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训（外一篇）

王延昌

36年前，一场车祸，父亲被送到医院几小时后不治而去，终年六62岁。

我拉着父亲的手，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没有了气息。那一刻我没有崩溃，也没流泪，出奇的冷静。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有一种想要毁灭什么的心理，事后想想，那种心理挺让我后怕。丧事期间，我就那么隔着棺罩看着可怜的父亲。有些不可思议，我的心里一遍遍火烫般的翻涌着我往日所有的欢乐、浮躁和轻狂，却被静静躺在那里的父亲碾为齑粉。

父亲是彻彻底底的老实人，矿工一名，为了我们一帮儿女，为了家，劳苦一生，即使退休后还在打工挣钱，没享过福。有人告诉我，你爸是个老实人，从来不讨人嫌，他有皮肤病，在单位洗澡从来不先下澡池，等人家洗完后，快速地搓吧搓吧完事，从没让通勤车等过他。父亲有个令我心酸的动作深烙于心，每每生活窘困时，总是边垂头吸烟，边用一只手一遍遍地捋着头，就像在捋掉头发上一些细小的东西。

如今，他脸上盖着黄布躺在那里，再不会那样捋头发了。父亲那个我从未去用心体味过的似乎具有卑微色彩的心理世界已经幻灭了。我突然心生一种强烈的情绪，甚至有些愤怒：“决不能一味地做老实人！”

闲笔一句，车祸赔偿协商中，第一次未果，我暗下决心，协商决不超过两次。我怀揣利刃进行第二次协商，如不成，我决计永远剥夺那个汽运一把手的拍板权力。

今天，我必须承认，那时太脆弱了。

一天，十岁的儿子写作文《家训》，问我：“咱家有家训吗？”我告诉他：“做老实人，但不能一味地做老实人。”儿子有些糊涂了，我说要辩证地理解，他更糊涂了，于是，我耐心地给他讲解辩证法。

老叶

六岁那年第一次从东北到山东的爷爷家，从来都是爷爷和叔叔们在东屋吃，饭桌上菜盛得满，热气腾腾，偶尔有白花花的肉片，会有菜汤滴在饭桌上，油汪汪、亮晶晶的。奶奶领姑姑们在西屋吃，饭桌就是高粱秆盖帘放在盆上，奶奶和姑姑们吃饭都静悄悄的，她们的饭菜怎么没有热气腾腾的感觉呢？

等我知道男女吃饭不同桌这样的规矩是封建男尊女卑思想在作祟时，已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2012年秋天，我领儿子回山东让奶奶看看她的重孙时，爷爷去世多年，奶奶95岁，身体硬朗，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奶奶。六岁的儿子刚看到他的曾祖母那布满深皱的脸，还有点害怕，直往我怀里靠，悄悄和我说：“她怎么没有眼睛呢？”

奶奶住在泉水头村，离穴坊镇几里路，镇上逢五有集。我说：“奶奶，你孙子重孙子陪你赶集吧，都有重孙子了，咱得到镇上走走啊，显摆显摆！”奶奶竟顿时声音哽咽，一脸悲苦，摇着头颤着音说：“延昌啊，我不去，那个地方我不去了，我二十三年都没去了……”我的婶婶一把把我拽到了一边，用手狠狠戳了我脑门一下，婶婶的表情是中国妇女所特有的，就是表情极其夸张，声音却压得很低，她对我悄悄地喊道：“你小姑就是嫁到镇上去，和丈夫吵架赌气喝农药没抢救过来，这些年，我们都不提那地方，你看你……”小姑去世多年我才知道，没太悲伤，我都忘记她的模样了，就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当时。

在那一刹那，很奇怪地，我猛地记起了小姑的模样，想起还是少女的小姑一次次把我从东屋抱到西屋的情形。而沧桑的奶奶，都已经是秋树上那最后一枚老叶了，却还……我的心一下子疚得要命，非常非常压抑，非常非常难受！

其实，奶奶她老人家还不知道，我父亲也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人世，我们都在瞒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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