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将老碗举过头顶

2017-03-17 18:40杨丽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白骨曾祖父曾祖母

杨丽娟

家里有只老辈儿传下的粗碗。碗的外沿潦草地画了几笔正被风刮的草芥,用笔潦草,好像是当年满腹心事着急下班的年轻画工正描画着,天上突然落了雨便草草收场了事。这只碗历经家族不断扩大收缩潮起潮落,竟在没刻意保存时不破不损,成就了一个家族的传奇故事。

心血来潮地把放客厅显著位置的钧瓷瓶换成大粗碗。聚光灯聚焦,碗上那层已泛黄的老釉骤然焕发神采,变身拙朴的艺术品。碗沿上淡蓝色粗粗细细的线条,也浸满浪漫气息。

前几天母亲来电:家在城东偏远乡下的祖坟因城市扩张成为楼盘地基,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坟,都要迁到临高速路的岗坡地里。

阳光明媚的早晨,一家人来到几台挖掘机正轰鸣的工地上,凭记忆将曾祖父、曾祖母以及祖父、祖母的棺材起出。虽对这次见面作了充分准备,却在打开有些发烂的棺材时几乎晕厥!只经五六十年、三十年的光阴,没谋过面或曾谋过面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已化成白骨。家人小心翼翼地将先人骨殖一一收进骨灰盒里。

车慢慢启动,行驶在已姹紫嫣红的街上。

与当年埋祖父祖母时的庄稼地相比,现已繁花似锦,绿荫成行,不复往昔,光阴像东去的汤汤洹河,已悄悄溜走三十年。

三十年,我从像柳芽的少女蜕成山核桃般脸的妇人,儿子也已在磕磕碰碰中长大成人;祖屋已换了主人,老院子似乎已将记忆抹去,唯留下两个扣门的铁环有时还会在深夜被风吹响;半夜爬上树梢的半个月亮,静悄悄由东向西推移。三十年,我想,逝去的已永远逝去,还没逝去的正在逝去。三十年,经历的烦躁、不安、失败、光鲜、泪水和笑脸,执拗和顾盼,在时光中轮流展现、变换和推陈出新。太快了,好像上午才蜗行牛步地去菜市场,晌午回到家做饭时已是十年后的某个冬天,快得有点让人来不及思念。

曾祖、祖父母以白骨的存在形式乘车,去完成一次安静和平的家族迁徙。这有点意外的见面不免重勾思念。我们这些后人,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呼天抢地,甚至于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只是以令人窒息的沉默作为怀念的延续。时间像个魔鬼,从我们身上抽去了伤心、怀念和诸如此类的伤感。能与自己的曾祖、祖父母一起坐在前行的车里同行,怎么都该觉得是种幸福。

猛然间想起那只老粗碗。看似空空洞洞,却分明盛满着几代人的生计,那是我贫穷善良的祖輩们为之奋斗来的饭的味道,它盛着难以下咽的粗米野菜而被他们日日咀嚼,最终在我们这代苦尽甘来。它所偶然盛过的一顿奢侈的饭食,可能对现在人来说都会不屑一顾。即使是这种难以下咽的食材,一个家族却能传承、繁衍,将家族最优秀的基因好好传留在我的身体里,整日为梦奔忙。这一切,可能会有这种的或那种的原因,但我想,最不能忽略的一定是我曾长期端过这个碗和吃过这个碗盛过的饭!

他们活着的样子在我内心生了根,扎进了我的肌肤、骨髓和胸腔里。如没有楼盘的开发,我宁愿永远将他们的样子忽略。原以为埋入地下便是永别,却发现他们在我的思维和目光所及之外竟没走远,只是换了生存方式,并以这种方式为一个曾经家族的繁衍做着最真实的证明。

我之所以长成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之所以是这个性格,而不是那个性格,原来都是由有血有肉的祖辈们传承的。没有他们,没有他们的远去,就没有今天的我,这才是最本质的奠定命运基调的既往源头,是生命之根。其他包括能力的见长和下跌,成功奋斗和名利兼收都可忽略不计。他们把一个家族健康的血脉、性格和爱等等这些让你立足于世的资本传承下去就已足够。想想名利这些东西得到又能证明什么?这些抓不住留不住的身外堆积物,随着斗转星移,时空变换都将成为空。空到无限大,空到空空洞洞,成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宇宙尘埃……倒是先人们的存在,真实的令人震惊,即使成为白骨,也能破解一切。

幸好,不知经过多少偶然,这只无意传承的老碗历经几代传递,最后被我收藏,像是一场挥汗如雨劳动后的收工仪式。

黑夜是白天的母亲,现在是过去的连接。我相信,一切所发生的都有某种意义,那么上天让我成长在安阳小城,就是为了有一天得到这只碗,再将之传承。

我想,即使每天将这只老碗举过头顶也不过分。这只碗就是一把钥匙,只要它在,我就会无数次穿越宇宙洪荒的历史和未来。

摘自《河南日报》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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