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丹
1
沫沫第二次见到亦默,是在汶川县一个镇子的小学里。
当时,亦默正在给班上的小朋友上体育课,他半蹲着身子,被孩子们簇拥在中间。
蝴蝶点缀着花色,花苞孕育着清香。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用轻笼晕烟的静谧包裹住时间。
“陈老师”为首的小女孩冲着亦默一摊手,只见幼嫩的手心里躺着一朵形状完整的凤仙花。“老师,我找到最漂亮的花儿了!”
亦默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来的孩子便争先恐后地亮出自己手里的凤仙花。
“老师,我的才是最漂亮的!”“老师,这花送给你!”……
亦默接过孩子们手里的花,轻柔的目光在每个孩子脸上一一拂过,带着笑意说道:“你们都很好,菲菲的花颜色很鲜艳,小成的花形状最美观,每位同学的花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都值得表扬。”
孩子们高兴了,特别是菲菲和小成,转身就要再跑去找更美的花。
亦默拉住她们,让大家都先坐在花坛边上,然后用和蔼的语气劝道:“同学们,花虽然美好,但它们终将不能失去泥土里的根的供养,一旦离开了根,再美的花也会在短时间内枯萎。为了这些花朵能长久地绽放下去,大家约定以后不要去摘它们了,你们说好吗?”
“好!”
孩子们的异口同声把沫沫逗乐了,她没想到这样一个充满方刚之气的大男生在和小孩子相处时竟然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但转念想想,沫沫又觉得很辛酸,亦默虽然从来没有坐着上课,但他的双腿着实是带有残疾的。
沫沫是个生在城市里的女孩,打小生活充裕,上大学之前都没有独自出过远门。在学校里,她经常看到身边的同学去做兼职或者义务劳动者,而自己终究碌碌无为,大三了也还靠父母每个月一千多元的生活费过日子。沫沫感觉自己存在于世界上的价值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终于到了大四,沫沫再也熬不住了,她下定决心要到县城里当老师,先锻炼几个月,以后再慢慢地规划人生。
沫沫来到汶川的第一天,遇见了亦默——一个高大俊朗,走起路來却一瘸一拐的男生。他在校门口接过沫沫的行李,再帮她搬到宿舍楼。
沫沫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因为她知道,男生的自尊心一般都很强,拒绝的话大概双方都会很尴尬。
刚开始相处时,亦默的话语并不多,三句不过十字。沫沫以为他因为腿疾自卑而不愿说话,于是拼命地找话题鼓励他乐观地活下去。
后来沫沫渐渐发觉自己想错了,亦默本身并不悲观,反而对生活抱着很积极的态度,就比如她此时看到的这一幕。但沫沫不明白他填充眉宇间的淡淡愁绪究竟是种习惯呢,还是她的幻觉。
2
“呀,张老师来了!”一个孩子发现了躲在远处的沫沫,跑过去扯住她的衣角。
沫沫抱着孩子走过来,亦默也站起身,用目光迎着她。眼神交错间,沫沫的心事不知早已飞向何方,她只觉得脸颊发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心间鼓弄。
午休时间,沫沫安顿好每个孩子,自己却没有睡意。孩子们的床是亦默用桌子拼凑成的,沫沫亲眼看着他用布先把每张课桌仔细擦干净,然后铺上床单,还额外将自己用的毯子扛来铺在孩子们睡的地方。沫沫也学着他把自己的毛毯抱出来,帮孩子们盖上。
沫沫走出教室时,看见亦默坐在榕树下的石阶上。他早上已经站了半天,脸上带着稍许倦意,现在只好倚靠着树干休息。
沫沫理解他,他是凭借着惊人的毅力才甩脱轮椅的少年,但无论多么强悍的人,总会有身心兼惫的时刻。
“亦默,你来这学校多久了?”沫沫在他旁边坐下,开始找话题闲扯。
“两年。”亦默回答。
“这么说你大我两岁?”沫沫想想又觉得不对,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我今年才大四,应该大三岁?”
亦默看着她,有些想笑,但没笑出来。“你数学不好?”他问。
“唔,我是英语专业的,不用上数学课,反正从小数学也没学好。”沫沫禁不住脸红了,忽而又想起亦默好像是教数学的。“听说你是这儿的数学老师。”
“数学和体育,这里的学生大多不能正常地上体育课。”亦默的眼神中滑过一丝悲凉。
“嗯……”沫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亦默的意思很清楚,来上课的孩子,几乎和他一样身体带着某种缺陷,所以才需要他格外地用心照看。
原本学校把教师宿舍安排在砖瓦房里,而教室只有几间老木屋,是亦默和其他几位支教老师联名要求将男生宿舍和教室对调,孩子们才得以在砖瓦房上课。
沫沫决定留在这里,有很大的因素是受到了学长学姐们的触动。
既然来了,她便下定决心要让孩子们过得开开心心的。但沫沫现在不想勾起那么沉重的话题,她有意识地将话锋转移。
“等到放寒假了,我带你去我的家乡看看。”
“你的家乡?”
