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国人核心价值观的底蕴
——以曲阜碑刻文献为视角

2017-03-12 09:47路则权
关键词:道统孔庙曲阜

路则权

(中国孔子研究院,山东曲阜 273100)

弘扬中华民族精神,重建精神家园成为当代中国人的共识。自2012年起,中共十八大提出了“三个倡导”①即“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倡导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导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要求全社会积极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鉴往知来,传统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的底蕴是什么?这是一个博而深的大题目,非一篇短文所能论述。笔者谨以曲阜碑刻文献为视角②曲阜作为孔子故里,历代帝王、贤臣、名士多有尊崇、拜谒,并留下许多碑刻。其中孔庙约有1170余通,孔林存4000余通,孔府存100余通,少昊陵存20余通,周公庙存50余通,颜庙存60余通,尼山、石门山、梁公林也有不少碑刻。其历史跨度从西汉至民国,内容有拜谒记功、叙事崇学等。,希望借此透视传统中国人核心价值观底蕴的一些方面。

一、天人合一:传统中国人核心价值观之基石

“天人合一”观念影响着传统中国人的认知方式,可以说“天人合一”是传统中国人价值观的基石。在孔子时代之前,“天”更多具有一种至上神的涵义,人们认为天命主宰人事。“天”“人”结合在一起大约在西周初年,如《尚书·大诰》中记载“天亦惟休于前宁人”。西周后期,人们对“天命”更加怀疑,“人”在历史中的作用逐渐显现。

孔子的天人观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特点。孔子承认天命的存在。他曾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畏天命”等等。但他同时又认为“天命”是可知的,因此他说“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的主体是人自身。不仅如此,孔子还进一步发挥了周初“以德配天”的思想,强调人事的作用。他说:“咨!而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他认为舜“允执其中”地尽人事,才能获得天命。这样,天命的神秘性色彩便减弱了。孔子认为:君子只有不断“修己”,才能“知命”。他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指出人可以由自身修 “德”实现知“命”,这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

孔子对天人关系的新思考,在曲阜碑刻文献中得到了充分体现。《黄初年间鲁孔子庙之碑》③此碑立于魏黄初年间。原存于曲阜孔子庙,1978年由同文门下移入东庑,1998年移入汉魏碑刻陈列馆。载:“皇上怀仁(圣)之懿德,兼二仪之化育,广大苞(于)无方,(渊恩)沦于不测。故自受命以(来),天人咸和,神气烟(煴),嘉瑞踵武,休征屡臻。殊俗解编发而慕义,遐夷越险阻(而来)宾。”受命后能够“天人咸和”,即天命和人事和谐、和顺,既得到上天眷顾又得到民众拥护,这是魏文帝德行至高的表现,却鲜明地突出了“天人合一”思想在政权稳固上的基石作用。又如,《元大德五年重建至圣文宣王庙碑》记载:“道之大原,实出于天。天何言哉?乃以圣传。传道者何?唐虞三代,仪范百王,万世永赖。圣人之功,与天比隆,圣人之祀,垂之无穷”。道出于天,靠圣人而传,天人之际的媒介即是“道”。再如,《康熙三十二年御制重修阙里孔子庙碑》①此碑立于清圣祖康熙三十二年(1693),是一座螭首龟趺御制石碑,位于孔庙十三碑亭北面西起第二亭内。载:“朕惟大道昭垂,尧舜启中天之盛,禹汤文武绍危微精一之传”。其中,“中天”即为“中立弘德,天人合一”。又如,《清雍正八年重修阙里孔子庙碑》载:“圣人之道,一天道也”。“尊天尊圣,理原合一。”圣人之道就是天道,表现出强烈的“天人合一”思想。

