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道歉

2017-03-20 18:00沈栖
杂文选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毒草质问上海

沈栖

提起“桑伟川”的名字,除了六十开外者依稀记得外,大多国人茫然不晓,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大辞典》则收入其人其事。

人物的沉浮和事件的褒贬往往与一定的时代背景紧密相连,桑伟川及其事件亦然。1967年7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丁学雷(“四人帮”写作班子)的文章,把周而复的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说成是“为刘少奇复辟资本主义鸣锣开道的大毒草”,宣布它三大罪状:一是美化资产阶级,二是污蔑工人阶级,三是鼓吹修正主义路线。没过几个月,上海煤气公司助理技术员桑伟川撰写了《评<上海的早晨>——与丁学雷商榷》长文(周而复在《六十年文艺漫笔》中附录之)投寄《文汇报》,毅然发表不同意见,替《上海的早晨》翻案。张春桥看到了《文汇报》呈报的相关情况后,即刻批示:“抓住桑伟川这个活靶子,批深批透批一个时期。”一瞬间,不仅加大了批判《上海的早晨》的力度,对桑文的批判也是铺天盖地,报纸上连篇累牍,街市上标语成片,一年间的批斗会竟开了三百多次。桑伟川矢志不渝,坚持自己的观点:“《上海的早晨》是香花不是毒草”,终于下狱七年,一度精神受刺激失常。

《上海的早晨》以我国民族资本家荣德生、荣宗敬纺织业的原始企业——申新一厂(解放后改为国棉21厂)为创作背景,当年作家周而复还多次来厂,查看史料,调查采访。该书成了大毒草,国棉21厂的工人被组织起来进行“批判”“声讨”,那是自不待言的;桑伟川替《上海的早晨》“翻案”,工人师傅凭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当然“一百个不答应”。于是乎,上海的报纸和南京路“大批判”长廊上,屡有国棉21厂工人写的批判《上海的早晨》和批判桑伟川的文章。

我于1968年11月初被分配进入国棉21厂,正赶上这一批判浪潮,我也被调动积极性起劲地写过这类批判文章,如《如此的“早晨”》《桑伟川的险恶用心》等。说来可笑,一个十七岁的初中生,连《上海的早晨》都没有看过,就按照“帮派文學”的调子,胡诌一气,与其说是“批判”,不如说是“抄袭”(在那个时期,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乃是一种时兴),竟然还自鸣得意。真可谓:荒唐年月荒唐事!

更为荒唐的是,在批判“桑伟川事件”接近尾声时,国棉21厂迎来了一件“大事”:桑伟川被押到厂家批斗。记得那天,全厂大造“革命”声势,大标语、大字报比比皆是,似乎要将桑伟川“陷入大批判的汪洋大海”。我作为青年工人理论队伍的代表上台发言。一番声嘶力竭后,竟提出一个“严厉”的质问(恕我时间长久,已记不得质问的是什么内容),殊不料,桑伟川尽管被批斗了三百多次,但斗志依然坚贞不屈,对我的质问来了个反问,弄得我一时语塞,本想打打他的嚣张气焰,聪明反被聪明误,令我颇为尴尬,只得大声呼喊“桑伟川不老实就叫他灭亡!”之类的口号虚张声势。

我从不讳言自己在“文革”中的“人生败笔”,参与批判《上海的早晨》及“桑伟川事件”即是一例。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每想起此事愧疚不已!

近日,学兄钱勤发微信称:作家王周生日前去看望桑伟川,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晚景凄惨,至今未婚,孑然一人,前年还患了脑梗,常被入狱留下的后遗症所折磨,背已经驼到连吃饭也只能站着吃,但他精神开朗,依然钟情于文学——读了寥寥数语的桑伟川近况介绍,我甚是感慨:对自己曾有的不敬行为和不实判词,向桑伟川表示我的真诚道歉,虽说它是迟来的。

【原载2017年2月20日《上海法治报·法制随笔》】

插图 / 《上海的早晨》封面 / 佚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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