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世间的关羽
文◎章青定
世事确有不易,逼出许多关羽,但身在曹营的关二爷最终还是过五关斩六将挂印出去。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羽们
陶志邦十分辜负他的名字。他没有什么安邦治国的远大理想,只想做个园丁,有一间植物店,不卖那种应节日被人放上两天就扔掉的花,只卖些诸如琴叶榕、滴水观音、发财树这样的绿色植物,客人大多是老头们,他们进来前会将蒙着布的鸟笼子放在店门口,里边的画眉和鹦鹉谁也看不见谁地斗嘴。
然而对他来说这个梦想并不比安邦治国容易。毕业三年,他一直在一间培训中心教花艺,为他梦想中的植物店攒当本钱的那桶金。学生们大多是生活富足的全职太太,趁着孩子们上学的时间找找乐趣,偶尔也有年轻的小白领,怀着鲜花会让生活变美好的愿望而来。
陆元贞不属于她们,虽然她也是个年轻的小白领,可陶志邦看得出,她对花艺并无兴趣,上课时心神不宁,看向斜对面烹饪教室的时间远多过看陶志邦。
陶志邦无所谓,他的课程没有考试不用排名,世间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情原本很多,就和他站在这里剪花枝一样,他只是不明白,陆元贞为什么不干脆将这笔学费花到对面烹饪课程上去。
这个问题待到陶志邦吃过她带来的一碟锅贴就知道了,她根本不需要,她的锅贴汁鲜皮薄底子脆,厨艺已是一流。趁着陶志邦吃得几乎要咬舌头时,陆元贞笑眯眯地说:“陶老师,我家有两瓶花想插,但我的水平还不够好,您能不能帮忙啊?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不会耽误您太久。”
陶志邦的嘴已短,手也只能跟着软,他跟着陆元贞去了她的住处。和他租住的一间次卧相比,陆元贞的住处舒适得叫他抽气,特别是带一个大阳台,虽然阳台此刻放着生活杂物,但他一眼就看出它作为一个小植物园的可能性。
“干嘛不养点什么。”陶志邦羡慕,“养些活生生的花花草草比摆弄摘下来的花有意思多了。”
陆元贞笑起来:“我们不学摆弄花,您吃什么啊?”
她看一眼欲言又止的陶志邦,又接着说:“您看出来了吧,我对花草根本没天分,也没兴趣。”
等到陶志邦帮她插过几回花后,她才告诉陶志邦她为什么要在毫无兴趣的花艺上花费时间和金钱。
“想嫁个有钱人嘛,我厨艺够好了,英文也过得去,就去学点看上去贤淑宜家的技能好了。让你来帮忙插花就是因为我打算请人来家吃饭,想给人留下这种印象。”陆元贞脸上带点无赖的表白。她连带着坦白了她租的这间房子其实也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只是她的目标人群既然定得高了,总得花点本钱,如果对方要送她回家,总不能叫对方看见脏乱的群租房,不好看,也容易叫人对她的动机起疑。
陶志邦想,这个时候也许该说点谴责或劝说的话才对,比如人要自立才好,比如有些捷径不是那么好走的,也许代价惨重,但他吃着陆元贞煮的面条,什么也顾不上说,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这样滚烫且没有味精和劣质重油的食物了,等到一碗面都落了肚,他的肠胃一热,脑子也就跟着热了起来,他对陆元贞说:“既然你负担得很吃力,那不如我付你三分之一的房租,租下四分之三个阳台。我住的房间没有阳台,一天光照也只有两个半小时,我想要一个小植物园很久了。”
他们成交了。
陶志邦陆陆续续地搬进一些家常好养的植物,虎皮兰、龟背竹、铁线蕨,陆元贞站在一旁看他蹲在那儿忙忙碌碌,笑眯眯地说:“陶志邦,后天三号候选人要来家里坐客,他喜欢大红的月季和向日葵,你能帮我把这两样插得好看点吗?”
陆元贞真正的爱还是厨房,自从她把插花这件事成功托给了陶志邦,她就不再去花艺班了,她说要把学费省下来换台新烤箱。
她对陶志邦说过,厨房是她的领地、她的战场,绝不允许有人入侵。
这个“有人”指的就是陶志邦,那天陶志邦从背包里掏出袋泡面想进去泡一碗。被陆元贞拦了下来。她说泡面也可以做得很美味,只拿开水泡一泡是对面的浪费。她拿走了陶志邦的泡面,进入她的领地,打开燃气灶,搁上钢精锅,还从小冰箱里拿出来一小把青菜和一只鸡蛋,接着开始“咔咔咔”地切小葱。陶志邦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他看得出陆元贞对这间厨房的爱,白瓷砖墙和台面擦得闪闪发光,就连调料瓶身都毫无油渍,每一样家电都待在它们最适合的位置,胖胖的黄色面包机、大红的小烤箱、绿色微波炉,还有一只插着小花的玻璃瓶。陶志邦从那只玻璃瓶里读出了一点知音相见的感动,读出了他自己对梦想中那间植物店的感情。
“我换了好多次住处,每次搬家最先打理好的就是厨房。但我实在受够了得不停地搬,不停地重新擦洗,你知道有些出租房的厨房,里面的油垢都可以幻化成精了,我就想要一间自己的,不用再搬来搬去的厨房。”
