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棉花

2017-03-17 17:17田真夫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爹妈省城柱子

田真夫

刚过了立冬,便连着下了几场雨。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沉,气候也越来越冷了。下午却开了一小晴,但天空却丝毫没有变好的迹象,路过家门口的人都说晚上肯定下雪……

晚上快六点的时候,娘接到在省城工作的儿子柱子打来的电话,柱子说看了天气预报,晚上家乡可能下雪,要娘睡觉时多盖被子,注意防寒。七岁的孙女妞妞也在电话里喊了奶奶,并告诉奶奶许多学校里的事,最后还说:“奶奶,我想您了!一放假我就来看您……”放下电话,娘的心里一片温暖。

天还未黑,那屋外的天却越发昏沉了,还有些微的黄,正是晚上下雪的前兆。被秋风扫尽落叶的枝头,此时也格外寂静,仿佛在等待着今年最早一场冬雪的降临。娘早早地喂了狗,唤回了鸡,自己把中午剩下的饭菜热了热,囫囵地填饱了肚子。她到门外看看:路上行人明显地少了,邻居张婶从镇上做生意回来,见了娘,打个招呼,匆匆忙忙地回家做饭去了。娘望了望天空,咕噜了一句什么,便朝屋里喊一声:“满伢,今晚上我们要换上新棉被了!”……屋子里却没人吭声,娘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喊的这个人,在中秋节前已永远离自己而去了……

春上种棉花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正是春柳发芽的季节,风从河那边吹来,白色的柳絮轻轻飘动,在这样的天气里劳动是一种幸福。刚过完60岁生日的满伢喜欢劳动,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庄和土地。柔软的沙土地,肥沃得流油,锄头在天空中挥舞着,深入土地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非常惬意。娘喜欢看自家男人挥舞锄头的样子,锄头在空中挥动会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线,让娘感觉到自己男人的强壮。

种棉花在这里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移栽法,就是把棉籽先捉在苗床上,待苗长到两至四片叶子时移栽,移栽时棉苗根部要带土,这样种的棉花均匀,长得齐整;一种是直播法,就是在平整好的土地上直接打坑点种,这样种的棉省工省力,但没有移栽那么齐整。今年满伢用的是移栽法,去年棉花高价,用移栽法种出的棉花满伢认为品质好些……

娘坐在堂屋里,呆想着些往事,不知不觉天渐渐黑了下来。不远处张婶家已传来电视的声音,娘拉亮灯,从木柜子里抱出崭新的棉被,平整地铺在床上。“人上了年纪,越来越怕冷了!”娘自言自语。其实,娘心里清楚,自己原本就怕冷。

娘结婚后每年春天都要到河边的沙地上来种棉花,因为这片沙地留下许多年轻的回忆。两个人恋爱的时候,娘的爹不同意这门亲事,说满伢家穷,弟兄又多,可是娘不管,常悄悄地跑到河边的棉花地来约会。有一天月上柳梢的时候,娘听到窗外的三声猫叫,娘正在屋里洗碗,她知道满伢又来约自己了,便对爹妈说:我到代销店买点东西。说完便心急火燎地往村外河边走去,连爹妈问自己去买什么也没来不及搭腔。

河边生长绿油油茂盛的一大片棉花,在月光下透出一片清新的气息。其实,庄稼也是有呼吸的,侍候庄稼久了的人,闭上眼睛在夜里都能嗅得出地里种了什么……娘那年22岁,青春正茂,像一朵鲜花刚刚绽放;满伢刚好25岁,两个人情投意合,在茂密的棉花地里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天空星光灿烂,有点点荧光在水边飞舞,河水倒映出星星点点的影,不知是天上的星,还是地上荧光……忽然一声:“要死的妮子,你讲到代销店买东西,却躲在这里来谈情说爱……”骂声未完,棍子便打了下来,娘还没反应过来,满伢一转身就扑到娘身上:“叔!要打就打我吧,不要打秀!”秀是娘的名字。

棍子落下来,打在的满伢背上……原来,爹看到秀慌慌张张地出去,便有些怀疑了,提着棍子便偷偷地跟了过去,果然见闺女往河边沙地去了。见满伢死活都拦在秀的身上,便不好意思再打,其实,爹打得并不重,骂了几句,扔下棍子背着手气呼呼地踏着月光回家去了。

