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事也是村里的事(外1章)

2017-03-18 13:44王征桦
当代教育 2016年4期
关键词:布谷村里人母牛

王征桦

几乎没有一辈子不离开村庄的鸟,到了冬季,树叶慢慢地落光了,曾经被枝叶掩映的鸟巢就袒露出来。冬天的鸟巢是空的,巢中的鸟迁徙到南方去了。鸟总是往舒适的地方飞,至于明年它会不会飞回来,我们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鸟走的时候所做的事,就是把空荡荡的巢留在村里。

有时候,人还不如一只鸟。20世纪80年代前,甚至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村庄。他们早晨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柄锹出去,晚上还是拿着那些东西回家,年复一年,直到老死。村后的坟山上,埋的都是整个村庄里老掉了的老人。

我常在人们收工后,找一把锹,踏着月光,去田里看看庄稼。这其实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但我喜欢这样做,因为在村里,我似乎是一个闲人,无所事事。我把水从别人家的田里放到自家的田里,又把水从自己家的田里放出去,我觉得这样很有趣。这时候,村庄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雾气之中,静谧无声。可有一次,在突然间,我听见一声声“咕咕——”的鳥叫声传过来,它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后成凄厉状了。

那是猫头鹰在叫。猫头鹰一般在夜间鸣叫,它是一种不祥的鸟。它的叫声本就恐怖,加上从坟地那边传来,显得更加阴森可怕。要是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就预示着村里要死人了。祖父说,猫头鹰在叫唤要死的人的名字,当它鸣叫的时候,你把耳朵贴在水缸壁沿上,就可以听出它在叫谁,水缸就类似于鸟语的翻译。我多次听过猫头鹰叫,但每次我都不在水缸的旁边,今天也是如此。我把铁锹插在地上,静静地听了一会,没多久,它就停歇了。祖父睡在床上多年了,他衰弱不堪,全身浮肿,看看快撑不住了。村庄总是有疼痛之时的,这一次要轮到祖父了。果不其然,过了几个月,他就静静地走了。

后来,我们在上学的路上,从一棵柳树洞里抓到过一只猫头鹰,它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晶亮晶亮的眼珠转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鸟有那么大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眼睛里闪动的神秘的光芒。我们害怕极了,在河边把它放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注意村庄里的鸟了。在我的眼里,大多数的鸟仿佛是有着巫术的,村西头的乌鸦也是如此。乌鸦是冬季留在村里的鸟类之一,让人惊讶的是,在冬季,乌鸦的数量似乎多于往常,它们黑压压地蹲守在村头的树林中、草窠里;它们各叫各的,互不相干,没有鸟停下来,去听另一只鸟说话,乱糟糟的,场面很混乱。那年春节前,过小年的头一天,我站在霜雪覆盖的草地上,满怀心思地看着它们。

母亲在屋里唤我吃小年饭了,菜肴是一只火锅,突突地冒着热气。火锅里别无他物,是一把咸菜,和着水在煮。我吃了一小口,就不想吃了。母亲说今天菜里加了点油,要比往常好吃多了,多吃点。可我还是吃不下,我来到村西头,看见原先金黄的颜色已经暗淡下去的草垛上,还有在地垄边散落着许多黑点,那就是乌鸦。我稍稍走近一些,就会有乌鸦被惊飞。有一只被我惊动的乌鸦,还围着我飞了一圈,方才远去。村庄总是和贫穷相伴,我想,村庄里的乌鸦也是贫穷的鸟。

乌鸦在聚集着,越聚越多。村里人知道,乌鸦开会,村里会有灾难发生,乌鸦落在谁家的屋顶上,谁家就不吉利。村里人都密切地注视着这群乌鸦的动向,提防它们一不留神就栖息在自家的房屋上。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小股乌鸦飞到了王三家的马头墙垛上,王三大怒,挥动着竹杆驱赶着它们。可那些乌鸦从墙垛上跳到屋檐上,从屋檐上跳到屋脊上,就是不从他家的屋顶上离开。精疲力尽的王三,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了几句,终于放弃了驱赶。

我靠在草垛上,草是牛整个冬季的食料,也是猪棚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稻草的温暖抵消了村庄在冬季的寒冷。草垛为我遮挡着从北面吹来的冷风。那从长江北面吹过来的风,会深入到人的骨髓之中,痛到我的心灵的深处。我靠在草垛上,拿出一本书来。我向往的大学就在江的北面,它如同海市蜃楼,在我手里的册页中时隐时现。我用书当枕头,望着天空。天上什么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一只鸟飞过。我无聊地想起了那只绕我飞翔一圈的乌鸦,而正当我想起它的时候,肚子忽然痛了起来。

