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苏州的轿妇群体

2017-03-12 09:39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苏州群体

刘 莉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周口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河南 周口 466001)

民国时期苏州的轿妇群体

刘 莉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周口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河南 周口 466001)

家庭、 职业和社会等方面的动因共同塑造了民国时期苏州轿妇群体勤劳、 耐苦、 逐利的职业形象, 人们对其评价不一, 透过这些评价折射出苏州轿妇社会地位的低下及其谋生的艰辛。 苏州轿妇这一特殊职业群体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近代江南农村社会演变的曲折性和多样性。 关键词: 苏州; 轿妇; 群体; 营生方式

在传统社会中, 丝织业是苏州乡村妇女的主要营生方式之一。 至民国时期, 苏州天平山一带出现了一种特殊的职业群体——轿妇, 她们以抬轿为生, 常常让天平山的游客们感到惊诧,甚至被视为奇风异俗。 这一独特群体已引起个别学者的关注。 主要研究成果有小田、 张帆的《论平民女性的日常地位——基于民国时期苏州轿妇案例的研究》(《北京社会科学》, 2015年第2期)、 张帆的《辛苦营生的近代江南村妇——以民国时期的苏州轿妇为例》(《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7期), 那么, 苏州乡村妇女从织布到抬轿经历了怎样的变局?这样的营生方式给她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社会评价如何?本文以苏州轿妇群体为研究对象, 探讨近代以来江南乡村社会的变动。

一、 男性家庭经济主导权的丧失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 男耕女织是个体小农家庭农业与手工业相结合的基本形式, 也是基于男女生理特点的劳动分工。 苏州素有“上有天堂, 下有苏杭”的美誉, 这里丝织业历史悠久, 乡村妇女多从事丝织业, 妇女在家庭经济中起重要作用, 反映了传统社会男耕女织的基本特征。 但是, 民国年间, 许多到过苏州天平山的游人发现这儿并非“天堂”, 仅有“居民可数十户, 穷乡僻壤”[1], 乡间劳作情形也并非男耕女织, 而是“女耕女织”, 妇女是农业生产和家庭副业生产的主要劳动力。 1936年《民间》杂志记载了苏州乡村妇女的劳动情景:“苏州一般农妇, 几乎比任何地方都劳苦。 当秋收时候, 乡村人家, 打稻之声, 陆续相闻。 这声音并不来自田间, 而来自户内; 操这打稻工作的, 却全是妇女。 在那田间, 有点点的青布头巾一起一伏, 这是农妇在播种……乡间的通道上, 担柴入市的, 也是妇女。 甚至扛轿的也是妇女。”[2]一位游客对这种“扛轿”的妇女感叹道:“山中抬轿之妇女, 能文能武, 平日于抬轿之外, 尚事女工。 噫!中国妇女, 皆倚赖性成, 如天平山下之女子, 真不多观也。”[3]我们将这种“扛轿”或“抬轿”的妇女称为“轿妇”, 当时的《妇女杂志》也注意到苏州轿妇这一特殊群体:“那一群一群粗黑健壮的女性, 轻巧熟练地扛着山轿, 向游客们争揽生意。 这一群勇健者, 都是生活在线的力军……她们主要的工作去路还有耕种、 纺织和刺绣。”[4]由此可见, 民国时期的苏州乡村妇女不仅从事纺织、 刺绣等女红, 而且兼顾田间劳作和抬轿。 妇女的劳动成为苏州乡村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 这是当时江南乡村社会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从“男耕女织”到“女耕女织”, 苏州轿妇担负起养活全家的重负,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局呢?

