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抽烟是为了治病。我不信。我从来没听谁说抽烟的疗效。他们只说抽烟之后无法摆脱的烟瘾。
但她好像真的生了什么病。我后来知道是胃病,也可能是胸口痛,还有可能是偏头疼,也或者是颈椎,反正她也说不清具体什么毛病,似乎全身都是毛病。抽烟缓解疼痛的“偏方”是无意中发觉的。在吃了很多我父亲从树上剥下来的树皮引子做的药,不见起效,并自发研究出了这么个妙方。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当然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真的想当个烟鬼,她挂在嘴边的还是从前的话:我明天就戒了。
不管我们是否相信,她自己挺认真地做出戒烟的决心和行动。早上出门干活之前,到商店买一包糖果,据说是用来堵截烟瘾。想抽烟了就往嘴里放一颗。然而晚上你必然会发现她既吃光了糖果也抽完了一盒香烟。那种战败的兴致还挺好,因为得到了糖果的热量也满足了烟瘾,你会看到她是哼着山歌回来,远远地看到你的时候,露出有点抱歉的笑。当然很快那抱歉的笑就会转成另外一种神色在眼眉上飘荡:不就是抽了几根烟吗?
看她像男人那样随身装着打火机,还配着专门的烟袋,用熟练的手势点烟,将流畅的话从两片夹着烟的嘴唇里放出来,我觉得抽烟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可以让她思维冷静、提高与人交流的口才,这一系列潇洒的动作简直是天生的,不抽烟才是一种遗憾。如果她是一条鱼,那么从此找到了优质的水源。往常她的脾气暴躁、易怒,抽烟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她习惯隐忍,慢慢将怒火消磨。对任何从前令她恼火的事物都能接受。那一层飘荡在脸边的烟雾仿佛是她的保护膜。是她生活了半生才寻得的阵地。现在谁也别想让她从那片阵地中退出来。
我并不反感她抽烟。尤其是在高原地带生活的女人,缩小了说,是在我们这个村庄生活的女人,只有很大的岁数才有抽烟的资格,像她这种年纪还从来没有见过。她从四十岁不到学会了这个本事。她破坏了人们惯常的规矩。因此她也的确受到一些指责。当然这些指责大多是暗地里传言,无意中才流落到我们这些子女的耳朵。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流言。因为我有一股来自她那儿的叛逆和毫无畏惧的勇气。因此,我母亲驾驭烟的能力和驾驭那些荒地上的杂草一样干脆利落,人们的指责当然也被無形地架空、忽视了,他们看到她时,只能笑着赏一根香烟或者两句问候。谁也不能嘲笑不满四十岁的女人抽烟的事实。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也因此觉得所有的规矩都是可以打破的。当这个女人发现香烟可以治病,那么,所谓的规矩就不能死守。可是时间久了我就烦躁起来,事情十分明显,我对这件母亲干出来的光辉的事情有了厌倦感,香烟的苦味时常钻进我的喉咙,脚下任何时候都能踩着几颗烟头,我出去走一圈,别人能闻到身上的烟味,以为这个年轻人又走了和她母亲相同的路。他们有时会绕着弯子说,那谁谁,学会了抽烟,而她本人的个头还没有香烟长。这种讽刺和我母亲嘴里吐出的烟雾一样呛人。可我没有勇气与人争论。在某些时候我的表现非常懦弱。我假装她不会抽烟,有抽烟的朋友来访,我也不会及时跟他们说:看到我的妈妈,要敬上一支香烟。
我母亲在我的忽视和设计好的冷漠的人情中表现得相当镇静。仿佛这些事情只是我们的疏忽,不是有人故意刁难。
明天你该戒烟了。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苦巴巴的,自讨苦吃吗?我用不太好的语气说这些话。
她满脸的烟雾使我看不清神色。丢出一句话更让我不好回答:对啊,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她的脸已经被烟雾熏黑,往哪儿随便坐下来就是一张黑白老照片。父亲向我表示了他的担忧:看样子,给你妈买烟要用火车皮运过来,一盒两盒是不够了。作为同样抽烟的人,父亲觉得自己虽然烟龄比较长,但跟母亲这种以烟为治病良药的人一比较,他还只能算个抽烟票友。
