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朝觐考察馈遗研究

2017-03-12 09:47余劲东
关键词:四库全书官员

余劲东

(长江大学历史系,湖北荆州 434023)

朱元璋建立明朝伊始就十分注重对官员的考课,至迟在洪武十八年(1385),便已确立“外官三年一朝,朝以辰、戌、丑、未年”①张廷玉:《明史》卷 72《职官一》,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38页。的朝觐考察制度。过往学者针对明代朝觐考察进行过不少研究:高寿仙对明代官员的考核标准及内容给予过关注②高寿仙:《明代官员考核标准与内容考析》,载张正中主编:《第五届中国明史国际学术讨论会暨中国明史学会第三届年会论文集》,黄山书社,1993年版。;杨万贺着重探讨了明代朝觐考察制度的历史演进及制度的评价③杨万贺:《明代朝觐考察制度研究》,硕士学位论文,辽宁师范大学,2011年。;柳海松关注了明代官员考察制度的建立和演变过程及官员考察制度的特点④柳海松:《明代官吏考课制度的建立与演变》,《社会科学辑刊》1990年第2期;柳海松:《论明代官吏考课制度的特点》,《社会科学辑刊》1994年第5期。;刘志坚从法律史的角度对明代官员考察制度中存在的问题以及明代统治者的官员管理思想进行了探析⑤刘志坚:《关于明代官吏考核制度的几个问题》,《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刘志坚、刘杰:《明代统治者的官吏考核思想研究》,《组织人事学研究》2001年第2期;刘志坚、刘杰:《试论明代官吏考察制度》,《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但是,以上研究大多聚焦于朝觐考察制度本身,对这一制度运作过程中衍生的问题却鲜有涉及。据笔者所见,至今尚无一篇文章对明代朝觐官的入京馈遗问题给予过关注。虽然馈遗财物绝不是朝觐考察的规定内容,甚至是完全违背朝廷规制的做法,但这一行为却在明代朝觐考察制度运行的过程中广泛存在于当时官员之间。毫不夸张地说,是官员的“集体自觉”将这一绝不载诸行政法规中的内容固化成政治运行时的“潜规则”。对这一问题予以研究,无疑能更为深入地了解朝觐考察制度对明代官场政治生态的影响。

尽管明代规定地方行政首长每三年须入觐一次,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人有官至藩臬犹未得应朝者,或以临期升转,或以灾伤保留,或以事故离任”⑥李开先:《李中麓闲居集》卷5《送崖松曹典史应朝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92册),第560页。。可见,即便对省、府、州、县各级正官而言,入京上计亦属希阔奇逢,因此上计官自会利用考察之余的闲暇,拜访三年乃至更久未见的在京师友。既已千里入京,倘若空手登门又显得不太“体面”,因此常有伴手之礼相赠。文人间为表示授受间的风雅,多将这种馈遗称为“书帕之仪”“羔雁之具”。⑦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74《黄楼集》,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37页。但若果真以一书一帕、一羔一雁及门,又难免落不懂“人情世故”之讥。因此在书帕之外,一些官员还会准备不少精美物件送京城师友及势要把玩。如明朝晚期泰州李知州入觐时,“令库吏张应登打造银龟鹤壶四把,寿字壶二把,银盆二面,银台盏三十副,银桃杯三十个”①孙居相:《两台疏草·劾泰州李知州疏》,《原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甲库善本丛书》(第226册),第80页。,对馈遗之物的形制、数量皆仔细谋划,不难看出上计官的良苦用心。

但馈遗礼物的奢华不过是朝觐馈遗的具体表现而非根源,且因年代久远,过分关注馈遗礼物的相关细节也缺乏现实意义。本文意欲探究的问题是:朝觐馈遗(尤其是馈遗贵重物品)这种破坏士风与世风的行为,究竟是仅存在于明朝后期的“末世之象”,还是较为广泛地存在于整个明朝;时人对此的态度如何;对于这种明显违背国家政令的行为,明王朝采取了哪些应对措施;这些对策是否发挥了预期效用。为此,笔者试将朝觐馈遗放入明代政治史的脉络中,对以上问题进行解答。

