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堂堂的日子

2017-03-16 19:37于立强
山西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志豪老铁老范

于立强

进入腊月,接连下了三场雪,这在往年是不多见的。老铁站在阳台上望出去,就被外面茫茫的银白世界感染了,觉得这像是在为自己的退休制造一种氛围。雪花总是能为平淡无奇的日子增添些什么。老铁刚刚退休,这几天他在家里找感觉。他好像给自己上了弦,手脚停不下来,心里还隐隐地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劲儿。马英有点烦了,问你这是干什么呢?能消停会儿吗?老铁说,我在找感觉,找感觉你懂不懂?马英说,找个屁感觉,这样就找到感觉了?老铁说,今后的日子不同于以前的日子,我要尽快找到感觉,以新的姿态面对今后新的生活。马英忍不住鼻子里哧地笑了,说你咬文嚼字酸不酸,别人退了休都是一下子就蔫巴了,就你和别人不一样?老铁并没反驳马英,他心里盘算着干点什么,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那天雪停了,老铁也似乎终于消停了。隔着阳台玻璃俯视,老铁看见物业的人开始清扫路上的积雪。路两旁玉树琼枝,有几个小孩子把单个的鞭炮夹在树枝头点燃,砰一声,砰一声,雪沫四下飞溅。物业的人便吓唬小孩子,轰赶他们。老铁的目光和思绪始终被那些飞舞的雪沫和鞭炮纸屑牵引着,他想起了遥远的小时候的那些年。半上午的时候,老铁看见有人在往路灯杆子上挂红灯笼,每根路灯杆子像挑担似的悬起两个灯笼。老铁感觉那些灯笼比往年大了许多,在风中微微摆动,映衬着周边的雪白,对比分明,透出一种赏心悦目的喜色。

老铁对马英喊,快来看,挂红灯笼了!马英正被电视里的剧情所吸引,身子一动不动,只随口说,哦,今年比去年挂得早。

老铁把视野中的红灯笼挨个数了数,58,挺吉利的一个数字。他走回客厅,对马英说,今年咱们好好过个年!

马英“啊”一声,没听明白老铁说什么。老铁又说,今年咱们可得好好过个年。马英有些诧异,说你是不是真有毛病了,咱们哪年不好好过了?老铁笑,说我的意思是今年特别,我光荣退休,孩子也要回来过年,咱们必须好好过个年。

老铁说的孩子是指他们远在广东的女儿志莉,他们还有个儿子叫志豪,现在和他们住在同一小区里。志豪因为单位不景气,不常上班,平时鼓捣点小生意,觉得什么挣钱就倒腾什么,这几天正在街上摆摊卖年货。老铁催马英再给志莉打电话,问问买了哪天的票,到时候好让志豪去接。

过了两天,老铁忽然开始楼上楼下地跑,挨个敲人家的门,问你家贴春联吗?你家今年贴春联吗?有认识老铁的,有不认识老铁的,都觉得奇怪。等老铁解释完了,认识老铁的知道老铁是从文化单位退下来的,给人写春联可以理解,就对老铁表示谢意。不认识老铁的呢?仍然疑惑,待老铁走了,会嘟囔一句,不是有病吧?有个人嘟囔时,老铁才走到下一层,就听见了,无奈地摇摇头。

不管怎样,老铁觉得自己的这一举动很有意义,是在做一件利人利己的好事。

原来,老铁给自己家写完春联,意犹未尽,突然就想到要给楼里邻居们写。老铁同时还想到了古人一句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老铁对马英说,这也是咱好好过个年的题中应有之义,大家高兴,自己心里也敞亮,你说是不是?马英正忙着收拾这收拾那,不关心老铁写不写春联,说你吃饱撑的。老铁说,你懂什么。

有愿意让老铁写春联的,老铁就掏出个小纸本,把姓名门牌以及写春联的要求记下来。人们一般也没什么具体要求,都会说随便写随便写,春联嘛,图的就是个喜兴,上面有字就行。按理说这样上赶着的好事,应该是应者云集,但事实上并不是老铁想象的那样,老铁分析,认为主要原因是有的单位给发了春联,有的则是企业、店铺派送了。但老铁从心底鄙视那些春联,尤其是企业、店铺派送的,纸倒是红纸,但一点也不鲜艳,字呢?都是印刷的,呆板乏味,有的还烫金,阳光一照,刺眼,根本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也没有喜庆的味道。老铁对那些句子更有意见,曾经拿着手机追着马英让她看拍下来的几副春联:好日子红红火火,开鸿运平平安安;一年好运随春至,四季钱财滚滚来;占天时地利人和,取九州四海财宝。老铁说,俗,俗得很,还不工整。还有一副:幸福皆因政策好,财源恰是储存多。老铁说,这明显是银行做广告嘛,这能叫春联吗,狗屁不通。马英躲着老铁,说通不通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