这种变局的出现与苏州的地方习俗不无关系。 在传统社会, 苏州男人的游惰生活是一种地方习俗。 “提到苏州人, 就联想到他们的游惰生活, 上茶馆居其一。”[5]男人的游惰造就了不少闲人。 在苏州, 确实有许多闲人, 终日泡茶馆, “甚至于乡下人也把一半可以工作的时间, 耗费在茶馆生涯”[6]。 天平山的男人们亦是如此, 他们农忙时种山田, 闲暇时以打猎为副业, 所得收入较少且大多耗费在茶馆、 酒馆或烟馆里。 他们常常“在‘太白遗风’的小酒店里消磨整年的傍晚, 晚上呢?给卅二张骨牌迷住了心”[7]。 他们的这种游惰生活主要依靠女人的收入来维持, 而且, 他们吃喝嫖赌, 不知节俭, 也不知体恤女人营生的艰辛。 “假使赌输了, 或受了外边的气, 回家还找寻老婆出出怨, 不是打就是骂”, 而天平山的女人们, “总是忍受, 除了自叹命苦之外, 是不加以些微反抗。 她们虽是粗糙女子, 但因为出身良家, 对于服从丈夫的传统观念, 不敢, 而绝也没有存心去破坏它”[4]。 对此现象, 《申报》评论说:“由形式上瞧来, 这种出卖劳力, 而维持丈夫的吃喝的妻子, 不啻是丈夫们的奴隶。 但在实际上, 丈夫们由妻子们供应着吃喝, 那分明是妻子们处于主人的地位。 但是, 相互着的主子奴才却大家能相安无事, 而且能颇有历史的维持着这么个制度, 这真不能不说是苏州风土志中的一个奇迹。”[8]男人的游惰生活在苏州乡下是一种世代习以为常的地方传统, 而且, 在男尊女卑的夫权社会里, 男人在家庭中处于主导地位, 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则要依附于丈夫。 因此, 苏州男人对自己的游惰生活心安理得, 女人们对生活的任劳任怨和对丈夫的顺从也认为是理所当然。 正是这种传统观念和地方习俗导致苏州乡间男子逐渐丧失了在家庭经济中的主导地位。

至近代, 男子吸食鸦片则加速了这样的变化, 吸食鸦片不仅使男人丧失了劳动能力, 而且加重了家庭的经济负担。 近代以来, 鸦片在中国泛滥成灾。 苏州地区商品经济发达, 吸食鸦片者较多。 在天平山附近的乡村中, 烟馆众多, 大部分男人有吸食鸦片的恶习, 甚至“年青的汉子们, 尽有整天的盘桓在内的”[8]。 除种田外, 他们所能找到的唯一工作是开山搬石头, “工资是三天一元钱, 可是他们的烟毒消耗, 一元钱只够二天”。 他们的收入不能满足自己吸食鸦片的费用。 在天平山偶尔能见到和妻子一起抬轿的男子,看起来却像“一对烟霞城中的俘虏”, 显得“憔悴、 瘦弱、 猥缩”。[9]吸食鸦片导致天平山的男人们精神委靡, 体力下降, 骨瘦如柴, 他们不仅干不了重体力活, 而且耗费了大量的家庭经济收入。 为了维持生活, 村妇们只好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在进行繁重的农业生产之余, 还得寻找补贴家用的营生。

二、 女性对营生方式的选择

晚清以来,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侵入, 机器化大生产逐渐取代了家庭丝织业, 1900年以后苏州丝织业开始衰落。 据有关资料统计, 苏州丝织业的织机由1900年的1.1万~1.2万台, 降至1901年的7500台, 1912年只有4000台。[10]至20世纪20年代, 中国丝织业受到了日本丝业的严重冲击, 丝织品出口锐减, 苏州家庭丝织业产量因而大大降低。 由于手工丝织品的质量与机器生产出来的产品相差较大, 生丝和纺织品的价格大跌。 产量降低和价格下跌导致江南家庭丝织业日趋衰落, 大量的江南村妇闲下来。 这意味着不少家庭的收入会减少, 对一般家庭来说, 游惰成性的男人们已使家无余资。 生活要继续, 江南村妇们就不得不在近代与传统之间寻找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营生方式:一部分人进入都市做工, 而更多的江南村妇则选择了就地寻找营生方式。

