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欣依?史建斌
2017年1月20日,奥巴马正式向特朗普移交作为总统权力象征之一的“核手提箱”。回顾八年历程,奥巴马政府在核领域取得了值得称道的成就,但也留下了颇多遗憾。从倡导“无核武器世界”理念开局到考虑推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收尾,奥巴马这位曾将诺贝尔和平奖收入囊中的美国总统无疑想在核军控与裁军领域有所作为,但其相关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同时也受到国际、国内因素的影响,总体呈现出一种矛盾性,反映了美国在发展变化的国际安全态势下试图寻求核政策的调整、但一时又难以改变自冷战时期沿袭至今的核战略的困境。
高调开篇,有所建树
美国在小布什执政时期奉行单边主义政策,忽略乃至贬低国际核军控及防扩散机制,以致全球核裁军进程基本停滞,核扩散问题日益严重,核恐怖问题凸显。2009年奥巴马擎举“变革”大旗入主白宫后,重新评估国际安全态势,调整相关核政策,采取了一系列令人耳目一新的措施,重塑了美国在核领域的形象和领导地位。
其一,宣扬“布拉格议程”,重树国际核裁军领域的主导地位。2009年4月5日,刚上任不久的奥巴马总统在布拉格发表演讲,高调表明将在总统任期内不遗余力地推动核裁军进程、降低核武器的作用。他表示“要抛弃冷战思维”,并承诺“美国将致力于寻求一个没有核武器的世界”。此番被称为“布拉格议程”的讲话,获得了广泛好评和响应,并由此赢回了美国在核军控与裁军领域几近丧失的主导地位。
其二,调整单边主义外交,重获防扩散领域的影响力。奥巴马认为,核扩散及核恐怖主义的威胁甚于俄美之间可能爆发的核战争,并为此从多方面对小布什政府咄咄逼人的单边主义外交政策进行调整,寻求他国在防扩散问题上的谅解与合作。2009年9月,联合国安理会历史上首次专门就核不扩散与核裁军问题举行峰会,美国总统奥巴马以安理会当月轮值主席的身份主持会议,并因此成为美国历史上首次主持安理会会议的总统。会上一致通过了美国提出的“无核武器世界”决议案(第1887号决议)。2010年4月,奥巴马倡议并召开了首次核安全峰会,商讨如何加强核材料安保和防止核恐怖主义。在同年5月召开的第八次《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审议大会上,美国力推大会《最后文件》的达成。上述诸般努力,使美国重获在国际防扩散领域的影响力。
其三,出台美国《核态势审议报告》,重排核政策关键目标。2010年4月,美国国防部公布了《核态势审议报告》。作为美国未来5~10年核政策的纲领性文件,该报告将美国核政策的关键目标重新排序,把阻止核扩散与核恐怖主义放到首要位置,同时强调降低核武器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的作用,宣称“只有在威胁到美国及其盟友的核心利益的极端情况下,才会使用核武器”。对核政策关键目标的重排,表明了奥巴马政府对降低核武器威胁和实现无核武器世界的关切。
其四,谈判新START条约,重启美俄双边核裁军进程。奥巴马上任后不久,便与俄罗斯展开为期一年多达十轮的核军控谈判,并于2010年4月签署《关于进一步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措施的条约》(新START条约)。条约规定,到2018年,美、俄各自保留的实战部署的战略核弹头不超过1550枚,运载工具不超过800件。新START条约的签署、生效,是国际军控界令人瞩目的大事,它重启了美俄停滞多年的双边核裁军进程,填补了START I条约在2009年12月到期后留下的空白,并为未来更加深入的核裁军提供了动力。
仓促收尾,诸多遗憾
虽然奥巴马政府相关核政策的实施取得了可圈可点的成就,但也留下颇多遗憾。概括而言,大致有以下六个“难以”困境。