老铁写什么春联呢?老铁当然是想写与众不同的春联,老铁下了一番工夫,他凭记忆记录下来一批,又从网上搜罗了一批,还细细地分了类,分成传统的、现代的、时尚的,让人们各取所好。老铁自己倾向于传统的,像: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梅花开五福,瑞雪兆丰年;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老是老了点,现在也少有人贴,但老铁认为这才叫春联,高雅、工整,有内涵,有韵味。

老铁这些天除了乐呵呵地楼上楼下跑,就是满怀兴致地在家里写。老铁写得很认真,差不多是趴在书桌上,右手肘支着桌沿,左手托住右手腕,凝神屏息,从容运笔。老铁的字不能说写得多么专业,但写得很有韵律感,看上去舒服。老铁的字总体上是颜体的架構,端庄沉稳,却并非一味化不开的黑,讲究浓淡枯湿,某些笔画还轻轻一荡,荡出几分清秀飘逸之姿。老铁自我感觉良好,对马英说,这叫“老铁笔法”。老铁不光写楷书,因为有人喜欢端端正正的,有人则喜欢天马行空的,老铁也觉得不能全楼道,乃至于全小区都是那种板着脸的春联,那样岂不单调乏味,就尽量写不同的书体,篆、隶、行、草、楷,尽量百花齐放。为能写好,他先是在网上找到所写字的不同字体,打印出来,然后像平时临帖那样照着临。这样一来,就有点费时费力,但老铁乐意。

老铁给同楼道邻居写完了,又给其他楼道的人写。自己家住的这座楼写完了,老铁觉得时间还宽裕,觉得还意犹未尽,就又给前后左右其他楼写,再逐步扩大范围。问题是,有些人愿意让老铁写,老铁一问却说还没买纸呢,再问,还是没买。这种情况,老铁就不但搭上墨,还要再搭上纸给写。马英忍不住了,骂老铁说,你傻啊,你到底图个啥?但老铁心情出奇的好,不跟马英计较,只说你忙你的,我写我的。马英这些天也行动着,她负责打扫装饰家,老铁说要增添些年味和喜庆色彩,说就像他们单位每年搞联欢时布置的那样,说让志莉一回来就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家的温馨,感受到一种亮堂堂的过日子的气氛。

志豪打来电话,让赶紧去接一下根豆,今天二胡班提前下课了。志豪说晚上就让根豆在爷爷奶奶家吃饭。根豆是志豪的儿子,正上小学,寒假一开始,报名参加了个二胡班,小家伙竟然学得挺着迷。志豪两口子这些日子倒腾年货,忙得脚打后脑勺,原本就是马英帮着接送孩子的,志豪的电话也是打给马英的,但这会儿马英刚好敷了个面膜,不方便出去了。老铁责无旁贷,只好放下笔,匆匆洗去手上的墨迹,出门去接孙子。好在二胡班离小区并不远,老铁想赶紧接了回来继续写。几天来紧锣密鼓的,计划写的已经差不多快写完了,老铁觉得很有成就感。

因为写春联,老铁有几天没出小区大门了,大门上方也已经挂起了红灯笼,一排六个,比小区路灯杆子上的那些更大,更精致一些,样式也不太一样,每个都有祥云图案的暗花纹背景,配着一个大大的明黄色的“福”字,非常醒目。

但老铁远远地就看出了问题,他发现其中一个灯笼没有流苏,其他五个的长穗飘飘,喜庆欢悦,就显出了这一个的孤独和无奈。老铁站到那个灯笼下面,往上看,因为没有了流苏的遮挡,就感觉有个黑窟窿很突兀,能看到里面的铁丝龙骨和一个突兀的电灯泡,能透过上部的圆洞看见一块灰蒙蒙的天。不知怎么的,这个黑窟窿让老铁心里感到有点别扭。