一、明代朝觐馈遗之大端

万历朝阁臣沈鲤(1531—1615)在向皇帝进言时称:“惟我国初时俗,最近古士大夫。……片纸可以通书、方帕可以执贽,庶几庞朴之风。盖至于成、弘之间,犹有存者;迨正、嘉以来,则渐漓矣,然未甚也;隆、万以来,则漓甚矣,然犹未若今日也。”②沈鲤:《亦玉堂稿》卷4《典礼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 1288 册),第 262页。此语似能揭示明代历任皇帝在位时期朝觐馈遗的演进脉络。但需注意的是,官员向皇帝上奏时,往往为突出自述问题的严重性而故意夸大其辞,这导致部分奏议所描述的状况偶有失真。那么沈鲤的这封奏疏究竟是否反映了明代朝觐馈遗的真实情形?

在朱元璋的高压政策之下,明初官员若有贪渎行为,一经发现即遭严惩,因此在明太祖时期,朝觐馈遗的问题并不突出。史籍所载较早的朝觐馈遗发生在永乐五年(1407)。是时,“广东布政徐奇入觐,载岭南藤簟,将以馈廷臣”③徐学聚:《国朝典汇》卷39《朝觐考察》,《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 265册),第 172页。,其所赠物品不过是颇具地方特色的土产,虽然不及一书一帕那般风雅,但也无失清廉之意。成化、弘治年间,国初之风犹存,士人亦不敢明目张胆地肆意馈遗,即使入京后有所赠予,也仅属间一为之。如弘治朝李广专权时,“中、外官馈遗不绝”④彭孙贻:《明史纪事本末补编》卷5,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592页。,京内之官地处近密,尚可随时馈遗;而外官欲行馈赠之礼,显然需要借朝觐之机。但李广专权时间毕竟较短,馈遗之风的蔓延应当不至广泛。至正德、嘉靖年间,朝觐馈遗之门大开。如正德初年,“时有监察御史欧阳云、工科给事中吴仪方奉差回,仍循故例厚赂瑾。适(张)彩建是议,说瑾勿受官差馈遗。乃藉二人有贪迹,用考察黜为民,自此因贿得罪者甚众”⑤夏燮:《明通鉴》卷43《纪四十三·武宗毅皇帝》,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600页。。从“循故例厚赂瑾”“因贿得罪者甚众”不难推知:正德年间,地方官员进京后向刘瑾馈遗者绝不在少数。而嘉靖年间严嵩当国,“其诸中外臣僚朝觐之馈遗,奇珍异彩,水运陆输以为常”⑥雷礼:《皇明大政记》卷24,《续修四库全书》(第354册),第 584 页。。源源不断的珍奇自各地运至京城严嵩府邸,其时朝觐馈遗的严重不难想见。万历三十三年(1605)除夕,“上(万历帝)谓左右曰:‘此时,廷臣受外觐官书帕,开晏打闹。惟(署吏部事左侍郎)杨(时乔)、(礼部左侍郎)李(廷机)、(署都察院事左副都御史)詹(沂)清寂可念’”⑦徐昌治:《昭代芳摹》卷31,《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43册),第564页。引文中加括弧的文字为便于读者理解所加,以下不再一一注明。。尽管作为皇帝耳目的缉事衙门在察访时,可能尚有其他官员未受朝觐官书帕而被疏漏,致使皇帝仅知晓杨、詹、李三人,但也能说明此时京官普遍接受上计官馈遗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到明朝后期的天启年间,都御史赵南星上疏称:“今有司之贪,固已成风,而长安书帕,自十二金而至一百,有至二百两者”⑧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20《再剖良心责己秉公疏》,《四库禁毁书丛刊》(第 68 册),第 600 页。。明朝末年吏科给事中韩一良(1580—1630)称:“臣素不爱钱,而钱自至;据臣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金。”⑨文秉:《烈皇小识》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439册),第11页。作为基层言官便能在一次朝觐考察中获利如此丰厚,高级官员接受朝觐馈遗的状况已难于想象。