进入都市做工的村妇, 其境遇如何呢?近代城市资本主义的发展, 需要大批的自由劳动力, 一部分江南村妇拥入城市劳动大军中去, 或进入工厂, 成为近代产业女工; 或从事家政, 成为帮佣。 1923年, 一位外国人来华游历, 在中国工厂看到了产业女工的悲惨境遇:“女工每日直至作工十三小时, 室中汽雾浓浊, 对面竟不见人。 十三小时工作之工值, 为银洋两角。 ……一长排机器之尽头处坐一少妇, 头垂至臆, 身频摇, 几与机器相触。 又一老妇, 白发飘萧, 与棉絮相映, 倦极而睡去。 屋隅废棉之底, 有婴儿酣卧, 其母则勤工于机侧, 机声轧轧、 震耳欲聋, 气味尤恶劣。”[11]至20世纪30年代, 由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影响和接踵而至的战争破坏, 中国农村经济破产, 农民谋生更加艰难, 成群结队的江南村妇拥入上海, 她们的命运更显多舛不测。 据时人观察, “每天每时, 不知有多少健壮的娘儿们从乡间、 从内地被火车、 轮船载运到这都市来断送自己的青春、 自己的健康和美丽, 甚至自己的生命!”[12]

那些就地寻找营生方式的村妇, 又有怎样的选择呢?种田依然是苏州乡民的主要营生方式。 但苏州天平山一带因为多山, 土地较为贫瘠, 山上又没有什么特产, 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不高, 单靠耕种山田显然不能维持正常的家庭经济开支。

女红,是江南女人世传的技艺, 是近代苏州乡村经济的要素之一。 在近代中国, 城市大型民族工业不能完全代替手工业, 相反, 还需要中小民族工业、 工场手工业以及个体手工业作为补充, 由此形成一个多层次的工业结构。[13]因此, 传统的家庭手工业依然有着很强的生命力。 包买商阶层的存在, 把大批赋闲的村妇和她们世传的技艺——村落女红, 纳入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世界体系中。 “在上海市场上销行着的顾绣, 实际上全是伊们的出产。 顾绣庄派跑街下乡, 把应做的工作交给伊们, 约定时期再来收取。 然而工资是异常的低薄, 统扯只二三百钱一天。”[9]村落女红经过中间商的层层盘剥, 村妇最后所得极其低廉, 根本不足以补贴家用, 村妇们不得不选择另外的营生方式来补贴生活。

随着近代旅游业的兴起, 清末, 在天平山一带已有少数人从事抬山轿营生, 至民国时期逐渐形成一种职业群体。 天平山是苏州著名的旅游胜地, “俗称范坟山, 非上流社会人鲜知天平之名”[14]。 天平山山势较为奇险, 在当时, “车马所不能及, 须做(坐)轿”[15]。 这样一来, 众多来自上流社会的游客就给当地村民带来了商机, 正为生计而发愁的村妇们勇敢地抬起了轿子。 抬山轿的劳动经验亦是世代相传并逐渐积累的。 天平山的女孩子们, 从十五六岁时就开始练习抬山轿, 初习抬山轿的年幼女孩多选择比较瘦小的女客或者小孩, 随着经验和力量的逐渐增加, 她们便一天多抬几趟, “于是, 对于游客, 只要是肯出钱的, 便没有什么取舍, 都争着兜揽”[4]。 “所以伊们一见有游客上山, 都抢着来抬轿子, 虽则劳苦, 至少终有几毛钱可得。”[9]“一个春季, 每人也可挣得五六十块钱。”而且, 轿子并不复杂, “是一张竹椅子安上二根杆, 装上个扶手, 便行啦”[7]。

看来, 收入较为丰厚、 劳动设备简单宜行是村妇们选择抬轿这种营生方式的重要理由。 当然, 相较于都市做工, 抬轿还有着更多的优势。 它比起都市做工少了许多纪律的约束, 劳动时间更加自由, 可以在短距离内兼顾生计和家庭, 这是在陌生的大都市做工的村妇们无法做到的。 因此, 都市务工对于天平山一带的村妇们并无多大的吸引力, 她们宁可从事重体力活儿——抬山轿, 从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职业群体——苏州轿妇。