“对啊,我是从贵阳来的,那里过大年的时候,城市每个地方都会点起烟花,烟花混着雪花一起在半空中纷扬,别提有多好看了。”
亦默心中为之一颤。
“可我很久没回去了,所以今年一定要回去,你也一起来玩吧!”
“好。”亦默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也不知道花溪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不过多增加了一些烧烤摊和一些水上项目……诶?你知道贵阳?”沫沫兴奋地问。
“知道。”亦默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枝头悬挂的叶芽。阳光透过叶缝,在地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光斑。清风徐过,不经意间触动了心弦,“我已有十几年没回去了。”
3
当得知亦默是自己的老乡,沫沫激动得快疯掉了。人生四大喜中的一喜就是他乡遇故知。沫沫没想到即使是在四川,随手一捞都还可以捞到老乡。
沫沫当即改用家乡话跟他聊了几句。但她明显感觉到,亦默虽然高兴,但没有她那么振奋。大概是离家太久,已经很难再清晰地回忆起家乡的模样了吧。
沫沫和亦默同带一个班的学生,出于对老乡的亲切感,沫沫会时不时地抽空找亦默进行“学术交流”。实际上就是亦默帮沫沫补数学,因为亦默的英语水平沫沫已经没有办法再帮他提高了。
最让亦默头疼的是,沫沫在听他补课的中间会时不时地插入一些让他哭笑不得的段子。比如她怎样把大宝SOD蜜涂在别人的面包上;或者帮老爸买999皮炎平的时候如何买到假货,回家再看原来是666皮炎平。结果课没上成,沫沫还成功地培养了亦默的某种……幽默感。
在县篮球联谊赛上,亦默的表现更是出乎沫沫的意料。亦默运球的灵敏度不亚于其他健全的男生,甚至几次抢占时机一举投篮得分。沫沫看得出,他在双腿没有损坏之前肯定是个篮球好手,她心目中对亦默的膜拜不觉又多了几分。
最重要的是,沫沫和亦默之间还有一个共同话题,那便是家乡。
亦默曾说过一句话,令沫沫久久不能释怀。
亦默说:“贵阳虽然是故土,却没有了家人,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也不知道自己的根究竟在哪。我不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学生同我一样,找不到归宿。”
沫沫很想告诉他:我可以给你归宿,你到不了的远方,我可以为你描绘!
但她终究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
4
5月9日,是沫沫的22岁生日。
晚饭时,亦默领着孩子们表演了几个节目送给沫沫。这些舞蹈和歌曲都是经过精心排练的,特别是集体朗诵,内容是孩子们写给沫沫的歌颂老师的句子。
沫沫感动得泪水长流,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作为一名老师的自豪感,也终于明白了亦默为什么甘愿把自己长期安放在这个简陋的小学里。
夜色迷离,遮挡住真实的灼热,只留下幻梦般不可思议的一切。
榕树下,亦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钢笔递给沫沫。
沫沫惊喜得合不拢嘴,心中一直纠缠着的一个想法再次浮现出来。可是,该不该说呢?
“生日快乐,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亦默说道,然后送沫沫回宿舍。
一路上,沫沫的心沒有办法平静下来,她越是这样不安,就越拿不定主意。
终于到了宿舍楼下,沫沫意识到自己不说出口就太懦弱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亦默,又快速地低下,两边脸颊绯红。
亦默好像也看出了端倪,但没有说话。
“亦默,我很欣赏你。”忸怩了一下,沫沫总算大声地开了口,“如果我毕业了,你娶我好不?”
亦默愣住了。
沫沫说完这句话,终于有勇气看他了。
夜空深邃,正如亦默的眼眸深不见底。宿舍楼其他几个学姐此刻也探出头来,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继而起哄道:“在一起,在一起!”
沫沫忐忑了,亦默会不会觉得她幼稚啊?
“沫沫,”亦默看着她,神情复杂,“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为靠近一个界限而努力奋斗,直至越来越接近。”
他停顿了许久,继续说:“然而你刚才所说的这句话,把我的一切都归零了。”
沫沫的脸色蓦地青一阵白一阵,他拒绝她也用不着那么文艺吧。
沫沫回头看了看楼上的学姐,又看看亦默,觉得自己丢脸死了。
5
被拒绝后,一连几天沫沫都没好意思再跟亦默说话。亦默从她身边路过时她也是能躲就躲。
沫沫怀着心事,竟莫名其妙的发烧了,而且一天下来睡得昏昏沉沉。
亦默见她一整天没来上课,打电话也没人接,担心出事,便来到女生宿舍。
沫沫听到亦默敲门,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却又犹豫着要不要开。
纠结了一阵后,沫沫还是决定不开了。她给学姐打去电话,说明自己的情况,再请她帮忙转告亦默。
亦默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饭菜和药,驻足很久也没有离开。
5月13日,沫沫觉得自己身体好些了,她想好一些要跟亦默说的话(备好课),然后来到教室里。
孩子们知道张老师今天回来,都在认真朗读课本等沫沫来上课。沫沫看到孩子们那么乖巧,心里的愁云顿时烟消云散,她打起精神,用最甜美的笑容和大家打招呼。
课上到一半,沫沫忽然觉得教室里有怪怪的声音,她停下来细听了一下,菲菲就对她说:“老师,为什么灯老在晃啊?”