通过对明代朝觐馈遗脉络的梳理,不难发现前引沈鲤所论竟毫不夸张:随着时代发展,明代官员政治生活中的腐化问题亦日益突出。在明代前期尚能以地方特产进献师友,而至明后期则需用真金白银且数量极其巨大,无怪乎黄仁宇认为,“京城中高级官员……的收入主要依靠地方官的馈赠,各省的总督巡抚所送的礼金或礼品,往往一次即可相当于10倍的年俸”①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页。。问题在于,面对朝觐馈遗这种明显有损士风与世风的行为,当时人的态度如何?

二、不同身份者对朝觐馈遗的态度

朝觐馈遗既已成为明代入觐官登门拜访在京师友时必不可少的仪节,那么馈遗者本人、接受馈遗者以及旁观者三方对此现象的态度如何呢?

就馈遗者言之,从史籍所载诸多案例可知,很多上计官本人并不认为朝觐馈遗这一行为本身有何不妥。如隆庆、万历年间的名臣张瀚(1510—1593)称:“(余)守庐阳,积有三百金,将携为入觐费。后值忧归,并所置礼物,尽与郡丞。”②张瀚:《松窗梦语》卷7《忠廉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34页。可见,当时官员毫不讳言准备礼物供朝觐馈遗之用,如临时因故不能入觐,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礼物转赠给其他上计的僚友。李乐亦言:“予是年(崇祯四年,1631)亦应朝,送一大座师礼”③李乐:《见闻杂记》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22页。,不仅坦陈朝觐馈遗这一行为,甚至连接受馈遗者的信息亦不加隐瞒。可见,在来朝官眼中,利用朝觐考察的机会向京城师友馈赠礼物已被视为正常礼仪。

接受馈遗者同样认为这种行为无可厚非。在某些对仪节格外讲究的官员眼中,完全不进行任何朝觐馈遗甚至被认为是极为无礼的举动。如正德十五年(1520)濮州知州秦吉,“当入计,路费十余金外,不携一币、亦不谒一人。当轴者谓:‘矫矫非人情’,遂左迁龙岩令”④嵇曾筠:(雍正)《浙江通志》卷 190《人物·秦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24册),第255页。。虽难确认此时“当轴者”是否接受过其他朝觐官的馈遗,但从其将秦吉左迁的原因来看,不朝觐馈遗已被视为“矫情”。又如嘉靖年间,“严嵩父子持柄,方岳馈遗多珍贿;(郑)漳以左辖入觐,独持数青布为贽”⑤潘顺龙:(万历)《福州府志》卷 23《郑漳》,《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140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第244页。。虽然郑漳(正德十二年,1517年进士)所赠之礼甚轻,但并未受到任何打压或不利的对待。可见,在某些接受馈遗者眼中,上计官所送之礼物为何并不重要,只要有馈遗这一举动,即使所赠仅一书一帕、一羔一雁,亦是心意的表达。万历后期朝觐时,吏部官朱万春(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因“馈遗屏绝不受,同事者或恶之,乃外补江右巡盐道”⑥卓发之:《泸篱集》卷21《大纳言朱公墓志铭》,《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7册),第630页。。之所以“同事者恶之”,乃因朱万春不愿同流合污、洁身自清,这无疑会引起那些已经接受过朝觐馈遗僚友的不安。明末阁臣朱国桢(1558—1632)所言最能表达“同事者恶之”的心态:“(不受馈遗者)自己杜门,嫌人出路;自己绝滴,怪人添杯;自己吃素,恼人用荤;自己谢事,恶人居间;自己清廉,骂人贪浊,只是胸中欠大。人必一钱不入方是清,立锥无所方是贫。我辈有屋有田,每每受人书帕,岂可言清言贫。只是不饶裕,不龌龊而已。若侈然自命,而曰我云云、彼云云,宜其招怨而翘祸也。”⑦朱国桢:《涌幢小品》卷10《己丑馆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6册),第342-343页。不仅丝毫不认为自己“每每受人书帕”的行为有何不妥,还认为那些守清批浊官员不过是“胸怀欠大”,其立场不可谓不鲜明。