传统中国人是按照“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来理解“古”与“今”或者说理解“传统”与“现代”的关系的。这一点与近代以来流行的“传统”与“现代”对立的观念不同。在传统中国人的思想观念里,“传统”与“现代”是一种辩证关系。如,《正光三年魏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之碑》②此碑立于北魏孝明帝正光三年(522)正月。该碑1951年春移入曲阜孔庙同文门下,1978年移往东庑,1998年移入曲阜孔庙汉魏碑刻陈列馆,西起第26石。载:“方之我君,(今犹古也)”。《乾封元年大唐赠泰师鲁先圣孔宣尼碑》③此碑立于乾封、仪凤年间,今存孔庙十三碑亭。曰:“翘勤真迹,惆怅今古。”《洪武十六年樊成佑谒林庙碣》④此石碣立于明太祖洪武十六年(1383)仲春,现镶嵌在孔庙西斋宿北墙,西起第25石。载:“敬仰道德,高明如天,博厚如地,仪范古今,存神过化,俾历世而尊崇。”《嘉靖二年陈凤梧撰五圣赞碑》⑤此碑立于明世宗嘉靖二年(1514),今见于孔庙奎文阁前洪武碑亭外北西墙上。在《先圣文宣王赞》曰:“道冠古今,德配天地”。显然,“今古”观念具有超越的观念。又如,《开元七年鲁孔夫子庙碑》⑥此碑立于唐开元七年,今存曲阜孔庙十三碑亭。记载:“元功济古,至道维来”。又将古今观进一步向未来延伸,这里靠的是道的超越性。

只有在“天人合一”的信仰下,才能真正理解曲阜碑文中常见的“稽古”一词的内涵。“稽古”不等于“复古”。如,《永兴元年乙瑛置守庙百石卒史碑》载:“政教稽古,若重规(矩)”。再如,《史晨前碑》载:“臣以为素王稽古,德亚皇(代)”。又如,《黄初年间鲁孔子庙之碑》载:“若乃绍继微绝,兴修废官,畴(咨)稽古,崇配乾坤,允神明之所福祚,宇内(之所欢)欣(也),岂徒鲁邦而已哉!”“稽古”更多表达的是对传统中具有超越性价值的一种继承。当然,还有一些尽管没有出现“稽古”一词,也传递着相近的观念。如,《大业七年修孔子庙之碑》⑦此碑立于隋大业七年,今存曲阜汉魏碑刻博物馆。载:“我大隋炎灵启运,翼下降生,继大庭之高踪,绍唐帝之遐统,宪章古昔,礼乐惟新,偃伯修文,尊儒重学,以孔子三十二世孙、前太子舍人、吴郡主簿嗣悊封绍圣侯”。再如,《咸通十年文宣王庙记》⑧此碑立于唐懿宗咸通十年,原在孔庙同文门,今存曲阜汉魏碑刻博物馆西屋。曰:“国朝弘阐文明,遵尚祀典,不违古制,大振皇猷”。又如,《大德十一年加封孔子制诏碑》⑨此碑石立于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九月,现位于孔庙十三碑亭南面东起第四亭内中偏东。载:“循治古之良规,举追封之盛典,加号大成至圣文宣王”。

这些碑文多与祭祀孔子有关,传统中国人很容易与孔子的古今观相联系。事实上,孔子的古今观也不是复古的。孔子的“从周说”常被贴上“复古”的标签。从孔子说的“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句话中,我们很难读出复古的含义。这句话只是表明孔子站在春秋末期的时间点上,以“文”的标准在“夏、商、周”三代中所做的一个选择而已。因此,“吾从周”不能成为孔子“复古”的证据。“稽古”只能说明孔子重视继承三代及其前代的文化传统。

不仅如此,孔子还注重“因时而制”。他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损益”说就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因时而制”。孔子为父母修坟的事迹也反映了这一观念。《礼记·檀弓》载:“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孔子将父母合葬,为了便于以后寻访祭拜,便积土为坟,这显然不同于古代的观念,而是当时人们情感和思想观念的现实反映。

不仅传统中国人如此,现代一些有识之士也意识到这一点,如蔡元培先生提出的对新旧思想要“兼容并包”。当代中国所提出的核心价值观中的“和谐”,也是“天人和合”的某种表达。

总之,“天人合一”观念所揭示的“天命”与“人事”的辩证关系,作为传统中国人价值观的底蕴,深刻地印在其文化记忆的深层。重“人事”关“天道”,对生活在今天的人们有着诸多启示。与此相应的“古今”观中体现历史的“变”与“不变”的关系,也发人省醒。

