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文
(吕梁学院 中文系,山西 离石 033001)
乡土电影,是中国电影文化史中充满忧患的类型。百年中国电影,其实就是西方和中国本土、都市和中国乡村文化争持的后果。它们可能都不是社会历史本身,而是由自身话语权力分配和持存的某些想象性后果,充满不断的观念漂移和不断的虚构和幻像。但无论面对过去还是当下时代转型所遭遇的尴尬,要获得对乡土电影的本真理解,都需要回到乡土电影的事情本身。
怎样认识乡土,需要在本土和西方双重语境下予以展开;电影亦然。百年中国电影的建构和遭遇,就是在近代以来中国本土面向西方文化深刻刺激之下,引入西方现代文化形态表达方式的学习过程。现代中国电影从模仿西方样式而寻找中国图像、中国价值和中国方向,经历坎坷。事实上,乡土一词,本身就是面向西方语境而被提请的被动语态。语境史中的西方-本土往返无休的痛苦折磨,让乡土的意谓充满漂流、不确定性和多样的复杂。乡土话语在多重背景下被建构出来却还在无法断定的延异之中。于是,被建构的乡土表现为以下的特征:
(一)中国本土-乡土和本土-乡土电影自诞生以来,就是面对西方意识形态被建构出来的文化结构,充满他者和他性意味。它不存在对话,而是西方话语的转写或观念转译。即,乡土的本土性由西方话语形态认定,其间的逻辑性充满虚拟。在运用西化的技艺表象而表达某种主题时,价值判断的核心是以他者和他性规约/归化的。“归化”一词相当于submit to the authority of another,就是归服而受其教化的意思。它和章太炎所谓“日本定法,夙有蕃别,欧美近制,亦许归化。”[1]176或者鲁迅的“竭力使它归化”[2]350的使之归服同化并不相同。在此间,它不是西方归服东方,而是面对西方的自我失衡,是自我卑贱化和对卑贱化的抵抗,总是充满自我厌恶、自我拒绝的客体化及其自反。
(二)本土或乡土的词汇化,同时意味者一种身份确认,由此成为自性寻求和自我召唤的结构,意味着某种文化形态的自治、独立的认同和重铸。它需要在他者和他性的语境中,重新开启自性的寻找、把持,在“无限的”漂移反复中,在与西方他性的对立形态中,构建对待可能。乡土的策略由起始时段的无边际的他性中寻找自我言说和言说结构,以构成自身考量并向他者表达对待和相持的立场。在身份确认中,本土以他者语境被定义,并不能找到本真本土的实性,而仅仅是以镜像虚拟达成的目标;本土的本生态样式由此也始终被隔离乃至悬置于他者语境之外。但他性和自性之间的冲突,压制和抵抗,总还是要以不断的自反和反自反追踪漂移中的定位。它这样做,需要根据自己预设的假定而非实相盘问自己,而预设的前提是掌控话语权的权威集体而不是本土实在界的存在。在西方≠中国,本土≠乡土中,构成非对称的不等式焦虑、怨愤,在构建自我中同时走向虚拟;这也让本土-乡土成为自身的他者,本土-乡土就这样被“重建”但延异了。
(三)新都市和旧乡土的迁移。不仅在中国-西方的语境中,就是在中国自身语境中,本土-乡土也“是一个意义坍塌的地方”[3]89。由西方而都市再乡土,现代性的本土化生长,都市成为表征现代性及其语境的场所,它本身匮乏应有的本土语境,而更多地是在西方化价值观下的迁移或舶来。也就是以市井为对象的既往中国之“城”,事实上被“自觉地”改造为“洋场”规制的异质情调而左右着中国城市的集体思维,被由此构成的价值时尚却又同时成为本土文化分层的中心被延展开来。都市词汇的中心化,话语权力在西方文化观念的“围困”下,充当了国家形象传播的“意见领袖”。于此,新都市和旧乡土互为他者/他性,构成集体无意识的两个层面,在自我卑贱化的格局中,消解并建构自身,但领地和价值中心始终处于“拉锯式的”自反和反自反当中。本土和乡土被再次成为以都市为中心的他者和他性,都市的虚拟性价值作为中国形象构造的主体,最终以绝对的施为性力量“吞没”了田园中国或乡土中国,乡土成为都市的对立面,被搁置在中国语义的底部,成为荒陋、愚钝乃至无知的“知识”虚空,成为可有可无的无价值化的世界。乡土被塑型为自我中国的最大的“他者”被嬉戏和娱乐,而乡土的自我建构也就只能是无根据的“颂扬”;如果乡土需要或被需要迁徙,它就只能在新都市的集体价值下,扭曲乃至葬送自身。
(四)被拟像化的乡土。被建构的乡土,是一种拟像化的形象再生产。“它指向其他能指发出的姿态”而成为“无根基的一般指意活动”,它让生产、指意、影响、本质、历史被“整体相对性、一般化交替、综合仿真”在“既没有起源也没有现实”[3]102的超现实的某些模块生成。中国本土-乡土就是在这样学习着的中外文化背景中,被建构了起来。但这种建构必然不是本生态的本土。因为,如果本生态是真的,它就不是被建构的,它只是作为非主体也非客体的原初/本来的存在生态、样式、模型,就摆在那里!它一定是一种“非建构的”话语和叙述。