满伢送秀回家来,秀认为要挨一顿臭骂,谁知爹什么也没说,自己一个人早到里屋睡了。第二天起床,爹一早就去了地里,好像昨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几日,秀吃完早饭后正在喂猪,弟跑过来说爹妈找她有事!她心里还有些忐忑,怕说起前几天晚上的事。谁知父母让她去把满伢叫来,路上两人想来想去都摸不清两位长辈的意思,不过,也暗暗地下了决心,商量着万一长辈们不同意,两人就私奔到城里去打工。

有了明确的想法,两个人胆子大了,到家时满伢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叔!婶!”爹没吭声,娘却搬了张椅子让满伢坐。秀怕爹为难满伢,也想待在屋里,却让娘撵了出来:“你爹和他有事商量。”个把小时后满伢出来,像捡到金元宝一般高兴,大声地叫喊着:“秀!秀!叔同意了,叔同意我们的婚事了!”秀也非常激动,紧紧抱着娘问:“是真的吗?”娘轻轻打了一下秀的头:“你这个死丫头!”秀拉着满伢跑到爹的屋子,一起跪了下去:“谢谢爹!谢谢爹!”

后来秀问娘:“爹怎么就答应了呢?”娘笑着说:“还不是那一棒棒!你爹说了,满伢连棍棒都给你挡了,一辈子还不对咱闺女好?家里是穷些,但只要勤快发狠做功夫,过几年就富裕了。”

两人结婚后,满伢一直对秀好。知道秀怕冷,每年到了冬天,总是早早到被窝里暖热,然后才叫秀上床睡。刚开始结婚那几年,家里很穷,两人很勤劳,满伢一年四季总是忙个不停,除去家里的农活,在农闲时便到处帮人做工。秀也不闲着,除了操持家务,还喂养了很多家禽,鸡啊鸭子满院子都是。每年还喂两批肥猪,每次出栏都有四五头,光这一项每年都有好几千元的收入。现在政策好,农村里只要发狠做功夫,只要勤快,没有不富裕的。几年下来,两口子不仅还清结婚时欠下的债,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在路边盖起了四间大瓦房。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秀的爹妈也很高兴,不时过来串串门。秀生下儿子柱子后,爹妈更高兴了,看到外孙不是亲就是抱,整天嘴笑得合不拢。转眼间两口子在一起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到省城工作,秀的爹妈先后去世……秀自己也从媳妇变成娘和奶奶了。

人生只不过就是刹那的事,娘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不喜欢开电视。其实,儿子早些年就在省城给他们二老买了一台大彩电,老头子在的时候,两口子有闲也看看。为看电视的事,两口子没少吵过嘴,娘自己喜欢看戏,特別是越剧和黄梅戏,当然也喜欢湖南的花鼓戏。老头却喜欢看抗日的电视连续剧,一集又一集。不过,斗嘴归斗嘴,最后都是让娘占了上风。娘看电视时常被戏剧中的故事情节感动得涕泪直流,回头却看到陪自己的老头子鼾声如雷,这让娘又恼又恨。老头子去后,是没人和自己争电视了,可娘从此却很少看电视了。至今娘怎么都想不通,那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春上种棉花的那天晚上,回来后满伢感觉腹部有些涨,还有点隐隐的疼。当时认为是吃了什么,坏了肚子,两口子都没当回事,老汉自己找了几片土霉素吞下就睡了。可是第二天起床还是没有效果。老汉没事般一早下地干活。中午娘煮好饭左等右等没见人回来,急急忙忙往地里寻,见老伴坐在棉花树下,双手按着腹部,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直往下淌。娘走近忙扶起他,回家后硬要他到医院检查,开始爹还不愿意,说等几天就没事了,直到娘发了脾气,爹才慢腾腾地坐了班车去县城。到了下午,爹喜洋洋地回来,笑着对娘说:“没事,没事!医生说吃点药就没事了……”爹更加勤快地去地里,种棉花要锄七遍,可是爹种的棉花却锄了十遍。棉花炸花的时候,爹种的棉花和别人的比,显得又大又白。爹总是每天早上踏着露水去捡花,整整一个月,爹捡的花够弹几床棉被了,便和娘商量说:“现在冬天太冷,自家今年的花好,去弹床棉被吧!”娘没说啥,爹去弹棉被之前,把每朵花都精心挑选,每朵花都松软如云。棉被弹回来了,娘用秤称称,整整十五斤。爹弹回棉被的第三天,就突然病了,这次吃药打针都没效,最后连床都起不来了。