二、内在修德:传统中国人核心价值观之本质

“天人”关系的纽带是什么呢?既然传统中国人核心价值观的基石是“天人合一”,那么如何才能达到“天人合一”呢?那就是个人应修养内在德行,这是传统中国人核心价值观的本质要求。“德”字出现很早,有学者认为商代时期就已经出现。如,徐中舒编的《甲骨文字典》、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的《甲骨文编》都收录了“德”字。当然,这时的“德”观念未必形成。周武王克商以后,周人深感“天命无常”,开始提出“德”的思想。正如侯外庐指出的:“周代道德观念才从其制度中反映出来。”①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4页。周代的“德”文化初步建立起伦理学和道德哲学范畴。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将“德”的内涵向道德修养方面进一步发展,更多强调以德修身。孔子第一个比较系统地论述了德与人自身修养的关系。此后,孟子继承了孔子“为政以德”的思想,提出了王道主义。到了汉代,“五常德性”成为后世人们普遍的观念。宋代理学家进一步从认识论上区分了“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儒家的德论有了新突破。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将“德”与“道”作为一对认识论范畴进行阐述,把德论思想推向了一个新的理论高峰。总之,“德”作为中国古代道德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标识。

在曲阜碑刻文献中,“内在修德”的观念贯穿历代中国士人的精神世界。首先是对孔子德性的推重。汉代的《史晨前碑》认为孔子功德仅次于古今圣王,称之为“德亚皇代”,因此才言:“臣蒙厚恩,受任符守,得在奎娄,周孔旧寓,不能(阐)弘德政,恢(崇)壹变,夙夜忧怖,累息屏营”。魏晋时期的《黄初年间鲁孔子庙之碑》载:“遭天下大乱,百祀堕坏,(旧居之)庙毁而不修,(褒)成之后绝而莫继,阙里不闻讲诵之声,四时不睹蒸尝之位,斯岂(所)谓崇(化)报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唐代的《乾封元年大唐赠泰师鲁先圣孔宣尼碑》记载:“信立德立言,泰上谓之不朽。”“叹重泉之可作,闻盛德而必祀。”“德配乾坤,业晖辰象。”《洪武六年张绾谒庙记碣》②此石碣现镶嵌于孔庙西斋宿南墙,东起第19石。张绾为明代奉议大夫佥山东等处提刑按察司事。载:“历(代罔)不钦崇,所(谓)盛德(百世)必祀者,其在兹乎?”“盛德(百世)必祀”成为祭祀孔子的缘由。《开元十一年御制老孔颜赞残石》③此碑立于开元十一年,今存汉魏碑刻陈列馆。载:“臣窃以为尊儒重道、褒贤纪功,本于王庭,以及天下,一则崇先圣之德,一则纪先圣之文。”元朝《至正八年代祀记碑》④此碑位于孔庙十三碑亭院东南部西区,南排西起第9石。载:“世之三纲正而九法叙,皆其功德之福斯民也。”明代朱元璋在接见孔克坚时说:“童子之言,尔祖尚记之不忘,况道德之奥者乎?今尔(为袭封),(爵)至上公,不为不荣矣,此非尔祖之遗荫欤!朕以尔孔子之裔,不欲于流内(铨注),(以)政事烦尔,正为保全尔也。”⑤《朱元璋与孔克坚、孔希学对话碑》,此碑位于孔府二门内侧东面,南首。《洪武十六年樊成佑谒林庙碣》⑥此石碣立于明太祖洪武十六年(1383)仲春,现镶嵌在孔庙西斋宿北墙,西起第25石。载:“敬仰道德,高明如天,博厚如地,仪范古今,存神过化,俾历世而尊崇。呜呼,至德大矣哉!予读圣人书,□获游于圣人门,畴昔之志足矣。”“至德”,主要指孝道。《孝经·开宗明义》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唐玄宗注:“孝者,德之至,道之要也。”《洪武十七年刘修谒林庙诗碣》⑦该石碣现镶于孔庙西斋宿南墙,东起第2石。刘修为明代嘉议大夫山东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载:“道德尊前圣,文章发后贤。”刘修在此赞誉“素王”孔子的道德文章、教书诲人、安贫乐道以及后人对孔子的尊崇等。清代《康熙二十五年阙里至圣先师孔子庙碑》①此碑立于清圣祖康熙二十五年(1686),位于孔庙十三碑亭北面东起第三亭内。载:“殆与覆载合其德,日月并其明,四时寒暑协其序焉。”《康熙三十二年御制重修阙里孔子庙碑》②此碑立于清圣祖康熙三十二年(1693),位于孔庙十三碑亭北面西起第二亭内。载:“道备中和,德参天地。”《嘉庆六年葺修大成殿记碑》③此碑立于清仁宗嘉庆六年(1801)六月,现位于曲阜孔庙十三碑亭南面东起第四亭内,西排南石。载:“德为民(彝),道实公器。”民彝是指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伦理道德准则。《书·康诰》载:“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我们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列举历代士人对孔子德性的推崇,就是为了说明“修德”在传统中国人心中的地位之重要。