老铁接了根豆回来,经过大门口时,径直进了门房。老铁问看门的老范,那个灯笼下面的穗穗儿怎么不见了?老范不认识老铁,以为是物业的哪位领导,慌忙出去看,果然见一个灯笼的下面光秃秃的,就不安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兴许是工人安装时不小心碰掉了吧。老铁说,那应该告诉物业,让他们修一修或者重新换一个。老范这才知道老铁原来不是物业领导,就说你管这个干什么,没有就没有吧,又不妨碍你过年。老铁说,咋看咋别扭,你不觉得别扭?老范说,我没觉得,谁没事老抬头看灯笼。老铁坚持说,还是提醒一下物业好,说不定春节期间上级会来检查,或者来慰问什么的,看见了会影响不好。老范见老铁这么认真,也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也觉得这是个事了,弄不好物业领导会怪他这个看门的不长眼。老范就说,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那好吧,我给物业反映反映。

老铁回到家,把这事告诉了马英,马英剜了他一眼,说你这些天是怎么了,净干些没边没沿的事儿,你闲得屁股疼啊,你是退出毛病了,还是休出毛病了?马英一不小心也说出了一句颇有哲理和幽默意味的话。

志豪晚上来接根豆,才知道这些天老铁义务写春联的事。志豪埋怨老铁,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帮我去看看摊儿。老铁不高兴了,说你挣你的钱,我写我的字,咱们谁也别掺和谁的事。说来也怪,老铁是个文化人,志豪却跟文化人半点也不沾边,他满脑子是钱,是生意,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怎么把外面的钱划拉到自己兜里。父子俩没共同语言,志豪习惯于跟老铁对着干。老铁说过些天志莉就回来,提醒志豪到时别忘了去接一下,志豪果然显得极不情愿,说她回就回,到时不会自己打个车?都什么年头了,满世界是出租。老铁脸阴了,说志莉不是你亲妹?瞧你这德行吧。我德行怎么了?志豪听这话反而一下发起飙来,说你不想想志莉当年是什么德行,反正我不接,要接你去接,我忙着呢。

提起志莉的事,其实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当初志莉专科毕业,却有个很好的机会能进老铁所在单位,老铁也事先使了劲儿,眼看事情快办成了,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单位一领导的亲戚也想把孩子塞进单位,跟志莉竞争起来,后来领导竟然出面单独约见老铁,闪烁其词,暗示老铁让出这个机会,老铁无奈,气愤,窝火,但最终权衡利弊,放弃了。志莉不明就里,把气全撒到了老铁身上,然后只身去了广东,走时顺手带走了家里的一万元现金,还从志豪那里借走了三千,说是借,其实原本可能就没打算还,因为志莉在去广东的路上给马英打回一个电话,发狠说从此再不回来。这也是志豪刚才骂志莉没德行的原因。

整整五年过去了,大家都以为志莉真的就永远不回来了。之前每当说起志莉,马英也骂志莉不懂事,狼心狗肺,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少不了常常落泪。没想到,今年中秋,志莉竟突然打回了电话,说要回来过年。志豪嘴毒,说志莉看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马英却不这样想,倒是觉得家里的座机一直留着是对了——尽管已是人手一部手机——留着座机就是留着志莉回来的希望啊!老铁呢?也觉得志莉不可理喻,心里也恨她不明事理,但内心终归有些愧疚,五年来也无时无刻不期待着志莉的消息,期待着志莉有一天能高高兴兴地回家。自中秋时得知志莉要回来的消息,老铁就一直盼着呢,他心里清楚,表面上他总说是退休了要好好过个年,其实是志莉要回来的消息在鼓舞着他的心劲儿,不管志莉现在活得怎样,只要能回来,老铁的心一下子就感觉舒畅了,感觉敞亮了。

老铁转天忍不住又去大门口看了看,那个灯笼还那样,没修也没换。老铁进门房问老范,老范说已经反映给物业了,大概他们现在还顾不上吧。

老铁就转身去了物业,物业在小区一角,一排十几间平房,有一个独立的大院,大院门口同样挂着红灯笼,都是路灯杆子上的那种。小区是个比较老旧的小区,没有像那些新建小区一样委托专业的物业公司管理。物业办公室有个半老徐娘坐在那里,听老铁说是来反映灯笼流苏的事,就笑着说知道了,这几天管事的领导出差不在,等领导回来再说吧,感谢您对物业工作的支持……

