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是一名玻璃匠,有次朋友和我聊起了自己的父亲,也说起了那把玻璃刀。
他说他十岁那一年,母亲去世了,从此他父亲的脾气就不好了。有一年夏季,他父亲出门办事。父亲临走时,指着一个小木匣严厉地说:“不许动那里边的东西!”他就猜到,父亲的玻璃刀肯定放在那个小木匣里了。父亲走后,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他打开了那小木匣,父亲的玻璃刀果然在里面。他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划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为两半,他覺得好玩极了。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却没能从玻璃上划出纹来,仔细一看,刀头上的钻石不见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
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得粉碎,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一个玻璃碴儿,用胶水粘在玻璃刀的刀头上了……“我希望父亲发现玻璃刀上的钻石粒儿掉了时,以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
翌日,父亲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门挣钱去。才一个多小时后就回来了,脸上阴云密布。下午,父亲将他叫到跟前,依然阴沉着脸但却语调平静地说:“镶玻璃这种营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种活儿挣钱养活你。”以后,他的父亲就不再是一个靠手艺挣钱的男人了,而是一个靠力气挣钱养活自己孩子的男人了。
而且,他父亲的暴脾气,不知为什么竟一天天变好了。
到了我的朋友三十四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因积劳成疾,患了绝症。那时,他们父子的关系已变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亲精神还可以,儿子终于向父亲承认,二十几年前,父亲那一把宝贵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坏的。
不料他父亲说:“当年我就断定是你小子弄坏的!”
儿子惊讶了:“为什么?难道你从地上找到了?”
他的老父亲微微一笑:“你以为你那种法子高明啊?你又哪里会知道,我每次给人家割玻璃时,总是习惯用大拇指抹抹刀头。那天,我一抹,你粘在刀头上的玻璃碴子就扎进我大拇指肚里去了。我只得把揣进兜里的五角钱又掏出来退给人家了。我当时那种难堪的样子就别提了。”
儿子愣了愣,低声又问:“那你,当年怎么没暴打我一顿?”他那老父亲注视着他,语调缓慢地说:“当年,我是那么想来着。可走着走着,似乎有谁在我耳边对我说,你这个当爸的男人啊,你怪谁呢?你的儿子弄坏了你的东西不敢对你说,还不是因为你平日对他太凶吗?那一天,是我当父亲以来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
“那,爸你也不是因为镶玻璃的活儿不好干了才……”
“唉,儿子你这话问的!这还用问吗?”
我的朋友,一个三十四岁的儿子,伏在他老父亲身上,无声地哭了。
(杨乐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很多爱: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