被建构的本土-乡土,之所以不是本生态的,在于它遭遇到更多的意识形态的风云变幻。中国意识形态,或许从来没有像百年来这样纷繁复杂过。外来形态消解/建构力量让观念消化变得异乎寻常的不由自主甚至无能为力。建构的历史,也就典型地表现为意识形态的遭遇史。这样的遭遇也有如下特征:
(一)本土-乡土的政治、经济、技术、观念被强力支配,构成意识形态中不可抗拒的力量,挤压、榨取、颠覆了本土自然生态或历史生态的从容。不论资本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都源自于西方的工业化或现代化过程。经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下的社会伦理在被移植转移中,中国遭遇军事政治的连续挫败,最终吸纳了以物质为第一存在要素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意识形态自我身份认同的基础。但事实上,这一过程是以牺牲本土自性为代价的。80年代以后,现代理论和后现代理论和主流意识形态相消长,存在于本土或民族历史中的信仰、议程、制度、体制及其话语形态被筛选、规约、遗漏、摈弃、搁置、边缘化,本土-乡土本身应有的意识形态功能,最终只能存在于多种、多重、多样的意识形态消长的底部,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潜存下来。
(二)身份、信仰、尊严、仪式是文化本体的基本表现。当本土-乡土本体意识形态功能被扭曲、变形、萎缩、失落、消亡,本土-乡土只能在自我卑贱化的自反中,成为象征、隐喻、幻影乃至注脚。乡土蛰居于城市意识的影像背后,像一个羞怯觳觫的卑微、粗鲁、野蛮的存在。乡土世界对既往、场域的眷恋、温情,本质上仅仅就是一种移情,它恍惚、惶惑、游移、离散、飘零,无所着落,也无法思维和解释。本土——至少是乡土由此也就只能衰变为无根据的存在。
(三)意识形态中的本土-乡土,严格说来,在被建构的历史叙事中,它们从未有过宏大叙事,而只是宏大叙事的陪衬和“被陪衬”的虚拟对象或拟像化。在被拟像化的过程中,它被“完全外在的”或者“由完全不同的而非模式内部的方法生产”,“把一种不相似性内化”为“另一种模式,即他者模式”[3]112而成为一种自反的文化反讽,在“孤独中滑稽甚或荒唐”[3]124。革命事业,文化运动,战天斗地,向贫下中农学习,无限多的热情,也最终未能构成本土和乡土的精神灵魂。即使在长达百年的都市化进程中,中国影像其实也并未建立起真正意义的乡土,本土影像世界的建构者并未能够本真地把握到本土-乡土的文化-历史、现实-真实的含义,都市充满幻象,乡土也并非真相。被纯粹拟像后的本土-乡土,原来并不在场。
如果上述两点成立,认识本土-乡土,就需要真的回到事情本身。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有一个著名观点,就是多元决定论,他据此解释/解决意识形态的多元构成,他以为就在这种多种、多重、多样的消长中,意识形态以各自的话语权力或者“不同的相对自治的层面”(约翰·弗洛)维系了再生产的自身信仰乃至制度和体制的共存。但他并未提到处在意识形态境遇底层的本土-乡土,它们的意识形态又采用了怎样的方式维系了它们作为本体的立场。如果这样,对本土-乡土的观照、理解首要的还是回到事情本身,才能在本体建构的体制中找到价值和方向。
(一)通过分类、筛选的乡土,已不再是本生态的存在。接着阿尔都塞话语,如果不把意识形态直接认定/定义为自然生态/形态的历史,而是作为观念和文化属性系统的建构,则意识形态的象征、隐喻,想象和叙事,就都经历了意识/观念偏至的筛选、分类、堆垒或清洗,话语权力和视野也就被固态地规约出来,成为思想形态中的基本议程乃至制度;它总是不再被怀疑地遮蔽了事情本身的真相。或者说,在这些观念筛选之下,被遗漏和摈弃的文化史实却要多得多,它使得历史也成为背离事情本身的观念和价值建构。本生态的自然的历史或记忆,已不再是文学性地活生生地呈现历史话语/语境本色的形象,而是沦为无意义无价值的集体无意识。
(二)回到原初本身,回到当下,让事情共时地表述其历时化的形态,以完成本体论的认同,应当是“回到事情本身”的一个必要追求。它或许还在建构什么,但却回到了应该关注的场域,以给出乡土文化本体的认识论。在这里,它只是一种呈现,一些形状,浓缩而不肢解,它不再被扭曲、变形、萎缩、失落、凋亡;它不刻意解释,不刻意归化,也不去满足施为者的虚拟意识形态的想象和虚构。它只是要让乡土“活着”,在那怕是横截面的小生活、小事情中看取存在者的状况,并作为自然的现场的“历史”和“文献”,零存整取和“档案化”。它不需要伪方言、伪服饰、伪事件、伪欲望、伪民俗、伪传承、伪表演,民族、地方、类型、文化生态,古今、雅俗、美丑、格调、品质,不再是无根据、无判断的离散、飘零的状态/状况。作为本土-乡土叙述,它不是怀旧,不是挽歌,而是重新确定自我边界的呈现。它不能被娱乐,被反讽,它需要的是全新的情怀、视野和精神。