老铁问,领导什么时候回来?半老徐娘说,说不准,但应该很快。老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半老徐娘,过年你们物业门也要贴对联吧?我正在写对联,要不我写几副给你们送过来。半老徐娘以为老铁要推销对联,忙摆手说不用,我们早就买好了,等除夕那天会贴上的。老铁不死心,说就那种印刷的吧,不好看。半老徐娘說,年年都贴那样的,挺好的……您还有别的事吧?半老徐娘这样说着脸上露出疑惑的目光,老铁赶紧说,没事没事,就讪讪地出来了。

两天后,老铁先去大门口,看见灯笼仍然没有修换,就又去了一次物业。这回,物业办公室里除了那个半老徐娘,还有几个工人,都穿着背后标有“物业”字样的工作服,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半老徐娘站在中间好像是在给他们分配任务。老铁问,你们领导回来了吗?大家就都看老铁。半老徐娘认出了老铁,说回来了,领导说了,挂个灯笼就是图个喜兴,有那么回事就行了,不用太计较个穗穗儿。老铁说,那我能不能见见你们领导?半老徐娘说,领导刚刚有事出去了,你见了也没啥意义,见了也还是刚才我说的这些。老铁四下看了看,见角落里堆着几个灯笼,就说这里不是还有灯笼吗,换上一个不就行了。半老徐娘说,这是要往其他地方挂的,都是小的,不是大门口那样的,再说我们现在正准备去抢修下水道呢,下水道堵了可是大事,灯笼的事就再说吧。老铁还要说什么,半老徐娘却从桌上拿起一个硬皮本,让老铁把姓名和电话都留下。半老徐娘说,我们领导从这件事上看到了您的一片热心,说希望今后能继续得到您的支持,可能的话还想聘请您当我们的管理顾问呢,希望您经常光顾。那几个工人在一旁听着都笑起来。等老铁走了,半老徐娘将老铁的来意当笑话说给工人们听,有个工人就说,这老头儿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

腊月二十三这天,老铁和马英到超市去买年货,在小区门口,老铁把那个灯笼指给马英看,说你看看那个黑窟窿,碍眼不?马英很快地瞥一眼,却说我不看,碍不碍眼关我什么事。老铁心想,都开始过小年了,看来物业是不修不换了。

老铁在超市等马英结账的时候,给志豪打电话,说你那儿不是卖灯笼吗,都有什么样的?那边吵吵嚷嚷,志豪近乎喊,是不是家里要挂?现在不用急,等我不忙了带个过去挂上就OK了。老铁说,我是问问有大的没有,像咱们小区门口那样的。志豪说,要那么大干什么,家里挂那么大的不好看。老铁说,你别管,你就说有没有吧?志豪回答,有。没等老铁再说什么,志豪就给挂断了。

午后,老铁睡一觉起来,对马英说要出去走走,就出了小区。先给志豪打电话,然后按照志豪说的地址,在北大街繁华地段的一个巷子口找到了志豪。志豪的摊子挺火,杂七杂八什么都卖,有那种印刷的春联,果然也有老铁要找的那种灯笼。志豪提起一个灯笼说,我不骗你,真的太大。老铁不想跟他废话,抓过灯笼就走。

老铁走得很急,像是要急于完成一项使命,一路上有不少地方结了冰,好几次老铁不小心差点滑倒。他很快就回到了小区门口,到门房里找老范,老范正跟几个人围着下象棋。老铁看着墙根处的梯子说,我借你的梯子用一用。老范抬头见是老铁,又看见了老铁手里的红灯笼,说你要挂灯笼?物业的人呢?老铁没说什么。老范正下到关键处,眼睛不离棋盘,说不是我说你,你管这闲事干吗?又不是你的事。老铁已经扛着梯子出去了。

老铁在大门下面转着身子观察,头一次感觉小区大门原来是这么高大。老铁看好位置,把梯子搭到一侧的水泥门柱上,他想爬到梯子顶端,再稍稍向旁边斜身就可以够到那个灯笼了。从大门经过的人大都看看老铁,再看看老铁手中的红灯笼,就走过去了。老铁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梯边,眼睛盯着那个灯笼的黑窟窿,两只脚交替着,身子一耸一耸地往上爬。眼看就要爬到梯子顶端的时候,没成想梯子的根部却突然滑动起来,梯子沿着门柱很快地出溜了下来。老铁猝不及防,慌乱中左手去抓侧旁的一个横栏,却抓了个空,整个身子就随着梯子匍匐着倒下了。倒下时,老铁的右半个身子压着灯笼,灯笼被基本压扁了,左手则本能地在地上撑了一下,立马就骨折了。老铁疼得半天爬不起来。

响声惊动了门房里下棋的人们,老范抢先跑出来,嘴里嚷嚷着,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叫你别管闲事你不听!

