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梦见周公?不是梦,是一张广告牌。当我从那牌子下经过时,西岐大地正沐浴过一场久违的喜雨,将连日来人们身上的燥热难耐一下子褪到了千里之外。
时值浅秋,田野深处,一排排绿油油的玉米秆像哨兵一样挺立着,结满黄豆荚的枝蔓沉沉爬了一地;不远处的菜地和果园里,翠生生的豆角,白生生的茄子,红彤彤的苹果,在秋风中摇曳生姿。偶尔,几根水嫩的丝瓜,从房前屋后的墙头爬出来,泛着一抹青色的光亮。
这些谷物,满满当当地挤在一起,开始深情演绎秋天的童话。而我要去探寻的,是一处填满了周文化韵味的千年古庙,随着车子渐渐驶入,它已跌入的我视线,我迎着晨光,向它走去。
1.飘风自南
风,南来的风,清风。
在这之前,我很喜欢这样形容风的句子,其实就是喜欢那份清风朗月的明净、春雨散落的绵柔。曾经在友人的笔墨里,见过他如此吟咏:
风自南来,月下草堂,对影成诗。
逝者如斯,离人歌唱,时光明灭,兕觥其间。
率而操觚,我意云何,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故而,这南风,一定就是清风了。这种感觉,攀爬在我心里好久了,久得仿若生了根,发了芽似的。平日里,也会在心绪不好的时候,吹吹风。最好是南来的风,朝着太阳,朝着我,淡淡地吹。不大功夫,烦冗和浮躁会随之褪远。
甲午浅秋,赴一场文字的盛会,也赴一场周文化的盛会,我有幸再次来到周公庙。当我一双脚轻轻踏进这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古庙时,秋阳烁烁,秋叶哗哗,秋风丝丝,无不在向我诉说这里同步而至的秋意和秋韵,也向我诉说这里的幽静和寡淡。整个庙宇,除了秋蝉、秋叶、秋风,还有一种乐声,很轻很低,从草丛里、树枝里,缓缓渗出来。
我侧耳细听,是古筝优雅的调子,再细听,是我百听不厌的《高山流水》,和着轻轻地风,细细滑落。
饭后,在庙里闲游。第一眼看见的,是乐楼,谓之戏楼,建于元代至元年间,明清曾重修,但一直保持着元代的建筑风格。我站在这里,抬眼见一匾,题曰“飘风自南”,与门口照壁上的“有阿卷者”组成完美的点景诗句。这样清新素雅、寓意深刻的牌匾,竟是我之前来了两次都不曾留意到的,心中不免有些不安和惭愧。这种惭愧不安,源于我身体和思想深处的慵懒和不思进取。怎不是呢?早年时,一心跳出农门的我,总以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每每触及历史或者一些古老文化时,总是仓皇而逃或草草习之,久而久之,大脑皮层下滋生出一片历史及人文的空白和无知。后来,开始写文了,忽惊觉这身体和思想深处的盲区,要补上,需花一番心思和精力的。还好,随着导游老师深入细致的讲解,豁然开朗,乃至一下欢喜上了这四个字,简洁,干净,似有取之不尽的内涵和回味。后又得知,周公曾于采邑此地,在致政成王之后,又回到这里制礼作乐。只是,这可不是一般的礼乐。它体现着“周公礼制”,体现着“则以德观,德以外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的理念;体现着“敬天保民”的“仁政”学说,以至于形成后来的君臣、上下、父子、兄弟之间衣食住行、军制政令、丧葬嫁娶、鬼神祭祀等规定,实现了当时社会的繁荣与稳定。而这些,都幻化为轻盈妙曼的礼乐,像南来的风,沐浴和净化了世代宦官和黎民百姓的身体、思想,还有灵魂。
站在院子里,凉风习习,我的眼前,“飘风自南”的匾,大楷涂金,清神醒目。不觉感慨:不知清代学士王麟当年书写这块匾时,怀有怎样的心绪,是不是也如我一樣,在风声里,在乐声里,比较清晰地捕捉到了周公“礼贤下士”、“一沐三捉发”和“一饭三吐哺”的温良谦逊的俊朗风姿?