如果说授受馈遗的双方因身陷局中导致其做出主观色彩浓厚的判断,那么置身朝觐事外的旁观者对此现象的评论理当更有说服力。正德后期山东淄川县令顾春潜的遭遇颇可玩味:“故事,入觐多行苞苴以要誉当路,春潜徒手不持一钱,父老知其如此,率邑中得数十缗为赆。”⑧文征明:《莆田集》卷27《顾春潜先生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3册),第217页。可见,连普通民众都觉得空手入京朝觐的举动未免过于寒酸。万历年间山东临邑知县何渊泉“两入觐中朝,垂槖而行,无所馈遗;今戒行矣,吏括其前后奖予金无虑百数,退让殆”⑨葛昕:《集玉山房稿》卷4《赠渊泉何老父母赴召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6册),第421页。。此例也说明,若地方官空手入觐,不仅平民认为有欠“礼数”,就连卑官小吏也觉得稍失周全。嘉靖时浙江处州知州潘润 (正德九年,1514年进士)“比入觐,民有馈遗,坚拒弗受,众构却金亭以怀之”⑩赵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150《人物志·潘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11册),第376页。。文官不贪财本就是其最基本的职业道德要求,然而潘润的这种行为竟值得时人立亭怀念,可见在小民眼中,类似于潘润这样拒绝朝觐馈遗的官员实属凤毛麟角。

普通民众的观点固然值得注意,但仅能说明上计官馈送京官钱物这一问题在当时引发了广泛的关注。然而,“小民口小,口碑不得上闻”①海瑞:《备忘集》卷1《告养病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 1286 册),第 20 页。,无论在平民或小吏眼中朝觐馈遗的行为是否符合积极的价值取向,都无法对地方主官的政治前途造成任何直接影响。相反,朝中士人尤其是重要官员,如阁臣、冢宰、都御史等人因能影响上计官的升降去留,他们对待朝觐馈遗的态度无疑更可关注。

早在永乐五年(1407)徐奇赠送京官岭南土产之时,因朝廷重臣中仅有阁臣杨士奇(1366—1444)一人因未获徐奇之赠而蒙永乐帝单独召见质询。杨称:“其为物微,当无他意”②张廷玉:《明史》卷148《杨士奇》,第4131页。,永乐帝遂下令毁弃了这份收取土产的官员名单。以当时君臣之言行可知,从阁臣到皇帝都认为礼节性的朝觐馈遗无可厚非。万历年间,焦竑(1540—1620)为友人李键作墓志铭时,格外突出其“入觐,馈遗悉不行”③焦竑:《焦氏澹园续集》卷13《四川布政司右参政铁城李公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第1364册),第40页。的举动,显是为突出这一行为的罕见。殆至明朝后期,被目为清流领袖的御史黄尊素(1584—1626)亦称:“书帕未足定人优劣”④黄尊素:《黄忠端公集》卷6《说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 185 册),第 80、80 页。,“忠节(魏大中)以惯送书帕为言,岂足以尽其人乎?”⑤黄尊素:《黄忠端公集》卷6《说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 185 册),第 80、80 页。这些观点无疑表明被后人称为“君子”者也认为收取朝觐馈遗实属人之常情。对都御史刘宗周颇为尊敬的史惇(崇祯十五年,1642年进士)在回忆其老师时亦言:“时有绛州知州孙顺者,大计循例以书帕为贡。先生(刘宗周)大怒,上之,孙顺削籍。孙固研自取,而先生清节,亦不以此事而名益高;何苦将他人性命,博自己声价?”⑥史惇:《恸余杂记·刘念台》,《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72册),第110页。这明显是将刘宗周的作为视作沽名钓誉之举。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发现,不论是普通民众、京城官员还是皇帝本人,都能对数额并不巨大以及用来聊表亲友情谊的朝觐馈遗行为予以适度容忍。明廷也并不禁绝官员间正常的礼尚往来,只是不能接受官员利用朝觐馈遗之机过分收授财物。