如何进行德性教育呢?《大德三年阙里庙之学记碑》④此碑立于元成宗大德三年(1299)八月十□日,现位于孔府二门里东侧,面北。载:“(古人)有(言):在(早谕教)。”又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故能言能食,即示以礼。盖(幼稚)之时,其心未放,则教易入,筋骸易束,德性易(养)也。”“夫子(教伯鱼)以学《诗》学《礼》,欲其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品节详明而德性坚定。”“《小学》之教,(节)目纤悉。”这里分析了《小学》之教的意义,并提及孔子教育孔鲤的故事。“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幼时是开展教育,培养德性、心智的最佳时期,因为“(幼稚)之时,其心未放,则教易入,筋骸易束,德性易(养)也”。

修德的特色在于其实践性,这样才可以理解为什么颜渊在孔门弟子地位之高了,也可以明晰颜庙碑刻中对颜渊的颂扬之语并不是传统中国人的溢美之辞,而是发自肺腑的。如,《至顺二年追封兖国复圣公及其夫人制碑》⑤此碑立于元文宗至顺二年(1331)九月,位于曲阜颜庙复圣殿下西首。载:“朕惟得孔氏之门,入圣人之域,颜子一人而已。观其不迁怒,不贰过,以成复礼之功。无伐善,无施劳,益著为仁之效”。又如,《元统二年加封颜子父母制词碑》载:“曲阜侯颜路,鲁之君子,孔门高弟,忘其贫约,依归圣人。其日用常行之间,道德之言,仁义之行,耳濡目染,心感神会,固以熏陶而成其德矣。况有亚圣之嗣,同师圣门,箪瓢陋巷,不改其乐,用行舍藏,庶几于道,七十子之中,夫子独称其贤”。以上碑文奉祀颜子、追封颜子父母等各项优渥待遇,就是在提倡德的实践性。

不仅如此,孔子后裔多因其德性功业被碑文所载。如,《汉泰山都尉孔君之碑》⑥又称“泰山都尉孔宙碑”,简称“孔宙碑”。此碑立于东汉桓帝延熹七年(164),原为孔林孔宙墓前的墓碑,乾隆年间移至孔庙保护,现位于汉魏碑刻博物馆北屋,西起第14石。载:“缉熙之业既就,而闺阈之行允恭,德音孔昭”。“德音孔昭”源自《诗经·小雅·鹿鸣》中“我有嘉宾,德音孔昭”。郑玄笺:“孔,甚;昭,明也。”碑文中还载有“于显我君,懿德惟光”。“懿德惟光”源于《诗经·大雅·烝民》的“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懿德”即是以美德为荣。而《建宁四年博陵太守孔彪碑》⑦此碑原位于孔庙同文门下,现存于汉魏碑刻馆北屋,西起第17石。则是博陵士人为纪念孔子第19代孙孔彪德政所立。