但是, 轿妇的收入并不稳定, 20世纪40年代的两则报道就反映了这个问题。 1941年的《妇女杂志》报道:“每当气候温和, 游兴浓发的季节, 正是女轿夫们挣钱的好机会。 有力气的, 一天能抬三四趟, 力量略微弱一点的, 一天却只能做两次买卖……一天中最大的收入能有五六元的数目。 而往往终天没挣到一个钱的时光也很多, 因为近年来一般的经济窘困, 游客们也都会打算盘了。”[4]抗战结束后的1946年, 《申报》载:“据一位女轿夫的报告, 抗战以来当推今年的游客为最盛……平均每天约有一万五六千元的收入。 倘使雨水不多, 就能扯到两三万了。”[16]两则史料表明影响轿妇收入的因素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宏观因素, 如国家的经济形势和战争局势。 战争结束, 经济形势好转, 轿妇的收入就有可能增加。 二是中观因素, 主要是指旅游行业的因素和季节、 气候等。 旅游旺季, 天气晴好, 游客兴致盎然, 轿妇的收入自然就高。 三是微观因素, 主要是指轿妇的个体因素, 如她们的体质体力和勤惰观念等。 那些体格强壮而又愿意吃苦耐劳的轿妇的收入就要高一些。 这些因素, 有的是轿妇们自身无法预料的, 有的则是轿妇们不可控的, 因此, 抬轿挣钱的机会非常有限, 轿妇没有生意可做的时候亦很常见。 “即或偶尔有了好买卖, 抬的固然是欢悦了, 空等着的那大多数行房该作社(什)幺感触, 自是可以想得到的!故此, 五六天得不着生意, 便一天比一天多见了!”[4]这样看来, 抬轿这种营生的收入并不稳定, 仅靠抬轿同样无法满足正常的生活需要, 种田、 女红都是不能放弃的, 兼做重体力活儿和细工活儿, 是轿妇们无奈的选择。

种田、 女红、 抬轿等多种营生方式共存的家庭经济模式, 是苏州天平山乡村经济结构的基本样态, 是村妇们对日常劳作环境的一种必然选择。 透过这种选择的合理性, 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混合型营生方式的存在意味着乡村经济的专业化程度较低,说明了农村劳动力的大量剩余和贫困程度较高的历史实际。 其中的任何一种营生方式都不足以维持整个家庭的生产和生活需要, 面对着家庭生计的压力, 苏州村妇不得不编织各种劳作关系网络。

三、 轿妇群体的职业形象及其成因

整体看来, 苏州轿妇在家庭经济中的贡献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 但其政治地位却极端低下。 几千年的夫权社会传统使妇女养成了对丈夫顺从的观念, 造成了苏州轿妇经济地位与政治地位的严重失衡。 她们缺乏对政治地位的主体性自觉, 且无法逃避沉重的生活负担, 对营生方式的不断寻找和选择使得她们普遍具有勤劳、 肯吃苦、 逐利的特点。

民国时期, 许多来过天平山的游人对当地轿妇的逐利行为印象深刻, 甚至游兴颇受打扰。 一位游客曾说到他游天平山的经历, “女轿夫时时要索着小账, 从上山的时候起, 一直要到下山的时候, 使我们的兴致颇受打扰”, 甚至一些老妇人也在山坡上沿路向游客乞讨。[17]有些游客甚至被轿妇敲竹杠, “轿夫皆系村妇, 游人好奇, 索价非昂, 一元半元而已。 有不坐者, 必尾其后, 呶呶不休……迨至半山, 则又索点心钱; 及归, 再索不已。 客悯其苦, 慨然与之。 余等共坐四轿, 计费八元之多, 可谓大敲竹杠矣”[15]。 民国期间, 有多位游客记载了被轿妇索要小费和敲竹杠的经历,可见这种不讲诚信, 甚至以近似欺诈的手段来追求经济利益的现象普遍存在于天平山轿妇群体中。 或者说, 逐利已经成为苏州轿妇群体的职业形象之一。 那么,逐利的动因是什么呢?