问题在于,不同身份者的这种有限默许实际对上计官的馈遗行为起到了纵容作用,这才出现前文例证中所罗列的那些馈遗不绝的现象。若仅是朋友间的正常感情表达亦属无碍,关键是不少上计官的作法已远超“礼尚往来”的限度,竟至出现如前述赵南星、韩一良所论及的一封书帕便过百金的情况,这无疑背离了表达师友深情的初衷。明末官员范景文(1587—1644)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以交际为名而贿赂为实”⑦爱新觉罗·弘历:《御选明臣奏议》卷39《直抉吏治病源疏(范景文撰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5册),第 656页。,一语道尽明代朝觐馈遗的实质。尚可一提的是:相较于明代官员收入而言,馈遗数目如此之大无疑是十分明显的贪腐行为,而官员尤其是亲民官的贪腐,其影响绝不仅止于官员一身。诚如明末官员魏大中(1575—1625)所论:“夫馈遗不清,则贤否不清;贤否不清,则黜陟不清;黜陟不清,则永无清官以救百姓。”⑧魏大中:《藏密斋集》卷23《答唐宜之》,《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5册),第394页。可见,地方官的朝觐馈遗不仅与个人的清廉声誉息息相关,更与世道民生关系匪浅。

三、明廷限制馈遗的对策及效用

面对如此严重的政治风气败坏,明廷统治者难道听之任之、视而不见?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为防止朝觐馈遗的发生,明廷采取了至少三项防范措施。一是京官与来朝官分开居住。明末官员魏大中回忆过往朝觐情形称:“大抵京朝官邸寓,俱在皇城西偏;来朝官,悉令寓皇城东偏。”⑨魏大中:《藏密斋集》卷8《肃计典以励官常疏》,第97页。这样可以在物理距离上防止京、外官的密切过从。二是令来朝官开具“歇家结状”,即住址证明,如此则可令东厂、锦衣卫等缉事衙门及巡城御史尽可能地掌握来朝官行止动向。三是令来朝官集中“坐棚”。明廷规定: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上计官进京的最后期限,自次日起到正月初九日止,入觐官须在吏部门前搭建的草棚中静坐等候考察⑩李默:《吏部职掌·考功二·朝觐条件》,《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58册),第191页。,以防止来朝官利用空闲时间与京官交际馈遗。尽管明廷防范如此严密,但这些规定却仅能约束自矜名节者,而难以约束所有上计官,因为以当时中央监察机构的人力、物力,实难对数以千计的来朝官进行全天候监控。明廷除了屡次以皇帝名义发布谕令告诫来朝官毋任意妄为之外,并无其他更好的措施来应对这一问题。

尽管沈鲤认为“至于成、弘之间,犹有存(国初清俭时俗)者”①沈鲤:《亦玉堂稿》卷4《典礼疏》,第262页。,但实际上,早在成化朝之前的数年,朝觐馈遗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即已开始凸显,以致景泰帝专门发布谕令“禁朝觐官馈遗”②谈迁:《国榷》卷31,景泰七年十二月庚申条,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016页。。然而,此时的禁令仅属偶尔发布,并不能反映出当时朝觐馈遗的严重状况。成化、弘治之后的正德年间,刘瑾对朝觐馈遗予以严禁,虽论其初衷或有赚取声望之嫌,但其实效却不可抹煞。自嘉靖而至明末,馈遗之风愈演愈烈。早在嘉靖初年,陆粲便上疏请求严禁馈遗③陆粲:《陆子余集》卷5《陈马房事宜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4册),第651页。;至嘉靖三十一年(1552),吏科给事中何云雁同样要求严禁馈遗④吴瑞登:《两朝宪章录》卷 13,《续修四库全书》(第352册),第 653页。;隆庆元年(1567)十二月,“(吏部)尚书杨博等、都御史王廷等、给事中王治等,各上疏请严行申饬内外官,有私相问馈,五城御史以闻”⑤王圻:《续文献通考》卷54《选举考》,《续修四库全书》(第 763册),第 684页。;万历十九年(1591),吏部考功司进行察前建言时,开宗明义地要求严禁馈遗⑥陈子龙等:《明经世文编》卷374《题计吏届期敬陈饬治维风要务以重大典疏 (陆光祖撰文)》,《续修四库全书》(第 1660 册),第 602页。;天启年间魏大中(1575—1625)的察前建言同样认为“百姓穷苦,皆繇外吏贪残”⑦魏大中:《藏密斋集》卷8《肃计典以励官常疏》,第97页。,并因之将禁馈遗作为防范外官贪残的第一要义;直到明朝摇摇欲坠的崇祯末年,仍有刘宗周上疏请禁止馈遗⑧刘宗周:《刘蕺山集》卷5《请饬觐典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4册),第388-389页。。