很长的日子里,我全身乏力,不想吃东西。紧接着村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了,王三也不例外。乡村医生背着药箱在村里走来走去,但病倒的人越来越多。起初人们以为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健,抵抗一下就行了,用不着费事去医院,但现在他们觉得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村里人对乌鸦的厌恶和畏惧与日俱增。那天晚上,王三的女人在群鸦呆过的林子里烧了些纸钱、撒了点米,而后偷偷地在家里绣起了喜鹊。在村里,王三的女人在刺绣上的功夫是一流的,她的手艺曾经博得村里所有女子的一致认可。那天,我终于看到了王三的女人绣的喜鹊,枕巾一般的大小,是两只喜鹊的双喜图。那件绣品就挂在王三家厢房的侧壁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村里人把结婚、生子、上大学、疾病痊愈诸类好事都归功于喜鹊。不光是村里人这样,似乎从古到今,从村里到县里,人们都是这样认为。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古时有个叫黎景逸的人,居住在空青山,有个鹊巢在他的身边,每天他都以饭食喂它。后来邻近有个丢失布匹的人,诬谄是景逸偷盗的,景逸打死也不承认。刚刚想施刑,景逸看见他的喜鹊栖在狱楼上,向景逸作报喜传语之状。当天他就被赦免了。后来才知道,是喜鹊化成人,假传圣旨,帮助恩人脱了大难。照此故事所说,喜鹊和乌鸦不同,它是给人报喜的好鸟。

王三的女人刚刚把喜鹊绣好,果然就有人传说听到了喜鹊的叫声。我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也好了起来。母亲说,喜鹊似乎在王三家的枣树上叫了几声,就飞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叫过。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忽而又暗淡起来,病中的我如同狱中的黎景逸,多想从窗外的枝头上,看到一只报喜传语的鸟,让我脱离疾病的羁绊,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见。十几天后,我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起来,没有打针吃药,村里的病人也一个一个地恢复了健康。

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喜鹊和村庄关联不大,因为一年到头,村里并没有多少喜事,即使有人生个孩子,也是穷命,没有什么可贺喜的。没有喜事的村庄,自然也就没有喜鹊来报喜了。在村里人看来,和村庄联系最多的鸟,要数布谷和燕子。每到插秧的季节,布谷比人还要着急,它在远处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播谷,播谷!”村里的年轻人学着它的声音回应:“布谷谷,布谷谷!”像调皮的学生跟老师唱歌时,改变着老师的调子。布谷的叫声很幽远,你甚至找不到它所在的位置。听到它的叫声,我们常为晚一两天播种而感到羞愧。鸟语是鸟自已的语言,它们婉转的叫声是为了吸引同类,但布谷的鸟语不同,它是说给村庄的,声音的里面是一种对自己无关之事的焦急。

燕子总在人的屋檐下做窠。燕子的到来,给主人增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燕子选择的是高大明亮的屋子,有时候,它还会在屋主人家筑上两个燕巢,这让主人更为得意。燕子飞回来的时候,村里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燕子。即使白色的燕粪落在人的头顶上、肩膀上,那人也不恼,顶多把它擦掉了事。更为关键的是,燕子是消灭害虫的益鸟,它不知疲倦地在帮助着整个村庄。

村庄的鸟很多,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不管我认不认得它们,它们都在村庄的周围飞翔。鸟把种子丢在屋顶上,就飞走了,瓦楞上的草就是它们的杰作;鸟把一棵树上所有的虫子都啄死了,这棵树后来长得高大挺拔;鸟从一片玉米地里扑愣愣地飞出来,惊跑了一只正在拱山芋地的野猪,后来这片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是让一只鸟改变的,而事实是,飞来飞去的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村莊。

然而,这些鸟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我羡慕的鸟是大雁,它们是不属于村庄的鸟,也不在村庄停留,只是路过村庄。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在天高云淡的初秋,我看到了无限自由的大雁,排成一字队形,飞过村庄上面的天空。

终于把忧伤的事读完了

在小河里洗个澡,我的疲劳像身上的泥巴一样,被水冲洗干净了。我把化脓的脚踝也洗净,把蚂蟥叮咬的伤口上的血止住。这时黄昏的晚霞淡下去了,像少女的脸一样妩媚。我已经不再注意这些了,我无力地躺在沙滩上,对着身边的一丛小草傻笑了。

我在想着今天干的活:割了半亩的稻子,拨了一些秧苗。我在筹划着明天的事:再割了半亩的稻子。对于后天的事我不再去想了。之后,我开始想别的事情,一些和生活无关的人和事。我不知道那些小草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反正在我睡下时,突然有其中的两棵歪过来,撩了一下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痒痒的,惹得我笑出声来。