第一, 生活开支的压力是轿妇们追逐经济利益的家庭动因。 苏州商品经济发达已久, 人们的“尚利”意识本来就较其他地方浓厚。 近代以来, 现实生活的种种重压更加助长了这种逐利意识。 繁重的生活开支是轿妇们难以摆脱的现实。 费孝通认为中国农民的开支有四类:日常生活开支, 礼仪费用, 生产资金和利息、 地租、 捐税等, 其中最沉重的是最后一种。[18]212苏州地区人口稠密, 地租、 捐税较全国其他地区更为沉重。 除要缴纳各种地租、 捐税之外, 村妇们还要供养游手好闲的丈夫, “不仅他们衣食住的费用, 要逼迫着妻子们做牛做马来供给; 便是他们的鸦片烟, 也要熬煎着妻子们的血汗来吞吸”[9]。 养活全家的重任, 则更是由她们担负的, “家中的开门七件事, 不用说得, 是完全由妻子们维持着的”[8]。 来自家庭的各种生活开支的压力逼使轿妇们不断地追逐经济利益以满足全体家庭成员最基本的生产和生活需要。

第二, 劳作的艰辛和竞争的激烈是轿妇们逐利的两个职业动因。 尽管田间地头的长期劳作造就了她们健硕的体质, 但即使是操作熟练的轿妇, 仍感抬轿营生辛苦至极。 这种艰辛从其抬轿情景中可见一斑:“村妇肩山舆, 踉跄行丽日中……二三子相呼疲甚”[19]; 有游客观察到, “可是六个妇女, 却始终健步如飞。 但大汗也已似潮水一般从额上滚到嘴边, 湿透了颈背, 渗入了衣裤, 全身如洗了个澡, 热气蓬勃地发散着”[9]。 透过这些劳动情景, 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轿妇们除了忍受这种肉体上的重负, 还要用笑脸来讨得游人的欢心, “要不是伊们善于那么的‘嘻嘻哈哈’, 说不定的, 伊们还不能得到现在这么微薄的报酬量, 而不够于补助伊们的贫乏的家庭生活呢”[8]。 由此看来, 轿妇们内心的苦衷则是无法言表的。 劳作的艰辛使轿妇们更趋向于追逐更多的收入或小费, 增强对逐利合理性的体认, 更多一点的收益可从精神上聊以慰藉一下疲惫的身心。

乡村劳动力的隐性过剩, 导致乡民之间的竞争加剧, 这是导致轿妇们逐利的另一职业动因。 杨步伟在自传中介绍天平山的轿妇说:“(轿妇)看见客人来了, 就跟着车或船在岸上跑着说价钱, 等到一下车或船, 路旁椅轿就靠着, 同时有绣花的绷子架在一边放着, 若是有了生意就停止绣花去抬轿, 若是价钱说不好或没有客人来, 她们就坐下来绣花, ……我们去的那一天还有一个女人正喂小孩子的奶, 没有等吃完, 就给小孩抱在怀里用一根腰布捆在衣内抱着, 一面抬轿一面喂奶, 我叫她喂完了再走, 她说那样耽搁时间了, 快去快回来也许还可以多赶一班生意呢!”[20]287乡民之间竞争的激烈程度从喂奶轿妇揽活的紧张节奏中清晰可见, 轿妇们的揽活心态恰恰反映了职业内部的激烈竞争和乡村社会劳动力的大量剩余。

第三, 资本主义尚利风气的浸染、 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的失衡则是轿妇们追逐经济利益的两大社会动因。 从村落女红到扛抬山轿, 无不和外部世界息息相关。 村落女红使江南的小山村和资本主义大市场联系起来; 天平山的游客常常是社会上流人士, 他们通常是“得社会风气之先者”, 他们既带来了商机也带来了外部世界滚滚而来的资本主义尚利气息。 为生计而发愁的苏州轿妇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这种尚利空气的侵染, 甚至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也嗅到这种气息, 在路边向游客索要小钱, “他们知道‘洋先生’们就顶阔气——他们是在洋人手下做事, 洋人有的是钱”[7]。