所有相关严禁馈遗的奏议,无一例外得到皇帝的批准并发各官遵行,但执行效果却不容乐观。万历十九年福建道御史钱一本 (1546—1617)奏称:“馈遗之禁,年年条议,岁岁申令”⑨吴亮:《万历疏钞》卷4《敬陈论相大义以正朝纲疏(钱一本撰)》,《续修四库全书》(第 468 册),第 239 页。,如果相关制度得到严格遵行,又何须反复申饬?万历三十四年(1606),以都察院衙门名义上呈的奏本称“朝觐考察……馈遗之禁,每年申饬,率成虚文”⑩周永春:《丝纶录》卷1,《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74册),第 569页。。天启四年(1624),都察院官员李应升(1593—1626)代都御史孙玮草拟的奏疏称:“每遇大计之年,即申馈遗之禁”⑪李应升:《落落斋遗集》卷2《申明宪纪大破积习以安民生疏 (本科代掌院孙老先生草)》,《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0册),第 64页。,更是直接表露出无法禁绝官员朝觐馈遗行为的无奈。

通过以上一连串政令的梳理,不难发现朝廷禁令对官员几无任何约束力,在屡次严令之下,上计官一如故我地借朝觐之机大行馈遗之事。最为讽刺的案例莫过于魏大中和刘宗周的遭遇。天启四年七月十二日,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奏请严禁朝觐馈遗并得到皇帝批准,但数日之后,其上奏称“臣出门赴科办事,有二人持禀跪于马首,臣启其缄,则直隶凤阳府寿州霍丘县知县郑延祚一启一禀一状,状具代仪六十两”⑫魏大中:《藏密斋集》卷9《特紏馈遗县官以肃计典疏》,第 102页。。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官员当街向负责考察事务的魏大中行贿,士风之颓可见一斑。刘宗周同样遭遇到这种极具黑色幽默的事件,崇祯十五年(1642)十一月二日,时任都御史的刘宗周刚刚向皇帝进呈《请饬觐典疏》,要求对朝觐馈遗的行为给予极为严格的申饬⑬刘宗周:《刘蕺山集》卷5《请饬觐典疏》,第388-389页。,防范入觐之官几若防贼。然而,在这样严肃的禁令下,当年上计官竟毫不为意,公然至刘宗周私宅向这位主管考察的官员行馈遗之礼。⑭刘宗周:《刘蕺山集》卷5《纠参馈遗疏》,第391页。结合二人的遭遇,不难想见明朝中后期的吏治已然腐化到何种程度。

