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荣
周末的晚上,儿子捧着《李太白诗集》来找我,询问一首颇为著名的《宿五松山下荀媪家》:“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我向儿子解释:“这是李白写给一位老人的,是给诗人吃了一顿晚饭的陌路人。”儿子说:“李白吃了别人一餐饭,就做一首好诗来感谢,那他天天吃妈妈的饭,该写多少诗啊,他为什么不给自己的父母写诗呢?”
我说:“应该有。”结果整本书都没找到,再搜网络也没有找到,孩子的话,令我的心一动。在几十年的光阴里,我们忽略的,往往就是那些最亲的人,我们淡忘的,也常常是离自己最近的情。就连诗仙,亦未能免俗。
我对孩子说:“困窘时给我们买过一碗面的人,跌倒时扶了我们一把的人,难过时给过我们一句安慰的人……都会令我们深深感激。可父母所做的,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不用道谢。”
我放下鼠标,给儿子讲一个故事:
有个偏远乡村的女孩,来到县城读高中,她一入冬便开始咳嗽。百般医治无效后,她的父亲心急如焚,求了许多偏方来,要她吃下去。女孩渐渐变得不耐烦,父亲却越来越执着,总希望有一味药能生效。
那位父亲每次送药来,要先赶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再搭公交,颠簸3个小时后,他就可以到女儿的学校了。
儿子嚷起来:“他为什么不坐出租车?”我向孩子解释,那时还没有出租车。
很多时候,女孩还没有下课,父亲便站宿舍门口等。父亲的腿有关节炎,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里,却等得心甘情愿。父亲患着眼疾,可他照样能从放学的人流里,在穿着一模一样校服的学生中,一眼认出自己的女儿。随后,那药便被女孩丢在窗台上,渐渐积满灰尘。最后,在某次大扫除时,被漫不经心地扔出去。
儿子插言道:“那个爸爸该多伤心啊。”
我摸摸他的头,继续讲:“放寒假回家,坐在車上时,那女孩咳得很厉害。一位维吾尔族的老人,拖着拐杖,挨个儿要车上吸烟的人把烟灭了。这让女孩大为感激,回去说给家人听,母亲濡湿了眼睛。她的父亲则不断追问老人的面貌特征,恨不能立即去登门拜谢。
那一刻,女孩忽然想起那些被扔掉的药,不禁心生惭愧。面前这两个白发丛生的人,从不诉说做父母的艰辛,从不计较孩子有没有说谢谢,也不在意孩子是否给过他们对等的关爱。难道就因为父母的宽容,子女就可以忽略他们的感受吗?
儿子急切地问:“那她道歉了吗?她说谢谢了吗?”
我点点头,告诉他,那个女孩就是10多年前的我。
儿子脸上满是震惊,原来,他眼中最完美的妈妈,也曾这样地冷漠无知过。
忽然,电话响了,儿子忙把话筒递给我。是一位好朋友打来的,她家兄弟姐妹众多,且大都出国读书,唯独她是个普通人。好友对父母颇有微词,认为二老当年未尽职责,对自己学业督促不够。
我安慰她:“你那时身体差,伯父伯母常说,只要你身体健康,万事都好。”好友喃喃道:“妹妹那时体质与我相似,为何如今却在美国做律师?”我不禁失笑:“原来做人父母,可以不记功,但非得记过。”
等她倾诉完毕,我将儿子寻诗不得的事,将我高中时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
好友沉吟片刻,也情不自禁地忆起旧事,说到幼时体弱,父母的怀抱常常被她独占,说到某次高烧不退,平时极讲究形象的父母,泪流满面,几乎要给医生下跪时,她鼻塞声咽。
我说:“也许在父母心中,为人父母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宜静默,不宜喧嚷,宜淡定,不宜张扬,就如,插柳不让春知道。”
朋友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不是你,我这个粗心的春天,竟不知父母插柳的恩惠。”她向我说再见,我猜,下一秒,她一定会去拨打那个久违的号码。
儿子已经睡着了,《李太白诗集》摊开在他的书桌上,里面多了一页纸,上面用彩色蜡笔写着:“谢谢你,愿意讲出自己糗事的妈妈;谢谢你,愿意吃我剩蛋糕的爸爸;谢谢你们,告诉我一定要把鞋带绑紧再下楼;谢谢你们,让我自己选书柜的颜色……”
这样稚气的诗,东一句西一句,像随处开着的小野花,却鲜艳了一个母亲的心扉。我们何其幸运,每插一段柳枝,便被春天记在心里。
我将诗拿给老公看,他连连问:“今天是父亲节,还是母亲节?我怎么忘记给爸妈礼物。”
我微笑:“你若有一颗善感的心,时时都可以感恩,不必等到某个特殊的日子。”
四月的熏风,穿窗入户,这是一个多么温润的春天。
(步步清风摘自《坐在路边鼓掌的人》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