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的失衡也助长了轿妇们逐利的心理。 苏州轿妇担负起养活全家的重担, 从事本该由男子来承担的重体力劳动, 还要忍受丈夫的打骂。 这种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的反差更加凸显了苏州轿妇在社会身份上的劣势, 苏州轿妇往往利用这种弱者的标签, 借此博得游客的同情以此追求经济利益。 有些游客出于怜悯会给轿妇一些小费, 但乡民们眼中“阔气的洋先生”并非总是出手大方, 讨价还价也是常事, 有时甚至很苛刻。[4]当讨价还价成为轿妇营生中的一种常态, 向游客索要小费甚至以欺诈手段获取经济利益亦是难免之事。

苏州轿妇的逐利心态和逐利表现既有家庭动因, 也有社会动因, 还有其职业自身的动因, 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苏州轿妇勤劳、 耐苦和逐利的职业群体形象, 那么, 外界社会是如何看待苏州轿妇这一独特群体的呢?

四、 轿妇群体的社会评价和学理意义

社会评价是从业者社会地位的一个重要参考因素。 民国年间, 对于苏州轿妇的评价主要来自游客群体, 人们对其评价不一。

从感性层面的评价来看, 至苏州天平山的游客中, 有“坐在轿上, 还可以听她们用柔美的苏白, 伴你谈谈, 给你担负起向导社员的职务”[21]的闲适者, 有“花几个钱, 出来寻寻乐事”[8]的寻趣者, 有类似来自俄国的顾彼得认为“这是当地一个奇怪的风俗, 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来当轿夫”[22]77的诧异者, 也有“对于素以柔懦著名的苏州娘儿们, 居然在肩头上, 荷上了重负, 而爬山越岭, 如履平地”[8]的惊奇者。有钱有闲的游客群体, 对苏州轿妇的性别及其职业表现有特别的感受, 但具体的感官反应还是不同的, 或感到是闲适的享受, 或感到是“乐事”, 或感到诧异或惊奇。

从理性层面的评价来看, 轿妇艰辛的劳作博得了众多游人的同情甚至钦佩之情, 但她们索要小钱的行为也引起了不少游客的反感。 杨步伟感叹道:“这样女人真是才配说平等呢!也真应该有平等权享受。”[20]287一位游客在《申报》上评论道:“其勇敢耐苦的精神实在可以钦佩。 但刺刺论价与讨酒钱、 点心钱、 草鞋钱的猥琐, 实在把这种劳苦的精神降低了不少。”[23]也有游客较为公正而理性地作出评价:“我们对于这般耐劳忍苦自食其力的女轿夫, 自然应予敬佩, 虽然游客因其无理索诈而不免引起恶感, 然而较之一般不劳而获的市侩, 究竟要高明得多。”[16]有的人则对这一群体的生活状况表示担忧:“像这种女子, 本质上都是忠良的, 她们不见得不能成为社会上的有用份子, 但因为缺少了知识, 地方风俗又虐待着她, 请想, 她们‘正常的出突(途)’在哪里呢!?”[4]

传统苏州女子给人的印象一般是灵秀曼妙, 温婉如水, 苏州轿妇粗糙的外表、 健硕的体魄、 繁重的体力劳动、 逐利的心态等“异质”特征自然容易引起人们的各种反应和评价, 或诧异、 好奇, 或反感、 恶感, 或同情、 钦佩, 透过这些反应和社会评价, 我们看到的是苏州轿妇社会地位的低下及其谋生的艰辛。 这些“异质”特征是非正常化的社会现象, 是区域社会在近代转型过程中传统性因素、 残酷的生活环境和现代性的社会条件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苏州轿妇这一职业群体的生活境遇在近代中国并非偶然现象。 民国时期, 有许多地方的农村妇女和苏州轿妇有相似的境遇:“江浙一带种田的都是男女一同做工的, 广西女人也是什么重事都做”[20]287,288, 福建女人同样如此, “她们扛运着煤块, 耕种着农田”[24]122。 在近代中国, 不管是从生理特征还是从政治地位来说, 女人都是社会弱势群体, 然而, 这个弱势群体却成为有些乡村家庭中的主要经济贡献者。 可以说, 这是一种畸形的社会现象。