面对馈遗严禁虽令不行的窘境,如若一一追究、彻查,势必导致一时无可用之官,因此京城内外的各级长官也只得给予这种现象以适度容忍。曾任吏部考功郎的李开先(1502—1568)为友人唐顺之(1507—1560)作传称:“荆川唐子之居吏曹,一以清苦自持,而以进贤退不肖为急。同年及朝觐、进表官至京者,率有折帕礼,曹吏受之,不以为异,唐子始却之。”①李开先:《李中麓闲居堂集》卷10《康王王唐四子补传》,《续修四库全书》(第 134 册),第 298 页。可见,在嘉靖年间,吏部官员便已不认为接受馈遗值得大惊小怪。又如万历初年广西布政使郭应聘(1520—1586)记:“升任、赍俸、应朝赆礼,本司各有旧规,难以定议。各司公赆三两外,有私赆之礼。初以苓香、青布从事,或量折帕仪,近来各伸私情,徃徃参差不一,间有不继之叹。今后公赆仍旧,其私赆,定以代香布一星,系乡曲通家者,量加扇补之类,不必过强。”②郭应聘:《郭襄靖公遗集》卷13《会议仪节》,《续修四库全书》(第1349册),第295页。面对应朝官的疲于应付,一省之长所思考的并不是将这一“陋规”彻底革除,而是想方设法在维持馈遗仪节的前提下尽可能减轻上计官的负担,不难看出其对积习难改的无奈。问题在于,为何以最高统治者名义发布的谕令,竟难以实现对官员的约束?

四、明代朝觐馈遗的原因分析

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下,无论中央抑或地方官员希望有较好的政治前途,都必须严格按照朝廷规制任官行政。否则,即便在短期内有非同寻常的升擢,但从长期来看仍很可能为其仕途埋下隐患,这种做法自然为谨慎的官员所不取。但就明代朝觐馈遗这一问题而言,既有来朝官馈送京官,同时又有京官接受来朝官的馈遗,两者一送一收,互推而成。难道朝觐馈遗的授受双方,都已在利欲的迷惑下完全丧失了理智,为贪一时之利丝毫不顾及可能造成的后果?笔者认为,无论来朝官抑或京官所表现出的“非理性”行为,实际上都经过了较为理性的考虑。

就朝觐馈遗的发起方上计官言之。尽管明廷一再禁止朝觐馈遗,但却很少给违规者以严惩,较低的违规成本无疑助长了违规者的气焰:不仅违规者未获惩处 (因为清廉本就是对官员的基本要求),遵守者也没有任何奖掖。违规不罚、守制不奖,本就容易导致一系列问题的出现。更值得关注的是,清俭正直的官员不仅不会因他们符合道德、法律的行为受到表彰,反而可能因言行不合于俗而付出惨痛的代价,如前述濮州知州秦吉便因不行馈遗而被视作“矫矫非人情”,继而左迁。秦吉的案例绝非孤证,万历十七年给事中王继光(1557—1625)弹劾左副都御史詹仰庇(1534—1604)称:“今岁诸司入觐,旨禁馈遗,孰敢不遵。仰庇乃大开骗局,网货贿,仍以贿之厚薄为官之贤否,是弁髦明旨也”③吴亮:《万历疏钞》卷6《目击时事谬献愚衷以昭平明之治疏 (王继光撰文)》,《续修四库全书》(第 468册),第 347 页。詹仰庇后来因此弹劾而被罢黜,可见王继光所劾并非无中生有。主管考察的官员如此行事,显然会让一批清廉的官员遭受打压。

相反,违背朝廷规制虽略有风险,但收益却格外巨大。因为上计官的馈遗甚至可以取得两大效用。一是直接影响到本次考察的去留。明廷在大计时先将官员分为留用和应处两大类,而应处的官员又根据罪行轻重分为四等,然而四等处罚之间的边际并不明显。试以“老、疾,致仕”析之。④高拱:《高文襄公集》卷31《本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08册),第418页。老、疾在考察八目之中看似最易判断,仅据履历表便可议定处分,但在实际判决中却有极大的操作空间。如若得罪势要,“未老先衰”亦可为老;而有疾却表现不明显、“尚可调理”,亦能以爱惜人才之名留用。在大计之中享有话语权的官员不动声色地稍作出入,被考官的境遇便立即有重大改观。二是大计之后即刻伴随升降迁转,而任职衙门的优劣同样对官员个人有较大影响。万历十八年(1590)吏科都给事中陈与郊(1544—1611)奏称:“臣不能禁……朝觐馈遗之计吏,而诸司顾及,得人人攘臂曰某人当公卿、曰某人当台谏、曰某人年老可侮、某人势衰可弃。”⑤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34《台省相攻、京堂部属攻吏科长》,《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 49册),第683页。可见,朝觐馈遗确实有可能影响到官员其后任职的地区和部门。因此,不仅可能会遭罢黜的官员迫不得已铤而走险,亦有不少官员为追求仕途的顺利而违禁馈遗。