其他以儒家文化为标准的官吏也因“德政”被人立碑称颂。如,《魏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之碑》载:“以延(昌)中出身,除奉朝请,优游文省,(朋)侪慕其雅尚。朝廷以君荫(望)如此,德□宣(畅),以熙平之(年),除鲁(郡)太(守)。治民以礼,移风(以)乐,如伤之痛,无怠于夙宵,若子之爱,有怀于心目。是时学校克修,比屋清业,农桑劝课,(田织以)登。(入境观)朝,莫不礼让。化(感)无心,草石知变。恩及泉木,禽鱼自安。胜残不待赊年,有成期月(而已)。遂令讲(习)之音再(声)于阙里,来(苏)之歌复咏于洙(中)。京兆五守无以克加,河南二尹裁可若兹。虽名位未一,(风同)□□。(且)易(俗)之□,(黄侯不足)比(功);(宵)鱼之感,宓子宁独(称)德”。此碑是鲁郡民众为太守张猛龙所立的颂德碑。据碑文记载,张猛龙于熙平之年出任鲁郡太守,在任之时,“治民以礼,移风以乐”,“学校克修,比屋清业”,有兴起学校、推行教化之功,政绩突出。离任后,郡人刻碑赞颂其功绩,碑文之末及碑阴刻有郡之属吏、鲁郡士望等题名,总计达160余人,可见其声名与威望之高。又如,《大历八年文宣王庙门记》曰:“刺史孟公休鉴,德润尊师,道肥希圣”。“德润尊师”是对孟休鉴的赞颂,又说孟公“夜火非官曹之烛”,可知孟氏的公私分明。《神龟二年魏兖州贾使君之碑》①此碑立于北魏神龟二年(519)。碑首圆形,额饰浮雕龙纹,刻“魏兖州贾使君之碑”,碑阴上段有“题贾使君碑阴”,下段有“重题贾使君碑阴”。该碑原立于兖州府学,后数度被湮没。北宋绍圣三年(1096)、元至正十二年(1352),两次被发现并复立。清康熙年间,兖州知府金一凤将此碑由露天移入室内。1951年春移入曲阜孔庙同文门下,1978年移往东庑,1998年移入孔庙汉魏碑刻陈列馆,西起第25石。也记述了贾思伯兖州刺史任内的政绩。

古人对“德”的重视,深刻影响着当代中国人。2014年“五四”青年节,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大学师生座谈会上指出:“核心价值观,承载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精神追求,体现着一个社会评判是非曲直的价值标准。”“核心价值观,其实就是一种德,既是个人的德,也是一种大德,就是国家的德、社会的德。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

的确,传统中国人强调通过修德培养身心合一的和谐,注重“修己”的内化与“安人”的外化,并且这两个过程是循环往复,不断上升的。这是一种处理自我与他人关系的过程。“内化”使人有幸福感,“外化”让人有归属感和自豪感。这种道德观是相互促进,相互激励的。

三、道统传承:传统中国人核心价值观之动力

德性文化为什么在传统中国人那里历久弥新呢?换句话说,核心价值观的动力究竟是什么?这就是儒家强调的“道统”。唐代韩愈在《原道》篇中提出,“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并指出儒家所承传之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也”。韩愈所言之道,概括起来说,实际上就是作为儒家思想核心的“仁义道德”。后来的宋代大儒程颢、程颐、朱熹都在韩愈的基础上阐释、发展了儒家道统说。虽然诸儒对儒家道统的承传排序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但都强调对“道”的继承与发展。道统观对中国人的价值观传承有着深远影响。

道统意识起源至少可以上溯至汉代。《史晨碑》曰:“昔在仲尼,汁光之精,大帝所挺,颜母毓灵。”这里将孔子说成是天上五帝之一黑帝汁光纪所生,宣称孔子是天生的“大圣”,以证明其所说皆为“先验”。汉代帝王接受孔子为汉立法的角色定位,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掘儒家道统价值。当然,孔子思想和儒学中仍有“以道抗势”的趋势。《史晨后碑》所载的“恐县吏敛民,侵扰百姓,自以城池道濡麦给,令还所敛民钱材”,就体现出儒家所提倡的清廉、爱民思想,这些都激励着后世儒家用民本理想抗拒权势,限制君权,对于汉及以后历代王朝的统治政策都有深远的影响。

早期的道统是靠血统来传承的。历代王朝加封孔子后裔,一是为了显示国家对文化传统的重视,更重要的是希望孔子后裔能繁衍接续孔子的血统和道统,为人们树立一个实践孔子思想的榜样。魏晋时期的《黄初年间鲁孔子庙之碑》记载了魏文帝册封议郎孔羡为鲁县百户宗圣侯一事。“宗圣侯”并非孔子后裔奉祀之始。据《汉书·孔光传》记载,在西汉元帝时,孔子十三代孙孔霸即赐爵关内侯,号褒成君,以所食邑八百户祀孔子。至元始元年,汉平帝又封孔均为褒成侯②《永兴元年乙瑛置守庙百石卒史碑》和《建宁二年史晨前后碑》均有“褒成侯”的记载。,这是孔子后代因孔子受封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封号。