2.关于古庙建筑
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周成王之叔。我是在老师们一再的纠正下,基本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想来有些好笑。
整体看,古庙依着一片山坡而建,苍翠绵延,青绿一片。山坡的名字很贵气,被称为“凤凰山”,就是《诗经》里“凤凰鸣矣,於彼高岗”的出处了。我脚下的古庙,就建在“有卷者阿,飘风自南的“卷阿”之上。
如今,几千年过去了,卷阿腹地清泉长流,古木苍翠,浓荫下掩着自唐、宋、元、明清修建扩建的三十余座古建筑以及千年古迹润德泉,无不显示着周公庙幽深久远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
过乐楼,穿八卦亭,几步之后,便是三宫殿了。此三殿,为缅怀周公、召公、太公而建。殿顶以立兽众多,其中不乏飞凤、奔马、狂犬、人俑、大象等,造型生动各异。最是那屋檐,斗拱重叠,结构精巧,极富观赏。
至正殿,单檐硬山式屋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前檐五间系一通檁,又粗又长,且上下均匀一致,实属少见。此殿为古代举行祭祀的活动场所,始修于唐武德年间,最初起名周公祠,后经历代王朝重新修葺。加之此庙地处西北偏远的村野土塬上,未曾遭到各种运动的洗劫,算是比较幸运地保存了原貌,为周公庙一大幸事。
正殿多楹联。其中大门两侧的柱子上,刻有“制大礼作大乐并勘大乱大德大名垂宇宙;训多士诰多方兼膺多福多才多艺贯古今”的千古名句。上联显然是对周公制礼作乐、东征平叛等功绩进行概括,下联则对其辅佐成王治国安邦平天下的智慧做了赞扬和肯定。我更喜欢旁边比肩而立的那副短楹联,“自古勋劳推元圣,从来梦见有几人”。该联言简意赅,内容丰富,既肯定了周公的历史地位,又巧妙地引用了孔子“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历史典故,着实令人回味。
终于“见”周公了。但见他头戴相帽,身穿相衣,手执条板,目光凝视前方,像在回味和瞻望。近身,盯着那雕像看了半天,并未见自古以来帝王满身满脸的那种豪情、大气和霸气,倒是神态丰美、目光祥和,尽显“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谆谆心怀。后又看到几尊塑像,除姜太公颇具悠闲之外,坐姿都差不多。
周公殿左侧为召公殿。创建于宋代,配祀周公,现存建筑也是20世纪90年代维修的,仍保持原有风格。其中的“甘棠树图”石碑,记载了召公大人,不辞辛苦,巡行于乡里,因其经常在一棵甘棠树下处理民间诉讼,深受百姓爱戴。《诗经·甘棠》因此落墨成名。
不知不觉中,已到“润德泉”附近。此泉时涌时涸,意为润德于民。整个夏天至立秋,由于关中大地久旱不雨,我所看到的“润德泉”泉水并不多,水面上爬着一丛又一丛的浮萍,枝枝蔓蔓努力四下伸展开来,几只蝶儿迎风舞动在碧绿的叶面上,泉底清澈可见,游客投下的硬币和纸币几乎将水底铺满了。无疑,这一池的水,为古庙增添了几分灵气和柔润。
站在泉边,靠着八角形的石栏杆上,一阵清凉漫及全身。那石栏杆,很有特色,上有浮雕藻饰,并有龙吻、鳌头、怪兽、人物等造型,用手触摸,湿润润,滑碌碌的,很惬意的感觉。
周公庙最后一处景点碑亭,盘踞在后山的最高处。那亭子内,竖着唐、宋、金、元、明、清石碑、石碣多方,记述的大多是修建周公庙的历史,也算为后世歌颂功德。站在亭子上向下看去,周公庙所有风景尽收眼底,好一番敞亮和通透。
3.凤鸣岗上诗经唱
未见凤鸣岗,却听诗经唱。
与我而言,比周公庙更有魅力的,就是他四周的古墓群和那一片古人曾经生活过的有凤清鸣的高岗了。
毋庸置疑,这一带曾进行过大量的考古发掘。我身边的杨智怀老师,是周公庙考古报道的第一人。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2003年12月,这里陆续发现22座周代高等级大墓,1500多米的西周城墙,大量刻辞甲骨,犹如石破天惊,揭开了周文化繁荣昌盛的面纱。只是,由于采风活动安排限制,我没能亲自去那一片黄土坡上走走,感觉有一点点失落。杨老师笑了笑,安慰我,上去也看不到什么了,挖掘结束后,文物被清理,埋文物的深坑也被填平了。
第二天,我坐在会议室里,翻看周公庙的录像。一层层类似于梯田的缓坡上,裸露出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用洛阳铲凿出的圆洞,不时会看到荒草掩蔽的洞口……这一幕,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仿佛看到,几千年前,这一片干枯浑黄的土地上,一段古老的周文化历史被孕育、被滋养,尔后,又被埋藏。淳朴善良的西岐子民,耕种在这一片黄土之上,那些古迹和文物,也越耕越实,越耕越稳。
如今,距离那场盛大的挖掘已经十几年了,我也只能在录像里重温那一场厚重的历史云烟。我的眼眸间,开始出现梯田。梯田上是大片庄稼,未耕种的荒土里,种了一些小树,在风里,在黄土里,轻轻摇曳。梯田的断层,重叠在一起,似塞满了丰富的内涵。这内涵,只与周文化的遗韵有关,它们如陈年的老窖,在风烟中弥散。
可是,这些古风和遗韵,又怎甘心一直被洞藏呢?毕竟,那里面,一瓦片、一陶瓷、一铜器上,都镂刻着那个时代的浮光印记。更不要说,那世人瞩目的甲骨文,更是诠释了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精髓。这精髓,是属于礼教、民风、文化、道德层面的,它所散发出的底蕴和厚重,无可复制,不可效仿。
我一时怔在这里,脑海里使劲回味着,若20年前,我在这这场盛大的挖掘中,是不是也可以在那深深浅浅的断层里,随意剥落一些土块,一定有几块破碎的陶片掉下来,厚的薄的,大的小的,有的光滑,有的附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我用袖子使劲擦拭黄土,连那黄土都会泛着白花花的亮泽呢?