明人早已意识到这一问题。如沈长卿称:“客问簠簋不饬,至今日极矣,何法整之?曰:‘非古人皆贞、今人尽黩也,有故焉。盖迫之以不得不墨也。州县长吏,初有讨缺之费,不讨缺则僻远寒陋,如同贬窜。……大计有朝觐之费,同年、同乡、新旧势要及会试诸友,各有帕仪卷资之馈。’”⑥沈长卿:《沈氏日旦》卷6,《续修四库全书》(第1131册),第 453页。基本说出了朝觐馈遗的原因所在。明代官员不惟深知朝觐馈遗之原因,甚至已经提出解决这一问题切实可行的对策。户部主事姜士昌称:“何尝一日不禁馈遗,然三载一次计吏,京辇之下,欲令无馈不可得也,其故可知也。臣以为莫若复荐举之法、慎抚臣之选、旌苦节之士、重赃吏之罚。”①吴亮:《万历疏钞》卷6《恭陈挽回世道要务以正人心疏(姜士昌撰)》,《续修四库全书》(第 468 册),第 350 页。保障考察过程中的赏罚分明、建立公开透明的铨选和官员评价机制,无疑是彻底解决朝觐馈遗问题的不二法门。

如来朝官违禁馈遗,只要京官坚拒其赠予,虽不能断馈遗之源,但可截馈遗之流。但为何部分朝中大僚并不推辞上计官财物,而是间接助长了朝觐馈遗之风?“千里做官只为财”固然是较为通俗的说法,然而这一论断却有较强的片面性。因为做官和得财不存在必然的联系,正所谓“旁人莫信甘清寂,书帕何曾到冷官?”②陈兆仑:《紫竹山房诗集》卷6《追和癸酉除夕商宝意同年见过出示杂诗十首奉次元韵》,《四库未收书辑刊》(九辑第25册),第 535页。因为朝觐馈遗带有极强的现实意图,决定了仅有与考察密切相关的高级官员才是上计官馈遗的重点目标。在这些接受馈遗的高级官员中,不能否认,确实有人“止求肥家,原不爱官”③吴瑞登:《两朝宪章录》卷13,第653页。,但大多数朝臣历经艰辛攀至高位,恐怕并非是为争取一个损公肥私的机会。接受馈遗更重要的原因当是不愿自外于约定俗成的政治文化,导致“招怨而翘祸”④朱国桢:《涌幢小品》卷10《己丑馆选》,第342-343页。。毕竟言行举止太过孤傲自清的官员,注定难以融入主流的官场环境,而一旦无法融入官场主流,其仕途发展的尴尬便不难想见。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众多言官每逢考察便不断上疏禁止馈遗,但授者授、收者收,并不因为朝中的禁令而有任何改变。朝觐馈遗也因此成为影响明代清廉政治风气的难解之结。

结 论

本文从阁臣沈鲤有关朝觐馈遗的奏议出发,关注明代每逢朝觐考察时广泛存在于京城的朝觐馈遗现象,并从该问题的严重性出发,探析了明代社会各阶层对这一问题的反应,发现无论皇帝抑或平民都能对京城和地方官员间正当的 “礼尚往来”予以适度容忍。但这种适度的容忍却助长了朝觐馈遗的风气,不少上计官借馈遗之名行贿赂之实,对当时的官场风气造成了恶劣影响。有鉴于此,明廷从中央层面屡次发布谕令严禁朝觐馈遗,但无论上计官还是在京官都对中央政令选择性地遵守。禁而不止的深层原因在于:授受馈遗双方的收益远大于风险。所以,只有确立公开透明的官员选拔和考核机制,并在机制运行的过程中赏罚分明,才是解决朝觐馈遗问题和构筑清廉官场文化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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