唐朝时,后世的道统观开始出现并逐渐明晰。如,《乾封元年大唐赠泰师鲁先圣孔宣尼碑》载:“夫轩羲已谢,子姒迭微,步骤殊方,质文异辙。及流漦起噪,箕服传訞,宪章版荡,风雅沦丧。然而千龄接圣,崇朝可期;五百见贤,伐柯未远。粤惟上哲,降生圮运……言之不可极,其唯孔泰师乎?”碑文即从“轩羲已谢”开始讲起,已有论及道统的含义。又如,《开元七年鲁孔夫子庙碑》③此碑立于唐开元七年,今存曲阜孔庙十三碑亭。曰:“吞沙荐虐,轩皇底定。襄陵兆灾,夏禹文命。周道失序,夫子应聘。删诗述史,盛礼张乐。”李邕在此将孔子位列“黄帝”“尧”“禹”之后并加以称颂。

宋代时,道统与正统的论辩成为时代人关注的命题。《太平兴国八年重修兖州文宣王庙碑铭》载:“是故有其位则圣人之道泰,无其位则圣人之道否。大哉!夫尧舜禹汤,其有位之圣人乎!我先师夫子,其无位之圣人欤!”进而认为,道统与正统合二而一才能发挥作用,“繇是尧舜禹汤,苞至圣之德,有其位,故德泽及于兆民。逮乎周室衰微,诸侯强盛。干戈靡戢,黔首畴依。繇是仲尼有至圣之德,无其位,所以道屈于季孟……向使有其位,用其道,又何止夹谷之会沮彼齐侯两观之下诛其正卯,羵羊辨土木之妖,楛矢验蛮夷之贡?必将恢圣人之道,功济乎宇宙,泽及于黎庶矣”。这不仅是对道统问题的进一步深化,也是对当时北宋社会现实的积极回应。

元代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实现大一统的少数民族王朝,对道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大德十一年加封孔子制诏碑》载:“盖闻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朕缵承丕绪,敬仰休风。循治古之良规,举追封之盛典,加号大成至圣文宣王。”这里“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出自《礼记·中庸》,朱熹注曰:“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不仅如此,《至大元年懿旨释典祝文碑》①此碑立于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九月,位于孔庙十三碑亭院西起第四亭内,西面南石,面东。记载了在“明君重道,高迈百王”的背景下,大长公主懿旨择日致祭孔庙,依据此懿旨,于至大元年九月在孔庙立《至大元年懿旨释典祝文碑》。之后又立有《至大元年皇妹大长公主祭孔庙碑》和《泰定四年皇姊大长公主降香碑》,此三碑因参与祭祀主人公身份、性别的特殊性,从而备受关注。元代对颜子及其父母的追封,也是主要突出他们对孔子之学的传承之功。《元统二年加封颜子父母制词碑》载:“朕惟孔子之道大矣。学之以复,诸圣传之,而得其宗者,其惟颜氏乎!”这与中国古代文化中的“道统”观,特别是唐宋以来流行的儒家道统说相一致。孔门后儒对孔子之道有传承之功,颜回为其正宗。在碑阴中也有“所贵乎圣贤之学,传之于前者有所宗,授之于后者有所统。统宗之正,炳如日星”的说法。由此可见,元朝虽以少数民族的身份执掌中原,但是在思想文化中也是接续前代的。

在历代曲阜碑文中,明代对孔子之道推重到了极致。《朱元璋与孔克坚、孔希学对话碑》记载了朱元璋与孔克坚的对话:“上曰:‘年代虽远,而人尊敬如一日者何也?为尔祖明纲(常)、兴礼乐、正彝伦,所(以)为帝者师,为常人教,传至万世,其道不可废也。’”显然,朱元璋尊孔的目的就是为了“其道不可废也”。