但雄心壮志是一回事,真正实施起来是另一回事,陆元贞和三名男友备选人的交往都无疾而终,她待在家的时间变多了,他们也有了一点默契,陶志邦在阳台上擦叶片或替植物换土时,陆元贞在厨房里擦盘子或者给汤加料,客厅里的小音响里放着双方都能接受的歌。有时陶志邦会叫“快快快,帮我一把,这只盆要掉了”,陆元贞就关掉火,飞奔而至,替他托住花盆。
天气渐冷后,他们还会坐在客厅的电暖茶几前交换彼此的一周所得,同事间的乱斗,升职加薪,或是一个新的食谱可以一试,阳台上又添了两棵幼苗,小区里那只黄斑流浪猫生了几只小猫。陆元贞用一只老式的固体酒精炉烤几只桔子或是雪梨块,空气里散发着一丝淡而凉的香气。
陶志邦的植物园在四月到来时已颇具规模,他站在客厅里打量它们,像个等待收获的老农。他等待收获的是陆元贞的赞赏。是的,他开始渴望陆元贞的赞赏了,在厨房器皿的光芒里,在一颗颗鱼丸和一片片肥牛之间,他对陆元贞产生了一点眷念,这眷念有时甚至超过了他对他阳台上的植物园。
这眷念接下去也许就是喜欢,或者是爱。陶志邦有点紧张,又有些期待,他在几只塑料花盆里种了土豆,准备那个时刻的来临。这与他的热爱息息相关,也和她热爱的厨房密切相连。
但土豆还没来得及长出来,甚至连一片芽都没发时,陆元贞邀请了一个胡子男来家吃饭。这次她没让陶志邦帮忙摆花,她说胡子男不爱这些,但她让陶志邦也一起来吃饭。这次她慎重而认真,她说她要让胡子男知道她愿意将他介绍给朋友。
陶志邦盯着空无一物的土豆盆许久,说:“行啊。”
胡子男高大英俊,来时带着一大捧玫瑰,俗气的、买自街上的、一点也不特别的玫瑰,可它们更大更壮观,几乎能将陆元贞的脸淹没。
陶志邦觉得胡子男很不识货,虽然他对陆元贞的菜赞不绝口,但他看不出陆元贞真正的可贵。午餐结束后,他和陶志邦并排站在阳台上,说:“元贞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妻子。”
陶志邦不明白,他不知道胡子男为什么仅仅把陆元贞对厨房的爱看成一个妻子的条件,他想,胡子男如果去厨房门口陪洗碗的陆元贞,看着陆元贞的厨房,看看她刷水池时的脸,他就会发现陆元贞的专注、执着和隐藏在其中的小小偏执,那可不仅仅是个会把热饭菜端上桌来“请吃吧”的妻子。
但胡子男并没有这个打算,他站在阳台上,赞叹着陆元贞将这一阳台植物照顾得真好,勤劳爱生活懂厨艺,“她一定是个好妻子”,说虽然他们才恋爱三个月,但已决定要娶她,求婚时他会买一片玫瑰花海,买大钻戒,婚后给她装一间大厨房,装齐所有的厨房电器。
陶志邦突然丧了气,他想这个男人也是爱陆元贞的吧,谁说用钱爱就比他用心用理解来爱要不真诚呢。
“祝你们幸福。”陶志邦说。
陶志邦在夏天将要到来时辞掉了花艺老师的工作,换掉了手机号码,悄悄地将满阳台的植物留给了陆元贞,只带走了那几只种着土豆的塑料花盆。
陶志邦换了一间培训机构继续教插花,一年后,他终于攒够钱和另外两人合伙开了间花店,只是和他理想有不同,花店主要售卖应节日的花,二月玫瑰,七夕玫瑰,圣诞节也是玫瑰,他只在店的一角养他的绿色植物。
胡子男来店里也是订玫瑰,还是他的风格,一大束,只是收花人不是陆元贞。
陶志邦盯着他,问:“你不是要向他求婚?”
胡子男的语气里倒是有真诚的遗憾,他说,我们都太贪心,她除了厨房,还要自由,还要爱;而我,除了妻子和食物,还要忍耐,还要女儿有个好继母,所以我们只能一拍而散,再各取所需。
陶志邦去找陆元贞,但她的公寓早已换了租客。
土豆发了芽还开了花,长成块茎,郁郁地长满了陶志邦新住处的大半个阳台,但他仍没有找到陆元贞。在这座城市里,错过永远比相遇容易,陶志邦知道。
合伙的同伴给他介绍过好几个相亲对象,陶志邦和她们去餐馆坐一坐,饭后送她们回家,也就没有了下文。他发现这件事和他当时心怀着梦想去教插花不同,这不是一件可以坦然身心分离的事。他决定完答应的最后一个人,就停止相亲这项活动。
他们约在一间新开业的小馆子,陶志邦见到桌上插着小花的玻璃瓶时,心像被击中了。菜单上的沙茶番茄炖牡蛎、虾仁鸡翅、香煎鱼饼、酒酿带鱼,是在那间阳台上摆满植物的小公寓里,陆元贞一道道摆上来让他吃过的菜。
陶志邦站起身向里走,像他预料的那样,他看到一间整整齐齐的厨房,台面擦得闪闪发光,就连调料瓶身都毫无油渍,每一样厨具都待在它们最适合的位置,曾经一心要嫁有钱人的陆元贞戴着白帽站在铁锅后,奋力地炒着。
陶志邦取消了他的最后一次相亲,他站在小厨房里看着陆元贞。
“不是要一间属于你自己的厨房吗?”“自己开的店,厨房就算是自己的吧。”陆元贞扬起锅,“随便去爱人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比起来,还是自己当自己永恒不动的厨房更容易。”
热爱就是热爱,真心就是真心。世事确有不易,逼出许多关羽,但身在曹营的关二爷最终还是过五关斩六将挂印出去。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