(三)回到事情本身,就是对民间文化或民间文化意识形态的某种回归,就是回到本生态中,确认本土-乡土的主体。这样的主体,正在于寻求阿尔都塞的“不同的相对自治的层面”,即使是在多元决定中,它也会在“整体关系网络”中构成“想象-实在-象征的平行关系。”[3]128在这种关系中,他或许才会取得/达到适度存在的社会性平衡。这里需要区分的是主流意识形态和民间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以众多的现象形式”表现/揭示“内在的本质”[3]128,也就是要能用民间意识形态和历史的自然存在属性看取“活着”的样式、意味,浓缩的立场和情怀,在小世界或者卑微的快乐中寻求生命的状况,或者能够使用最本质的情怀把握乡土存在的精神、本质和意义。
(四)就电影而言,其实还有太多的盲区需要解读,对本土-乡土还需要做更深入的读懂。也就是,本土-乡土需要重新发现,重新诠释。既然没有办法规避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就需要回到乡土的状况和事情当中。既往的被建构并已成为惯例或者常识的乡土、叙事模式既然存在对本土-乡土的简单筛选的倾向和问题,就得张开视野,看到乡土的时代性空间,提取它的问题,表现它的状况。事实上,少数族群、传统乡村、城乡结合部,留守人群,身体、欲望、法治、经济境遇,信仰、伦理、民俗,自然、家园、地方性,都是乡土应予关切的语境。也只有回到这些语境中,关切生存在这些语境和话语世界中的“我人”和自性,或许才能回到事情本身。影像语言是一种镜像语言,是意识形态生产的一种方式,它复制着一切意识形态的结构,也召唤着主体的意识形态。“把个体建构为主体”[3]104或“召唤个体成为主体”[3]128,就是一种显著的召唤结构。在主体和他者之间,关键在于不能让主体沦落为自身的他者,它需要确实让主体成为主体本身,事情回到事情本身。换言之,本土-乡土也就是本土-乡土本身,如果本土-乡土只是一种被遮蔽的无意识存在,是在某种对立物下的他者,或者是被非主体的意识形态建构,它的意义也就只能是在“无主题变奏”下的嬉戏、娱乐和玩耍。但本土-乡土是可以在嬉戏、娱乐和玩耍中建构的吗?
电影是忧患和悲情的艺术,影像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这是电影的基本精神,也是人类形象建构的基本视野。从被建构的理解到回到事情本身,目的在于提供看取本土-乡土的多重观念下的偏至和扭曲,回到中国真正本土的价值中来。也就是,本土-乡土原本就摆在那里,需要的就是重新发现、回归,重新诠释。找到本土话语的中国价值、中国方向和诠释方法,是乡土电影的基本目标,要让它走中国的和民族的道路。不能因为做了自性的姿态和表达,就说是民族主义,就说是反现代性;真的现代性决不会遗忘本土和民间。现代性或许已经很充分的电影人,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施为者(原本的叙事者),只有尊重本生态的命运、信仰、尊严,用冷静、平和、严谨的态度,静观默察的叙事,才能确认本土-乡土的主体,展开或扩张话语视野,作出最普通生命的状况/境遇的话题呈现,从而确实地体现本土-乡土或民间性的特质,建构流动的意识形态生机,探索生命“活着”的意谓。电影性的确立也在于确立它的创造独立性,既需要有人类立场,也需要有当下对象的意志。以西方看待中国或以中国看待西方,以都市看待乡村或以乡村看待都市,最终只能制造更多的他者和他性,而不会有真正的主体建构。乡土所以是乡土,在于它真正就摆在那里,它的意义就是它的生命召唤情怀;影像的电影,即使不能挽留它的未来,也应当重视它的历史和现在。既然乡土戏谑、娱乐不得,乡土电影就需要警惕他者目光下的造伪和现代性的“霸权”,并向镜像制造的文化生态“祛魅”,从而找到失落的自我、尊严和历史意谓。它不能让乡土成为伪文化的巨大陷阱,也不能让乡土成为伪现代性的无奈祭品。电影家的信念,在于有思想家的沉思,观察家的捕捉和批判者的冷峻,并用它们寻找中国价值和中国方向,如果仅仅依靠西方式的现代美学纲要作为观念和话语背景,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乡土理解和解释精神。要回到事情本身,只有用民间也即乡土的视角,才能发现本土的意谓并有效阻止不断的扭曲式延异,让乡土获得信仰和尊严,而非让它成为自身的他者;这就是电影修辞学。或许,这也是需要召唤的。
[1]章太炎.章太炎全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题来定”草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于连·沃尔夫莱.批评关键词:文学与文化理论文化[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