某天,我母亲从街上回来,进门就是一张喜气的脸。我以为她中了彩票。不对,我以为她要收拾东西跑路了。在我们这些反对者的眼皮底下,她过够了。就像从前的某一天,她也是摆着这样一张笑脸——当然,我们并不清楚这张笑脸完全是在半道上经过无数演练回到家中才摆出这样一副毫无破绽的笑——事实上,她刚刚才在街上与人大干一架。为了一台别人借给她看的旧彩电。事实上是送的。只是后来那人有些反悔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们在街上相遇了。那人要把彩电搬回去。母亲不太情愿,又不能占人便宜,最后只好低声下气请求将彩电卖给她,希望得到对方允许,暂时赊账。这怎么可以呢!那人态度明确,必须马上归还。那时候我们正在追看《傻儿司令》,跟在我父亲屁股后面满山乱转,顶着两三颗夜星去给学校放录像。我们在路上摔跤,鼻血都摔出来了,但是我们哭着爬起来继续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我们给人放录像,一晚上三块钱,或者五块。这是我们当时的经济来源。然而仅仅是短暂的两三个月,这台原本是淘汰的旧彩电又要物归原主了。她肯定很气愤,但是我们只看见一张笑脸。我们并不知道她在街上受了什么委屈,转身就哭,一路哭着离开那条闹哄哄的长街。她后来告诉我,那是她走过的最长的街道,曾经以为那是人生最长的困境,是人情凉薄的真实面貌。然后,回到家中给了我们那样一张好看的笑脸的第二天,她准备离家出走,到外面去讨生活。可是脚还没有踏上班车她就反悔了。这个出走失败的女人又倔强地回到村里。
她这次的笑脸完全不是为了要掩饰离家出走的举动才摆出来。她的确很高兴。事情是这样的: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些熟人,他们围坐在一起抽烟,其中一人散烟的时候却单单漏掉了她。那人明明是知道她抽烟的。但是他假装不知道。等那支香烟抽完之后,她从容地起身也拿出香烟,挨个散了一遍,单单漏掉那个不给她香烟的人。那人说,你怎么不给我烟。好啊,太好啦,机会来了,她傲气地回答(肯定是早就准备好了这样的气势,像从前哭过之后还能淡然地准备一张笑脸),你刚才看不见我,我现在也看不见你呀。那人脸红羞愧,偷偷溜走。
他肯定不清楚,其实这句话并非说给他,也未必说给别的人,她可能是说给自己,也或者,仅仅是想说这样一句话,来回击对过去生活所遭的冷眼。
这是她笑着回来的真正目的。
她像是报了什么大仇,心情愉快,又抽了一整包香烟。
“干得不错。”我说。
“当然了,难道我是好欺负的人吗?”她这样回答,非常得意。
可我还是不习惯她房间里的烟雾。甚至对那张烟熏的黑黄的瘦脸也感到陌生。她才五十多岁,看着却比实际年龄大很多。从前我们走在一起,人们会指着我跟她说,哟,你妹妹啊?现在人们指着我跟她说,哟,亲戚吗?
我很少在她的房间说话。而她有说不完的话,她有时被自己制造的烟雾呛得咳嗽,明显听到气管中“空空”地响,也不能阻碍她要一段一段将往事翻出来。
如果我要近距离说话,只能走进那缭绕的房间去寻找她。我喊,妈。她想半天才答应。如果我说,妈,你知道红薯放在哪儿吗?她迅速就站起来,准确地找到我要的东西。只有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或者说,她习惯听这样的声音,问她要吃的和穿的,就能勾起她的条件反射。
不过她也有懒散的时候。蒙头大睡,抱怨风大,抱怨牙疼,抱怨饭太硬或太软,抱怨她的衣服被烟火燎出一个破洞。
她还有傲慢的时候,叼着香烟,走在马路上,或者骑着她的女式摩托车慢慢地跑在马路上,遇见熟悉的人突然不想打招呼就这么过去了。那人肯定要扭头看一眼,他肯定会有点生气,所以他才会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等我回去的时候跑来跟我说,你妈妈,好拽的样子。
我也好拽的样子。我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我认为这是世上最潇洒的态度。那天如果有风,风会吹亮她的烟蒂,夜色沉下来的时候,会掩住那张黑瘦脸上的皱纹,而那双被烟熏黑的手指,以为握着的是天边一颗星。她是这样的心情:我只想抽一支烟,在马路上走走,不搭理任何人。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业。自由撰稿。现居东莞市。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2011年6月开始文学创作。2012年发表作品。写小说和散文。作品发表于《钟山》《花城》《民族文学》《散文》《天涯》《湖南文学》《山西文学》《星火》《红岩》等。获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五届东莞荷花文学散文奖。第三届广东省“九江龙”散文优秀奖。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大沥杯”小说奖。出版有小说集《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