沫沫这时也注意到教室里4盏日光灯不自然地摇晃着,而且动静越来越大,同学们好奇地盯着灯看。
坏了!当沫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从地心发出的巨大脉动已经在眨眼间向汶川方圆十万平方公里的区域袭来。
整个教室开始剧烈抖动,墙壁上绽开密密麻麻的裂缝。
日光灯在顷刻间随着墙灰一起砸落下来,玻璃渣四溢。孩子们惊慌地乱跑,沫沫赶忙将两个被玻璃划伤的女孩抱到桌下,然后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叫道:“大家快躲到自己的桌子下面!用手抱住头!”
大部分孩子都在第一时间挤进桌下,但仍有坐在地上哭的。
沫沫眼看着一块房梁就要压到他身上,连忙冲过去。此刻房梁已经开始坠落,沫沫只能反手将他推开,接着自己倒在地上,腿部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亦默和其他几个男生从外面砸开门进入教室里,用身体当盾牌,摸到孩子就往外面抱。
到第三趟时,亦默看见了被压在角落里的沫沫。沫沫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但她的神智还是清醒的,她紧张地看着他。亦默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呼救,现在的形势很清楚,沫沫和学生,必定只能先救其一。
亦默的目光没有在沫沫身上做太多停留,他随手揽起身边两个孩子颠簸着向外跑去。
沫沫笑了:亦默,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呢。
6
不知昏迷了多久,沫沫从黑暗中醒来,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沫沫觉得腿都是次要的,她现在很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
周围不断有重物崩塌的声响,安静之后,沫沫似乎听到身边有微弱的呼吸声,还有一种很熟悉的温度。
“亦默?”沫沫试着喊到。
没有回音。
沫沫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亦默弯曲着身子,挡住她的上身,背后不知积压了多少砖瓦。亦默抿着嘴,浑身战栗,他的轮廓在黑暗中显得苍白而固执。
沫沫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她身体的水分快要干涸了,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半睡半醒间,有人吻了沫沫,接着沫沫感觉到一股腥甜的水流滑入自己的喉咙,滋润了她快要离体的灵魂。
沫沫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亦默,那时的亦默健康而活泼。
花溪公园的石桥上,他们各自牵着父母的手,一起观流水潺潺,数落英弥繁。
画面就在两个孩子擦肩而过的瞬间,定格。
如果永远不要醒来就好了,这是沫沫最后的想法……
7
汶川大地震过去一年之后,大多数学校得以优先重建。孩子们的教育依旧被安排在首位。
临时搭建的平房排成长龙,玉兰花满地飘香。
经过疗养,沫沫的腿虽然没有被截肢,但行动起来还是很不方便。
一年前,亦默救出所有的孩子后,又回到教室里,用身体为沫沫硬挡了几场余震。他的脊椎被砖瓦压成几截,但他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动脉血送进沫沫口中。
获救后,沫沫从废墟里挖出亦默的几本教案,里面有一页备注:
1.函数图像
2.当Y=0时,X是Y唯一确定的根
沫沫忽然想起她在跟亦默表白时,亦默回答她的话——“你刚才所说的这句话,把我的一切都归零了。”
一旦离开了根,再美的花也会在短时间内枯萎。
原来是这样……
在离开贵阳的十二年间,亦默已經逐渐淡忘了自己的根性。直到沫沫的出现,才让他找到了回去的理由。
亦默,你说过过年的时候要跟我一起去看那场烟花雪的。
亦默,我在等你呀。
沫沫转过身去,捂着脸……
阳光透过窗户,把讲台照射出别致的光华。
沫沫接过孩子们手中递来的花,面带微笑。
“老师,花儿离开了根不是会枯死吗?”有孩子这么问道。
沫沫摸摸他的头,想了想,说道:“也不一定呀,花儿离开根,可能只是为了把芬芳传递得更远。”
孩子歪着头,不是很理解。
“你们现在就是花朵嘛,等你们长大了,把花香传递给别人的时候,就知道花儿的快乐了。”
沫沫看着窗外的蓝天,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释怀了。
“好了,现在开始上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