《成化四年御制重修孔子庙碑》中记载:“朕惟孔子之道,天下一日不可无焉。何也?有孔子之道,则纲常正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矣。不然,则异端横起,邪说纷作,纲常何自而正?伦理何自而明?天下万物又岂能各得其所哉?是以生民之休戚系焉,国家之治乱关焉,有天下者诚不可一日无孔子之道也。”“呜呼!孔子之道之在天下,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其深仁厚泽,所以流被于天下后世者,信无穷也。”此碑高度赞扬了孔子之道,治理天下一日也离不开孔子之道,因为它与“生民之休戚系焉,国家之治乱关焉”,它能使“纲常正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它还关系到普通百姓的生活,关乎民生日用,即“孔子之道之在天下,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它是“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载于六经者是已”,经孔子“从而明之,以诏后世耳”,是对先哲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在道统的源流上,《弘治元年大明重修宣圣庙记》记载:“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倡明斯道于前,孔子申明斯道于后。倡明之功大矣,申明之功抑岂小哉”。就是说,孔子之道是自觉以三代文明为精华沉淀,自觉继承、复兴与发扬尧舜周孔以后的中国文化之主流传统。

孔子之后的道统如何传承的呢?《嘉靖二年陈凤梧撰五圣赞碑》②此碑立于明世宗嘉靖二年(1514),今见于孔庙奎文阁前洪武碑亭外北西墙上。分别记载了《先圣文宣王赞》《兖国公颜子赞》《郕国公曾子赞》《沂国公子思赞》《邹国公孟子赞》,赞颂了儒家学派的五位圣人即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孔子学说经由曾子传予子思,子思的门人再传予孟子,又经后人代代相继相承,历经荀子、董仲舒、王通、韩愈、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等,形成了儒家的“道统”。

孔子及其后儒,有其道而无其位,如何实现“政统”“道统”合一呢?清代康熙帝做出了积极的努力。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亲临曲阜孔庙,举行了拜谒孔子祀典,宣读御制祝文,并赐手书“万世师表”四字匾。《康熙二十五年阙里至圣先师孔子庙碑》记载康熙二十三年谒孔之事,碑文记道:“朕惟道原于天,弘之者圣。自庖牺氏观图画象,阐乾坤之秘,尧舜理析危微,厥中允执,禹亲受其传,汤与文武周公逓承其统,靡不奉若天道,建极绥猷,敻乎尚矣。孔子生周之季,韦布以老,非若伏羲尧舜之圣焉而帝,禹汤文武之圣焉而王,周公之圣焉而相也,岿然以师道作则,与及门贤喆,绍眀绝业,教思所及,陶成万世,是伏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统,惟孔子继续而光大之矣……朕忝作君,启牖下民。深惟夫子师道所建,百王治理备焉。舍是而图郅隆,曷所依据哉。因勒文于石,彰朕尊崇圣教,以承天治民之意”。康熙祭孔时行三跪九叩之礼,是前所未有的。他通过祭孔过程中一系列仪式、祭辞的编排,形成对道统连接的一种论述。通过祭孔,使清初“政统”连接上文化“道统”,这样祭孔祀典的帝王便成为“道统”的“继承人”。康熙从小熟读经典,研经究史,以弘扬道统、治统为己任。在《康熙三十二年御制重修阙里孔子庙碑》中再次表露其心迹:“朕惟大道昭垂,尧舜启中天之盛,禹汤文武绍危精一之传。治功以成,道法斯著。至孔子虽不得位,而赞修删定,阐精义于六经。祖述宪章,会众理于一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正人心,使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灿然丕著于宇宙,与天地无终极焉。诚哉!先贤所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康熙帝希望作君作师为一体,最终实现政道合一,维护清王朝的统治。

结 语

以孔子时间为原点,我们向前可以回望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向后可以发现孟子、董仲舒、朱熹和王阳明。这个从历史走来,又走向历史的道统,在超越中保持着不变的特色。这就是所谓的“济古维来”。从这个角度看,儒家学说代表和传承的是中华民族逐渐形成的共同的思想文化体系,不仅是孔、孟个人的理论,也不单纯是他所代表的儒家一派的思想。总之,道统传承为传统中国人提供了价值源泉,成为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不竭的精神动力。

总之,传统中国人崇尚“天人合一”、专注“内在修德”、敬重“道统传承”,对涵泳中华民族的精神标识,形成传统中国人的文化血脉,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些思想观念对于我们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值得进一步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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