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秦
那天,姥姥八十大寿。我十岁的儿子彬彬有礼地给老寿星作揖,大声地说:“祝太姥姥长命百岁!”姥姥接过红包,咧嘴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假牙。
在所有孙辈中,我是最先生孩子的,姥姥对这个长曾孙格外偏爱:“瞧我们大宝这派头,将来必是大人物!”她拿出事先备好的大红包塞到我儿子的手心,目光满是慈爱。
“啧啧!”方才还在陪客人高谈阔论的妹妹鑫鑫转移了视线,眉飞色舞:“瞧见吧?姥姥多偏心大姐!”
没想到姥姥竟然板起面孔:“鑫鑫,还没说你,过年三十二了吧?咋就不知道着急找个男朋友!”鑫鑫迅速把头埋在膝间,双手高举,做投降状。
姥姥不依不饶,扳起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你姐大娟一月挣两千元,还给我包了五百元。你一月挣一万元……”她很费力地计算出答案:“该给我随两千元,对不对呀?”儿子的小脑瓜转得快,赶忙纠正道:“太姥姥,应该是两千五!”整个房间又是一片哄笑。
鑫鑫满脸苦相,语带委屈:“姥姥,我可是您亲亲的外孙女!”她随即变戏法一般抽出一个特大号的红包,把嘴唇贴在姥姥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五千元!够不?”姥姥的眉毛上挑,眼睛随即眯成了月牙状。
晚上,姥姥偷偷扯我衣角,我带着儿子随她进了里屋。她神秘地说:“幸亏敲了鑫鑫一笔,才凑上这个数。”她伸出一根食指。我睁大眼睛:“一万元!那么多?”她点点头,得意地把布包往我身上推了推:“都拿去,装修先用着。”我一听,傻愣住,想起那些年的往事,心里酸酸的,想哭。我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喃喃地说:“咱不是说好了,以后不能再偏心我了吗?”
上初中之前,我和姥姥姥爷生活在遠郊。每到月底,母亲骑两个小时自行车从市区赶来看我。她举起花花绿绿的零食在我眼前晃动:“大娟,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我总是闪躲到姥姥身后,用力扯住姥姥的衣角不放手,眼光充满敌意。
“我不去你家!”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跑开了。这时,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我想,你们不是有鑫鑫吗?还来找我干吗?
小学毕业那年,母亲终于把我硬接回“他们的家”。表面上,她总是故意做出一副对我“偏爱”的样子。带我和鑫鑫去买衣服,她让我先挑选,而鑫鑫往往只能顺从她的意愿,买一件廉价的,或者干脆拣我穿旧的。我对这种“待遇”异常坦然,甚至骨子里,觉得母亲这样做,不过是一种补偿的心理。
鑫鑫的生日那天,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她夹了一大块肉放到我的碗里,对我说:“多吃点肉吧,长得壮。”我冷冷地说:“我减肥。”母亲的筷子悬在半空,轻微地颤抖了两下。她赔笑道:“好,那就多吃点蔬菜。”鑫鑫在旁吐吐舌头,自顾自地埋头吃米饭。母亲又给鑫鑫夹了一块肉,说:“小鑫今天生日,也多吃点肉,补补脑。”鑫鑫甜甜地说:“谢谢妈妈。”我气呼呼地扔了碗筷,说:“饱了。”跑回房间后,我偎在床上拿着小人书,边看边掉泪。
初中三年,鑫鑫与我同校。我最讨厌被人认出。每当别人用探寻的口吻问我:“你真是张鑫的大姐?”我总是恨恨地说:“不是!我不认识她!”我们确实太不像姐妹了。她的成绩是年级第一,而我则常是倒数几名。她常参加五花八门的比赛,获得不少奖项。而我籍籍无名,还不好相处,总让老师们头疼不已。
每次,我拿回不及格的成绩单,都扔在桌子上,然后朝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喊一声:“别忘了签字,老师说明天要交。”母亲文化不高,想不出给老师道歉的措辞。于是,总有一些夜晚,鑫鑫酝酿一些文字,母亲工工整整誊写在我的试卷上。我偷偷地看着她们“合作”,心中愈发苦涩。
中专毕业后,我开始在省城谋生,在药店当导购,薪水不高。鑫鑫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某重点大学,从此成为“异乡之客”。每个月,她把钱寄给我,让我转交父母。我抱怨:“跟你相比,我每个月上交的三五百元简直就是零头。”她总是解释:“他们不缺钱,就想经常看到咱俩。我办不到,就拜托老姐你了。”
“可不是,小时候你陪着他们,现在你出息了,轮到我了。”我言辞依旧刻薄,骨子里却不得不承认,我也好想她,好怀念那些年,一家人小心翼翼“捧”着我的日子。
后来,我远嫁他乡,老公是林场的工人,工资微薄。孩子出生后,我的生活更加拮据。姥姥和母亲结伴来我家做客,每次都大包小裹的,恨不得把家里的房子也安上两个轮子推过来。儿子的衣服更是被鑫鑫承包了下来。
那天晚上,母亲在灯下穿针引线。姥姥陪大宝翻看画册,不停地念着。一股暖流从心底油然而生,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无比温馨。我说:“姥姥,以前那些事,每次问,你都含糊。”
姥姥笑而不语。当年,哺乳期意外怀孕的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准备引产,闻讯赶过去的姥姥拦了下来。她打了母亲一巴掌,气急:“孩子是一条命,你有啥权力不让他活?日子再苦也能熬过去!”
母亲生下了鑫鑫,含泪看着外婆抱走年龄较大的我。以后,她多次反悔,跑到郊区去接我,姥姥始终没有放我走。我几乎含泪听完姥姥的讲述,想起当年对父母和鑫鑫的刁难,愧疚难当。姥姥说:“倘若你将来怀了二胎,就会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一样的疼。”
那天后,我劝说老妈去北京。我说:“鑫鑫老大不小,连个对象也没有。你去给她做做思想工作,别总想着挣钱。”母亲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老早就想去看她。只不放心大宝。”我笑着说:“妈,有姥姥帮我,你就放心吧。咱们说好了,以后谁都不要偏心我了。我是老大!应该有个大姐的样子。”母亲欣慰地笑了,笑出了眼泪。我明白,这句话,她等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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