路过的人们也都围上来,老铁忍着疼痛,让老范赶紧给马英打电话。

在医院里,听着小年夜外面时不时炸响的鞭炮声,老铁对马英解释说,我就是想赶在小年夜前换上个好灯笼……

老铁又说,志莉明天就要回来了!

第二天老铁就坚持回了家,所幸只是左手骨折,没其他大问题。尽管打了石膏夹板,半边身子也有点麻木,但老铁的行动基本不受限制,整个人看上去也还很有精神。

志莉是临近中午回来的,志豪去接但没接上,志莉是有意避开了,自己打了个出租。但一回来,她不仅把当初借的钱痛痛快快地还给了志豪,还给了根豆价值不菲的礼物,把根豆高兴地一会儿就跟这个本来已经陌生的姑姑混熟了,志豪两口子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志莉放好行包就旋风似的出去了,回来时抱着一大束鲜花,百合、康乃馨、红玫瑰,在满天星、风信子的衬托下,鲜艳无比。然后志莉捧着花走到老铁跟前,没有说一句话,大家都注意到她的眼圈红了。马英悄悄地背过身去抹着眼睛。老铁也不知道说什么,右手接过鲜花,遮住左手夹板,说咱们照张相吧。于是,大家就排到一起,志莉用自拍神器拍下了五年来的第一张全家福。

晚上,志莉本想睡原来住的房间,马英却先把老铁赶到了客卧,要志莉今晚跟她一起在主卧睡。马英太想知道志莉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了,更想知道志莉现在是什么境况,处男朋友了吗?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偏头疼的毛病好了没有?等等等等。志莉却似乎不想往深里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这些年过得挺好,现在自己开着一家美甲店,店不大,但钱不少挣。是的,志莉好像是有钱了,或许是发了大财也说不定,马英从志莉的穿戴,行包,和回家来的一些做派已经看出点端倪来了。不管怎么样,志莉是完完好好、安安全全回来的,这就让马英很欣慰了。马英问志莉处男朋友的事,志莉明显不愿意回答,马英也不再追问下去。一晚上两个人其实也没说多少话,往往欲言又止,有时候难免有些生分的尴尬,有些话都憋在心里,两个人都不知道先说什么,该怎么说。

当初志莉先是去了深圳的一家电子厂,那里有她的一个同学,同学离开后,志莉也没待多久,就去了东莞,租住在一个叫沙营的城中村里,后来竟稀里糊涂地牵扯进了轰动一时的“沙营大酒店”案件,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在那段时间,志莉结识了一个来自海南的厨师,两人很快确立了关系。说好厨师每月给志莉三千元生活费,厨师说他有三级厨师证,不缺钱。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月,厨师有一次趁志莉洗澡的时候,反把志莉兜里的三千元现金和手机顺手牵羊,玩了失踪。这次打击让志莉差点跳河。两年前志莉又结识了一个画画的,也比较有钱,并且果然帮助志莉开起了一个美甲店,志莉最初或许是为了别的目的才跟这位画哥交往的,但一段时间后,就不由自主地陷进去了。然而,就在今年中秋前,志莉意外发现画哥竟是脚踩好几只船。这次志莉真的跳了河,但被人救了起来。那时候志莉心冷到了极点,就想到了家,想到了父母,于是中秋试着打了家里的电话,竟然打通了,那时的志莉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从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家。期间画哥几次找到她,试图说服她跟他维持现有关系,但志莉冷静下来后,知道跟他也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就决然地提出今后永不再见。就在志莉上车后,画哥还在电话里追过来,问美甲店怎么办。他的意思很清楚,美甲店是他帮着开起来的,事实上也基本是他投的资,意思他应该收回去。志莉爆了一句粗话,把手机挂断,还把画哥的手机、QQ、微信统统拉黑。

这些经历志莉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坐一起的时候,老铁和马英也曾旁敲侧击,但志莉守口如瓶,她想把以前的一切都忘記。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能患上选择性失忆症,把想忘掉的都忘掉。老铁试探性地询问志莉是不是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志莉态度很坚决,她说她肯定会走,她的心已经野了,她已经回不来了。