这是夏天的事。秋天呢,我在山上砍柴。十五岁那年,我已经砍了多年的柴禾了。我习惯于在一棵树下,砍出一小片地方来,把柴禾捆好,然后,躺在树下睡上一觉。当我在树下睡觉时,我的身体就成了昆虫的旅馆,它们钻进我的衣服里面,那里温暖、柔软,也许它们会在里面睡上一觉,然后走开;更多的是它们忙不过来地叮咬我的皮肤,吸我的血。我很累了,一动也不想动,任由它们闹腾。

有一次,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在我的耳边嗡嗡的叫着,我知道它在寻找吮吸的部位。果然,它在我的手臂处停了下来,把它那长长的吸管悄无声息地探进了我的肌肤。我不动声色。等它慢慢地喝足了,想飞走的时候,我猛地一下握紧拳头。肌肉收缩,蚊子的长长的吸管拨不出来,它的脚乱蹬着,吸饱了的血亮的肚子在我的手臂上晃来晃去,却飞不动了。看着它狼狈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把家里的那头母牛牵到山上,它的身后跟着一头两个月大的小牯牛。我们家的活计就靠这头老母牛,一到犁地耙田的季节,老母牛的脖子上就被勒成二道深深的血口子。伤口是牛虻的乐园,一到晚上,牛虻们就围在那里吮吸老母牛的血。我很可怜它,对小牯牛说,你快快长大,长大了你就可以帮你母亲一把。

老母牛在此以前曾经生过一头小牛,长到二岁的时候,我母亲把它卖了,换回的钱很快就花光了。这次,我母亲决心把这头小牯牛养大,再也不舍得卖了。放牛时,我总喜欢带一本书,带书不是为了看书,我带书的目的是把书当作枕头,躺在大石头上想事情,枕着书可以想得很乱很远。

鸟从头顶飞过,洒落的是动听的歌声。看着鸟飞过去时,我回头无意中看见老母牛站在我的身边,也许它站在我身边很久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它不声不响地,坐在我的身边流泪。后来我才知道,老母牛的儿子,那头刚生下来二个月的小牯牛刚刚被一群豺狗分食了,在对面的山洼里,留下了一堆白骨。我悲伤地牵着老母牛回到家里,一路上,它非常平静,默默地跟着我,它似乎懂得了一头牛的宿命。之后的几天,它停止了进食,五天后,老母牛死了。

我还养了一条狗。其实,狗在村庄里是平常的事。一到晚间,狗吠声此起彼伏,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村子里人养狗是为了防贼,我养狗却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偶然从一个邻居家带回了一只白毛小狗,从此它就总是跟在我的身后。狗不会因你贫穷而离开你,而且常常因为你处于危险的境地时,或者由漫长的时间来证明它的忠诚。在微弱的月光下,我扛着铁锹去田沟里放水,狗跟在我的身后,为我壮胆;我从学校回家,狗从山梁上看见,会奔跑几里路来迎接。

就是这只狗,被一个偷鸡贼打死了。偷鸡贼偷鸡有一种手法:在鸡睡着时,把手轻轻地伸到鸡的肚子下,鸡就不鸣叫,鸡只要不鸣叫,就可以被顺利地偷走。但这一切都逃不过狗的眼睛和鼻子。于是贼就用麻醉枪先把狗解决了,然后才能偷到鸡。一天晚上,狗的尸体和一窝鸡被偷鸡贼用麻袋装走了。

记忆最深的是冬天。我知道,在冬天,单薄的柴门挡不住即将到来的风雪。我把家里的火炉生着,烟呛得人阵阵咳嗽。那年冬天,村里的一个瘫痪的老人冻死了。她是五保户,没有儿女,住在倒坍的祠堂的门楼里。那个门楼就在我家的隔壁,就在她死后几天,我总觉得在我生着的炉火里,或者在我书桌上的煤油灯的火焰里,都能看见她的影子。在寒冷中死去的人,他的灵魂也怕冷。

我在读书的同时,也在读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忧伤。那年,我踩着积雪,和我母亲一起去我父亲住的地方讨要一个学期的学费。可是我们被狠狠地骂了一顿,空手回家了。晚上,我从山上偷砍了一根树木,扛到城里卖了,卖了十元五角钱。我在寂寞和迷茫中完成学业。高考的那几天,我得了疟疾,我像疯子一样地抖动,高烧说胡话,像是有一种不好的征兆。等我咬着牙考完试,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就在我挥汗高考的时候,祖父去世了。

一个村庄离不开的永远是忧伤。而我,曾经用一生最宝贵的少年时光去阅读它,那么广大而深入,那么刻骨而铭心。

我离开村庄的那年,整整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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