其一,美俄进一步核裁军难以为继。新START条约签署、生效以来,美、俄双边履约正常,但两国现役部署的战略核武器仍有削减的余地,从而以较小规模的核武库维持战略稳定性。奥巴马总统在2013年的柏林讲话中曾提议与俄罗斯一道,将现役部署的战略核武器在新START条约基础上再削减三分之一,即降低至1000枚的水平;此削减建议在2013年美国国防部的《美国核武器使用战略报告》中再次被提及。然而,任期已满,奥巴马并未能与俄罗斯就进一步削减实战部署的战略核武器展开谈判,也未能“推动与俄罗斯讨论战术核武器和非部署核武器的问题”。
其二,核武器的作用难以降低。对核威慑能力的重视,使得核武器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的作用难以降低。奥巴马一再声明,“只要核武器还存在,美国将继续保持一个安全、安保和有效的核武库”。言下之意是,美国将始终保持强大的核威慑能力。2016年10月联合国大会第一委员会(裁军与国际安全委员会)以123票赞成通过了在2017年启动“禁止核武器公约”谈判的决议,而美国投了反对票,并在投票之前积极动员其盟友反对——美国对核威慑能力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为维持有效的核威慑能力,奥巴马政府斥巨资大力推进“三位一体”战略核力量的现代化工作,其中包括用“陆基战略威慑”系统替代现有的“民兵III”陆基洲际弹道导弹、用“远程防区外巡航导弹”取代现有的空射巡航导弹、以“哥伦比亚”级战略核潜艇更换现有“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开发新一代的B-21战略轰炸机以及对核弹头实施“3+2”的延寿计划等。
其三,《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CTBT)难以获批。奥巴马承诺要“迅速并且积极地”推进美国批准CTBT,在其任期内,美国参议院此前拒批CTBT的理由已不复存在:由于“库存管理计划”推进顺利,美国在没有核爆炸试验的情况下,也具有保持安全、安保和可靠核武库的技术能力;由于国际监测系统的部署以及各项技術性能的改进,美国及国际社会监测秘密核试验的能力已显著提升。但在过去八年中,就CTBT批约问题,奥巴马政府始终无法争取到国会内足够多的共和党参议员的支持。2016年正值CTBT开放供签署20周年,鉴于国会批约无望,奥巴马只好在卸任前另辟蹊径,倡议并推动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呼吁停止核试验以及推动CTBT早日生效的2310号决议,但该决议并无法律约束力。
其四,“禁产条约”谈判难以启动。奥巴马在布拉格演讲中,表示要致力于推动“禁产条约”的谈判。但是,对于谈判各方尚难达成共识的诸多重要问题,包括明确术语定义、规定禁产范围、对待现有核材料库存、建立核查机制和设定条约生效条件等,奥巴马政府似乎并无解决良策;对于个别国家利用日内瓦裁军谈判会议的“协商一致”原则阻拦条约谈判的行径,奥巴马政府似乎亦无相应举措。直至奥巴马离任,“禁产条约”谈判仍未启动。
其五,朝鲜核问题难以缓解。对于国际社会高度关注的朝鲜核问题,奥巴马政府八年来采取了“战略忍耐”政策,结果朝鲜核问题持续发酵,半岛紧张局势不断升级。朝鲜在奥巴马任期内进行了四次核试验并频频进行导弹试射,尤其是在2016年一年内进行了两次核试验,且第二次核试验的爆炸威力达到万吨数量级TNT当量,为朝鲜历次核试验之最。虽然在解决伊朗核问题上奥巴马政府联合英、法、俄、中、德五国与伊朗达成的“联合全面行动计划”堪称经典,但在朝鲜核问题上,奥巴马政府并无太大作为,广受诟病。
其六,“无核武器世界”倡议难以践行。奥巴马在布拉格演讲中承诺“寻求和平、安全的无核武器世界”并“采取切实步骤走向无核武器世界”。虽然奥巴马对美国核武库实施了削减,但其削减力度小于冷战结束后的任何一位美国总统。奥巴马上任之初和离任之际,美国官方公布的美国核弹头库存分别为5113枚和4018枚,即奥巴马政府在八年内共削减了1095枚核弹头。与之相比,小布什总统在任期内削减了5304枚核弹头,克林顿总统削减了3182枚核弹头,老布什总统削减了9497枚核弹头。缓慢的削减节奏,加之大规模核武库现代化计划的实施,使奥巴马的“无核武器世界”倡议几乎沦为一纸空文。
内外影响因素