这种畸形的社会现象具有重要的学理意义, 不能不引起我们对于近代中国社会问题的思考。 民国时期的苏州乡村社会呈现出半传统半现代的特征。 近代资本主义的入侵和地方习俗的遗留不仅改变了苏州传统的耕作方式, 而且给苏州乡村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 尽管民国时期中国社会正在开展妇女解放运动, 但苏州轿妇的出现却不是近代妇女解放的表现。 相反地, 从她们职业形象的塑造以及家庭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的失衡可知, 这是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在特定区域男权对女性奴役程度的加重, 女性更加严重地被束缚在家庭生计上而缺乏主体性的自觉或觉醒。 因此, 苏州轿妇作为一个特殊的职业群体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近代江南农村社会演变的曲折性和多样性。

[1] 泼墨.天平山纪游[J].东方小说, 1923,(2):215-216.

[2] 孟晖.苏州散记:农业都市的剪影[J].民间,1936,(2):18-20.

[3] 梦飞.还金记天平射影之一席谈[N].申报,1926-09-07.

[4] 江鸟.苏州天平山的女轿夫[J].妇女杂志,1941(2):28-30.

[5] 秋文.坐茶馆[N].盛京日报, 1936-06-21.

[6] 陈醉云.姑苏散曲[J].东方杂志, 1933(8):10-18.

[7] 沈右铭.山游拾得[J].十日谈,1934(29):187-189.

[8] 周贤.苏州的女轿夫[N].申报,1936-04-11.

[9] 朱维明.苏州天平山下的抬轿妇女[N].申报,1934-08-11.

[10] 南京之丝织工业[J].工商半月刊,1932,4(24).

[11] 爱迪氏论中国劳工问题[N].申报,1923-01-18.

[12] 周光熙.杜鹃花[N].申报,1933-05-17.

[13] 段本洛.历史上苏南多层次的工业结构[J].历史研究,1988(5):98-113.

[14] 我一.天平山游记[J].小说月报,1910,(3):1-2.

[15] 蔡钓徒.苏行拾趣[N].申报,1929-05-03.

[16] 君宜.苏州的女轿夫[N].申报,1946-05-23.

[17] 钱公侠.苏州的女轿夫[J].杂志, 1944,(6):46-47.

[18] 费孝通.江村经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19] 邵春源.天平山游记[J].桃坞学期报,1926,(2):21.

[20] 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M].长沙:岳麓书社, 1987.

[21] 惘然.天平山猎奇 [J].风月画报,1936,(22):2.

[22] 顾彼得.神秘之光:百年中国道观生活亲历记[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2.

[23] 梦原.文艺杂谈:续[N].申报,1933-12-18.

[24] 林语堂.吾国与吾民[M].北京:群言出版社, 2010.

[责任编辑 湛贵成]

Suzhou Female Sedan-Bearer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

LIU Li

(CollegeofSocialScience,SuzhouUniversity,Suzhou215123,China;ZhoukouNormalUniversity,Zhoukou466001,China)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 males in Suzhou rural areas lost their dominancy in family economics, and women shouldered the burden of providing for the family. Faced with traditional and modern choices, these village women took on a family economic model of mixed means of living, such as farming, needlecraft and sedan bearing. Thus there was this group of female sedan bearers. Many factors such as family, career and society contribute to the professional image of profit-seeking, industriousness and hard work of Suzhou female sedan-bearers. People have different opinions toward female sedan bearers and these opinions were a reflection of low social status and hardship of living on the part of female sedan bearers. Suzhou female sedan-bearers, as a special occupational group and observing angle, reflect the tortuousness and diversity of social evolution of rural areas in the region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Suzhou; female sedan bearers; group; means of living

2016-08-16

刘莉(1978—), 女, 河南淮阳人, 苏州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周口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

K25

A

1009-4970(2017)01-00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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