用觉得倒霉,这是规则,从来没有人能独立于规则之外,除非……”
“除非什么?!”“你说,你说啊!”
“别跟他废话了,拉过来吧。”
“你们凭什么这么做?你们都是谁!”我挣扎起来,无论如何,不能任他们宰割。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很快我就被他们拖到了河边。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想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那个年老的再次发话了,“现在的结果,都是你睡觉前种下的,你也不用觉得不公平,历来都是这么做”。
看着我一脸的疑惑,刚才拽我最疼的那人说话了,“这么说吧,你睡觉前影子巨大,导致入梦后影子进不来,你的世界因此畸形。我们是不允许畸形的世界存在的,我们的世界,光明和黑暗完全对等,而影子,就是衡量这一切的标尺”。
“我睡觉前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啊,为什么影子那么巨大?”尽管我觉得他们所说太天方夜谭,但是我不得不顺着他们的话继续反驳。
“我们没有说你做过坏事,我们说的是影子,是你的阴暗面,这不是一回事。”
“难道你们就没有阴暗面,凭什么只对付我?!”
“你问得有道理,我们自然有阴暗面,但是我们在睡觉前都洗干净了,并且我们是开着灯入梦的。这样,我们的影子干净得很。”
“就因为那盏灯追上了我,然后你们就判我死刑?”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的。”
那个年老的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使劲拔了一下河边的草,撕掉了一点叶子,然后狠狠地扔到了我脸上。不疼,但是我知道要出事了。我想必须得说几句“软话”了,不然还不知道一会有多惨。
“好吧,我承认你们所说的一切。但是,你们就没有孩子吗?你们就没犯过错吗?”我装作要擦眼泪的样子,强行从他们手里挣脱出来右手,然后抹了一把眼眶。这时候,我的意识清醒了一下,有一种声音告诉我,这周遭的一切都是梦,不用害怕,要勇敢走出来。
没人接我的话,他们变成不屑的表情,好像我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看来你的问题很严重,你难道没发现,我就是你爷爷?”那个年老的说出了一句让我浑身发冷颤的话。我爷爷早在2008年10月死了,死于大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我试图使劲睁眼看他的时候,眼睛越发睁不开,一切都混浊起来,我处在血水的中央,进退不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或者其他事物?”我害怕极了,这些人,好像都是死去多年的。
“你不用害怕,这是你的梦境,你进来那一刻,已经死了。在梦外,你父母正在给你办丧事呢。”
我開始平静下来。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我所看到的、听到的、触到的,都是假的,可是我怎么都醒不过来。可是,母亲明明也在,刚刚我看到的难道不是她?
“我娘呢?”
“你娘?我们哪里知道,大概正在给你办丧事吧。”年老的,我爷爷,又开口了。
“你胡说,我刚刚看到她了!”
“那是她的影子,她只有影子进来了,其他的都在外面。”
天哪,那就是说她在外面跟我一样,是不完整的!
年老的,我爷爷,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他接着说,“是的,她正在生一场大病呢,你不记得了?你入梦前去过一次你的老屋,她在你之前去的,为了帮你砸开那把锁,她准备用墙头上最大的一块石头,就在她快要搬下那块石头的时候,墙塌了,砸到了她……”
他的意思是,锁是我娘砸的,但是还没砸开我娘就倒下了?可是我去的时候锁为什么是开着的?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倒下的母亲?这群人是怎么知道的?越来越多的疑问冒了出来。
“别等了,扔下去吧,月亮等着吃呢”,年老的,我爷爷,终于发话了。
不行,我必须走出来,不能在梦里死了,我想只要能大声喊出声,就能把自己叫醒,这一切就结束了。我拼命地喊起来,救命!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