从“布拉格议程”和2010年4月连续砍出“三板斧”,即出台《核态势审议报告》、签署新START条约和召开首次核安全峰会,可以看出奥巴马在核政策的制定上有其思考、在实施上有其章法。但是,其核政策的推行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和掣肘,成效并非如其所愿。概括而言,影响奥巴马核政策的因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来自外部,即国际安全环境的变化、尤其是美俄双边关系的改变;另一方面来自内部,即国内政治制度的制约、尤其是国会所持态度。
奥巴马上任之初,基于对国际安全环境和国家实力地位的重新评估,以倡议“无核武器世界”为抓手,进行核政策调整,试图解决核扩散与核恐怖主义这两个重大安全威胁。此后,奥巴马政府核政策的任何变化无不体现着对国际安全态势的考量。由于俄罗斯是美国在核武器领域的唯一对手,因此美国核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受美、俄双边关系变化的影响。在奥巴马第一任期内,美俄双边关系明显缓和,双方签署、生效了新START条约,并且在共同关心的核军控与防扩散领域的诸多问题上相互呼应、支持。在奥巴马第二任期内,乌克兰危机爆发,美、俄政治关系跌至冷战结束后的低点,双方在核武库现代化、导弹防御系统、《苏联和美国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简称《中导条约》)履约等问题上相互指责,这使得美国不愿采取单方面核裁军措施以及推进双边核裁军进程。
奥巴马提出的一些核政策,如推进国际核裁军进程、防止核武器扩散、加强核武器和核材料的安全和安保、阻止核材料和核技术的非法交易等,在获得国内拥护和支持的情况下,得以顺利推行;但有些核政策主张,因为受到国内政治力量的质疑或反对,尤其是受到共和党占据多数的国会的制约甚至阻挠,只能妥协或作罢。2010年奥巴马将新START条约提交国会审批时,为了确保获得三分之二强的赞成票,只好向国会承诺斥巨资对美国核“三位一体”以及核基础设施进行现代化。奥巴马曾明确表示要致力于推动美国批准CTBT,但自忖难以打通国会参议院这一关,故一直引而不发。在任期最后几个月,奥巴马曾考虑推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但因遭到国内的强力反对而放弃,持反对意见的政府高官包括国务卿、国防部长、能源部长以及空军参谋长等,有美国媒体甚至批评奥巴马“对个人政治遗产的追求”超越了国家利益。
矛盾性及其根源
通观奥巴马政府八年来的核政策,整体呈现出明显的矛盾性:一方面倡导“无核武器世界”的理念,另一方面又对本应彻底销毁的核武器系统全面实施现代化计划;一方面宣扬降低核武器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反对启动“禁止核武器公约”的谈判;一方面呼吁推进国际核裁军进程,另一方面又不愿进一步单边或双边削减核武库;一方面重视防扩散问题,另一方面又迟迟不能推动CTBT的批约和生效。
奥巴马政府核政策的矛盾性,可以从核战略角度进行挖掘。一个核武器国家的核政策虽然受到政治、外交和经济方面的一定影响,但最终还是取决于该国的核战略。从美国核武库规模、结构和部署态势看,美国奉行的是一种谋取核战争的对抗与获胜能力的“战争对抗型”核战略。持有这种核战略的国家为了保持相对于其他核国家的核力量优势,必然要求维持相当数量的核武器;即使迫于国际社会的压力或出于改善政治形象的需要而不得不采取一定的核裁军措施,也不可能实际影响到其核武库规模和核武器的作用。如果美国不能实质性地改变沿袭自冷战时期的“战争对抗型”核战略,那么便很难对核政策进行根本性的调整。而核战略深刻影响着一个核国家的軍事战略和战争计划体系,其改变绝非易事,更非朝夕之功。在新的国际安全态势下,奥巴马既想通过推进全球核裁军进程降低核扩散和核恐怖袭击的风险,却又不得不通过实施核武库现代化计划等措施维持现有核战略所需的核武器能力,这种纠结心态必然使其核政策具有矛盾性。
(作者皆为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战略研究中心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