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玄
入冬之后,我就开始思念一场雪—悄无声息的大雪,一夜鹅羽纷纷,即刻覆染天地。
下雪天,适合酽茶与诗话。呼知己一人,围炉夜谈,从不多求来客;偶而也有临枝赏木的不凡心情,婉叹“枝弱不胜雪”的柔软,却折服于“中心无蠹虫”的坚诚;抑或什么也不做,闭门垂帘,不看雪,只听雪,覆雪之下竹声清脆,便知今冬的雪已下得重了。
觉得奇妙,我爱的咏雪诗,几乎都出自白居易之手。他其实是个很恋世的人,屡次写雪,却少有携带“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那番空灵,多着眼于一些细枝末节,平淡起笔,意境幽远而有暖意。
初次读到“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时,并非冬季,但已入夜,有种晚风独具的清寒。这十个字,白居易写的不是雪景,他在写听雪的姿态。守着室内灯火如豆,只静坐,听雪花簌簌伴着风啸声,若有炉烟袅袅,便闭目养神,怡然晏晏。
静谧里,一句诗也能化作清脆的竹响,惊走旁侧的多余,天地之大,只留下忽觉雪纷飞的岁月陪着我们,消遣一个平凡而殊美的夜晚。
某日,无意中读到一句话:“不论山不山居,写不写作,我们都在老去。”那刻不知怎地,偏偏就忆起了这首《夜雪》:“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临竹听雪,把我拉回儿時景致,有山风有夜月的村居故年,暮色暗沉下来,雨雪声就变得格外清晰,响在耳畔心间。往事历历,一眨眼时过境迁,昏昏已阔别多年。
有些事,不论做或不做,我们都在老去。这不是感慨,是事实。正因如此坦然,所以才会愈发觉得“时闻折竹声”更像一番致意,致那些匆匆的逝去,以一种莞然不迫的现时。懂得每个日子都珍贵,除了汲汲营营,还要为自己留出听雪的夜。也不去想省下的时光用在何处,索性浪费光阴、虚度朝暮。短暂的虚无里,内心填充得瓷实盈满。
读诗的当下,诗里忍冬未谢,而纷雪犹在。古人总有独特的方式去记录他们的冬季,比如画消寒图。《帝京景物略》就曾记载:“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八十一瓣梅花,日日点染,不觉重复与无聊,反反复复间一冬便这样过去。
这是越冬的日历,也是人心的日历。春花秋月,夏夜冬雪,每个季度、每个节气看似闲情散逸,可都有自己许给自己的一种仪式感,郑重、虔挚,是赠予自己的纪念。
春沐花,夏临荷,秋拾叶,冬听雪。一年复来归,周而循环,岁月走得漫不经心又决绝,它一路向前,播种下无可逆转的苍老,以及生命的天高云淡。经年已然消融的雪,再带不来竹声与人听,然而它必然流入初春的清溪,滋养另一程光阴。
以至于一冬又一冬,很久后,还能让人记得那听雪的姿态。
什么都会变,世事无常,人心无常。但我想,直到老去,“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应还会是我很喜欢的诗句,静气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