老铁和马英听得一头雾水,毫无办法。老铁最后叹口气,说那就好好过个年再说吧。

然而,志莉的这个年却没有好好过,她毫无征兆地就去找了物业,她要给老铁讨个公道。她对物业领导说,我爸现在受伤了,你们不要说给报销医疗费,连一句问候安慰的话都没有,你们是什么意思?物业领导有点懵,说你是什么意思?志莉说,我爸完全是为了物业为了小区才受伤的,你们必须给个说法。物业领导觉得志莉真是可笑,说你得搞明白,我们可没让你爸去爬梯子换灯笼,是你爸自己要去的,说得不好听一点,是你爸自己没事找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志莉火了,说你们要把工作做好了,我爸会去爬梯子吗?物业领导认为志莉纯粹是无理取闹,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快过年了你成心找不痛快是吧?这话让志莉更生气,说就找不痛快怎么了?你们不要推卸责任,这事糊弄别人可以,糊弄不了我,这事要在广东那边,你们不被人告到法院才怪呢,你们不给说法,我要告你们!物业领导哭笑不得,找个机会脱身走了,让半老徐娘对付志莉。志莉一直在物业坐着,直到人家要下班,半老徐娘要关门走人,她才出来,走时志莉对半老徐娘说,这事儿没完!

志莉真的就没完了,此后一天三次去堵物业领导的门,一连三天,物业领导大概受不了了,除夕这天带着半老徐娘到了老铁家,后面跟着两个工人,肩扛手提米、面、油和一些营养品,像是来春节期间慰问的。到这会儿,老铁和马英才知道这些天志莉总是出去干什么。面对物业领导言不由衷的问候和强装的笑容,老铁脸上挂不住了,大骂志莉,然后向物业领导道歉,请他们把东西带走。物业领导反而让人把东西都放进了厨房,赶紧带人走了。

老铁的这个年过得让他始料未及,有时看着房门上自己写的春联,心里竟有些恍惚。他书房门上贴的是“鸟向枝头催笔意,梅从窗外放诗怀”,但现在他的心里却觉得有点堵。他有时下楼走走,看到邻居们贴出的他写的那些春联,心里也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回到家,他让马英帮着铺开宣纸,想挥毫写点什么,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老铁似乎有点怀念没有退休、忙得要死的那些日子。

让老铁更始料未及的是,还没等过完年,看门的老范竟然找上门来了,一进门差点给老铁跪下,憋屈着脸说,老哥你能不能放我一马!老铁脑子急速转着,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老范说,你女儿去找过我,说让我给你个说法呢,说我把梯子借给了你,你骨折了我也有责任,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啊,我借梯子还借出罪来了,你女儿说了,我要不担责,就要去告我呀!

老范又说,老哥,你女儿要这么闹起来,我要赔钱,工作也保不住了,我找这个工作真不容易啊!

老铁感到有点无地自容,一下子冲到志莉房间,指着志莉的鼻子问,铁志莉,你到底想干什么?

志莉说,不想干什么,就是想要个说法。

物业都来过了啊,你还有完没完?老铁火了。

物业是打发叫花子来了,你看看拿的那些东西,寒不寒碜?志莉说。

寒不寒碜不用你管,我是自愿去爬梯子的,手断了也是我自找的,也不用你管,你看不惯就给我走!老铁说出这话马上就后悔了。

志莉突然就爆发了,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我就是不想让人欺负!还把手机一下子甩了出去。

老铁呆了,马英赶过来,把老铁推出了房间。

夜里,马英越想越不太对劲儿,觉得不能再犹豫,迟了说不定会出大事。她说,志莉你说出来,你说吧,说出来妈替你解决,你说啊!志莉却像是死了心,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猛地抱住了马英,紧紧地抱着,洪水决堤似的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志莉是在这个小城拉开了盛大灯会帷幕的那天走的。之前,志莉又接到画哥打来的电话,画哥换了一个手机号给她打的,说你马上给我回来搞定美甲店的问题,否则我就去告你。志莉平静地听完,挂断,然后把画哥的这个号码也拉黑了。

志莉赶的是夜车。志豪要送她,她拒绝了,老铁和马英要送她,说要看着她坐上车,她同样拒绝了。她一个人拖着行包走出小区大门,坐进出租车的时候,回过头看了看小区大门上的灯笼,她不知道哪一个是后来换上的,她看见六个灯笼一模一样,在迷蒙的天幕下发出透亮的光。

于立強,1970年生,山东青州人。现居山西大同。小说散见于《山西文学》《佛山文艺》《山西作家》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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