据说,曾在这里耕种的西岐人,见惯了这种碎陶片,它们被随意拨到地边,零落在地上,甚至被人们当作生活用的器具,盛装着粮食和水,成为诗经风雅里唱之不尽的离歌。
4.庙里那些树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树不是孤立存在的。有时候,它像极了某个人,带着某种质感和温度。而有时候,又很清晰地带有某种精神,给人无穷向上的力量。我如此这般的感怀,在周公庙里的树身上,尤为强烈和深刻地裸露而出。
徐岳老师说,从這群树身上,可以读出一个伟大民族的一段精彩历史。看一看,再想一想,真是这样的。起先,是门口那三株唐柏汉槐。据考证,已有1700多年了,长得参天婆娑,直入云霄,守护着这座千年古庙,也守护着周公的遗风和雅韵。不能不说,它们已俨然成为周公庙的名片。我相信,每一个人站在这参天古树旁,一定能触摸到那份浓厚的周文化气息,似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神奇色彩。
而我要说的是,靠近会议厅的那棵汉槐。两日来,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半边极尽枯萎,半边极尽繁盛。枯萎的一边,坚挺着光秃秃的枝干,硬邦邦地戳向瓦蓝的天宇。而繁盛的一边,树藤缠绕着,茂密的枝叶,遮蔽出一片浓郁的阴凉来。秋风起,那些叶子,在秋阳下轻盈地舞动,青翠得能拧出水来。
当我渐渐靠近这一棵树时,心情极为复杂,不知是该赞叹生命的旺盛,还是该唏嘘生命的衰竭?它们原本同根生养,同根呼吸,可岁月的沧桑愣是生生剥落了它们身体的一半水分和营养,这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容颜,诠释着怎样一份执着的生命?我在苦苦探求。比如此时,听着秋蝉在树上声声鸣叫,看着秋风轻轻抖落一片叶子,再看那斜斜伸过来的枯枝,似在用之不竭的身体支撑着,永生不倒。这种姿态,有刺破青天的浩然,也有清秀葱茏的诗意,它们交织在一起,一任岁月漫过,一任风雨侵蚀。
见甘棠图,自然会想到去看看甘棠树。只是,若不识这棵树,加之若不用心,任谁见了都会忽略它的存在。我亦如此。第一眼,以为是普通的梨树,心里嘀咕,这召公殿门口,不载甘棠树,却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棵苹果树。待转身时,随意瞥了两眼树身上悬挂的招牌,才愕然。带着一颗好奇的心,问了度娘方知,其属于落叶乔木,树皮灰褐色,纵裂。西岐人俗称杜梨树。叶子边缘呈锯齿,尖锐,深绿色,成材后,宜雕刻字画。春来,似雪花缀满树,又似梨花披了枝。待秋日里,则会挂满橙色的小果子,酸中带甜,又几分酷似苹果。
大抵由于持续干旱吧,甘棠树的叶子不但瘦小且干巴巴的,可就是这甘棠,遗爱了三千年。三千年后,人们依然在树下,怀念召公曾听政于阡陌之间。这棵甘棠树,成为其俯身为民办案的遮蔽之地。为不扰民,更搭建陋室简居其下,百姓爱戴,民间作诗曰《甘棠》,歌之颂之:“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后道光二十五年,岐山县令李文翰偕幕僚在召亭故地春游,忽见一棵开了一片白花的甘棠古树,皆大喜!望之不足,赏不尽兴,遂绘甘棠春图一,并记二。到了二十七年,岐邑人武澄,得文翰墨宝,勒刻石上,以飨后世。光绪二十九年,慈禧太后为召公祠赐“甘棠遗爱”匾额一方,其上钤“光绪癸卯御赐”,此时的大清已病入膏肓,吃什么药都是多余的了,但此匾至今尚存,成为西岐人心中永远的温暖和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