娘吓坏了,要送爹去医院,爹坚决不肯。只好给省城工作的柱子打电话:“爹病了,赶快回来!”柱子接了电话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爹这次肯定是得了大病了,否则娘绝不会给自己打电话。放下电话他和媳妇连夜开车赶回,八百多公里,回家时天都亮了。来不及休息,他忙到爹的床头,看到已经非常憔悴的爹,喊了一声眼泪便流落下来了。爹睁开那双混沌的眼睛,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我儿回来了?”声音非常细弱,仿佛爹还想说几句什么,但实在没精力了,说完这句话又闭上眼睛养神。还是儿媳妇清醒:“快送爹去医院!”两人忙打开车门,把爹往县人民医院送。到了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全家人都惊呆了:肝癌晚期,最多只能活一个月了。柱子还想把爹往省城送,爹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好像有话要讲。柱子把头伸近爹,爹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早就知道了,不要告诉你妈!不要去省城,我要回家……”

爹去世的那天,正是八月十二,快过中秋节了。爹是快天亮的时候离开的。那天晚上,娘预感到可能有什么事发生,心里老是慌慌的,大半夜都没睡。娘紧紧地握着爹的手,刚眯了一下眼,醒来发现爹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眼睛里虽然没有以前的光泽,但那种神情是以前娘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难舍和流连。爹把娘的手握得紧紧的,几滴混沌的泪水竟从日渐消瘦的眼眶里流出。爹的神情仿佛有话要说,娘努力地靠近,把耳朵挨近爹的嘴巴,听见爹用微弱气息告诉娘:“秀啊!我就怕你冬天脚冷啊……”

娘号啕大哭。听到娘的哭声,柱子从隔壁房里跑过来时,爹已经去世了……

爹去世后,娘两天都没有呷一滴米,也不晓得哭。到第三天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让整个乡村的夜空都充满了悲哀:我的亲人啊,我的狠心的满伢哥啊——

柱子几次要接娘到城里去住,可是没几天,娘又收拾行李要回家。有好几次在柱子挽留时,娘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我在你这儿,谁给你爹做饭?”话一出口,娘仿佛反应了过来,眼眶马上就红了。每到这时,柱子便不敢再留。柱子知道:娘留恋着爹的感情,娘留恋那个家,留恋乡村的家里还残存着爹的气息……

要下雪的夜晚格外的静寂,喜欢在夜里乱吠的那只狗黑子今晚也变得安静起来。忽然窗外响起沙沙的声音,娘知道,雪开始落了。她像往年一样说道:“下雪了!”往年说这话时,老伴总会抱紧自己,而今年,只剩下娘一个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那年冬天第一场雪降落的夜晚,娘到厕所解手,到床上后老是感觉自己的脚冰冷的,睡不着。爹从梦里醒来,问娘:“咋了,睡不着?”娘说:“脚怪凉的!”爹不吭声,只是把自己的上衣解开,把娘冰凉的双脚紧紧地抱在自己暖暖的胸膛里……想到这儿,娘的泪又下来了。娘躺在床上睡不着,起来喝了口水,爬进被窝的时候,老汉今年新弹的棉被很暖和。

娘后来才知道,其实,爹第一次到医院检查时便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是爹放弃了治疗。因为他知道,就是再治疗,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延续多久,他不想把自己有限的时间浪费在那些无用的治疗上。从那时起,他有个心愿,要用自己的双手种出最好的棉花,为他冬天怕冷的秀弹一床厚厚的棉絮。他怕自己的时间来不及,所以,在棉花炸花的每一个露水汤汤的早晨都跑去捡棉花,当他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心愿时,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临终时,他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说,那就是:“我给你弹了一床厚厚的、温暖的棉被,讓你冬天再也不怕冷了。”

其实,娘心里都懂,在他离去后第一场冬雪的夜里,她感受到了男人留给自己的温暖,她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床棉被了,因为这床被子里面的每一朵棉花都留有男人的气味。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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