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济,司俊琴
(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炼狱中的苦行圣女
——索尔仁尼琴和涅克拉索夫笔下“玛特廖娜”形象的多维度观照
吴 济,司俊琴
(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俄罗斯文学中有很多在悲惨处境里苦行的圣女形象,她们相似而又不同,在自愿接受苦难的历练中培育着内心圣洁的品质,牺牲自我,帮扶他人,实现救赎的目的。其中有两位名叫玛特廖娜的女性——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她们都是母亲,都具备圣愚的特质,都沾染了世俗的气息。她们以母性传承着人性之光,用圣愚精神演绎着苦难,在世俗中实现着救赎。她们都是在炼狱中苦苦独行的圣女,以痛彻心骨的悲剧形象向世间发出凄厉的哀鸣,在俄罗斯文学史中绽放出夺目的异彩,为其增添了独特的文化形象与道德价值。
玛特廖娜;母性;圣愚;世俗
“玛特廖娜”——这个为人熟知的俄罗斯女性名字,来自拉丁语,转译至俄语后被赋予了丰富的涵义,如“女族长”“母亲”“为人所敬的已婚女性”等等。这个满溢着柔情母爱的名字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俄罗斯的民间艺术珍品——“玛特廖什卡”。
俄罗斯文学中有很多名为“玛特廖娜”的女性,而索尔仁尼琴的《玛特廖娜的家》中的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和涅克拉索夫的《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中的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印象颇为深刻。她们如此相似,因为这两位女主人公有着相似的命运:生命的负重和命运的不公。然而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并未使她们丧失精神力量,因为她们身上都有着源于民族文化传统的、与生俱来的美德。同时她们又是如此不同,在经受了一生的磨难后,命运赐予其中一位死亡,却赠予另一位相对安稳的生活。共性与差异并存的她们从多层次多方位创造性地诠释了禁欲苦行的俄罗斯女性形象,为俄罗斯文学增添了独特的文化形象与道德价值。
“人性”一词具有广义性和多义性的特点,可以从多方面进行释义。通常认为,人性即人的本性,并在一定的社会制度与历史条件下发展形成。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人性的观点和看法各不相同。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人性本善论为主流观点,先哲们宣扬“人之初,性本善”。而西方则与之相反,更推崇“人性本恶”的人性观,如基督教中的原罪说便映射出这一点。
与人性相比较,母性则是女性特有的、爱护子女的本能。广义的母性亦指女性关怀爱护他人的本性。母性包含于广义的人性之中。母性的特点即怜悯、温柔、隐忍、无私、给予等等。而拥有母性的女性往往因各种社会现实因素处于较为艰难的处境和较为低下的地位,也正因为此,母性的光辉彰显得更加圣洁。
(一)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母性形象
《玛特廖娜的家》是索尔仁尼琴以第一人称为视角通过叙述亲身经历而展开的纪实性小说。索尔仁尼琴对自己的母亲有着浓厚的感情和深深的愧疚感,而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主人公,唤起了作家对母亲的回忆与思念[1]。
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是一位贫苦的六旬农村妇女。她有过六个孩子,却都相继夭折。所有人都认为她中了邪,而可怜的她自己也如此断定。她对自己孩子的离世表现得比较平静,甚至轻描淡写。她没法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于是收养了自己前未婚夫妻子的小女儿,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养育了十年。于她而言,似乎所有人跟她的孩子一样重要,他们都需要自己的帮助和奉献,而她却很少想到自己。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这种母性已升华至人间圣女的母性,无私的母爱升华至对世人的博爱。
一只跛脚猫,一只母山羊,一些橡树,这便是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全部家当。她像母亲一样奉献着自己的生命,多年未挣分文,也得不到退休金,劳作的唯一记录便是记工册上的小道道。纵使默默无闻地付出着,她却换不来同情与尊敬。即便这样,在临死前还让出了自己的正房,在帮忙运送拆下的木料时,惨死于自己一生中最害怕的火车轮之下。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悲剧性形象在自己的无私奉献与周围人的冷漠无情的鲜明对比之下更加令人扼腕叹息,在作者与读者心中刻下久久无法抹去的印记。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受到了东正教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举手投足都沾染了人间圣徒般的母爱,仿佛圣女一样,用爱普照着大地[1]。这种母性光辉是整个人类文明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推动力量,正如作者所说“我们大家就生活在她的身边,却没能理解,其实她就是一个圣徒,民间谚语常说,没有这样的圣徒就不会有乡村。就不会有城市。就不会有我们整个地球”[2]。
(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母性形象
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母性形象是一位既强大而又软弱的母亲。她具有俄罗斯传统女性的典型品质和特点,是俄罗斯农村妇女的代表。
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出生于一个幸福的家庭,在父母的关爱与包容下健康地长大。自小便沉浸在母爱之中的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心中埋藏着母性之根。但好景不长,出嫁之后的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仿佛从天堂坠入了地狱,公公、婆婆,还有小姑子对待她都极其不善,而她却有苦无处诉,只能一言不发,埋头苦干。她唯一的庇护者只是年岁过百的萨威里爷爷。
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母性的软弱体现在面对自己孩子死亡时的无能为力。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小皎玛。她在外出农忙时,被婆婆训斥,便将小皎玛留给萨威里爷爷照看。待她回来时,小皎玛却因萨威里的疏忽大意被猪群咬死。“我发狂地翻滚,我象虫子般扭曲,我拼命要叫醒小皎玛,可是已经迟了!……”[3]就连孩子的遗体她也没能守护好,被不公正的法官和医生糟践得粉碎。孩子的死亡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几乎是一生中最大的悲痛与灾难。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意欲去上帝和沙皇那儿为小皎玛讨公道,“再远我也要去告”[3],而母亲唯一的努力却被萨威里劝阻,“我们有冤没处诉”[3],“因为你是个女农奴”[3]。此时,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母性与无力、愤怒交织在一起,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形象展现出作为一名母亲的伟大与痛楚。
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又是强大的,她用自己的身躯庇护着自己的幼子,哪怕受到谴责与刑罚也在所不惜。“我什么都逆来顺受,可就是孩子不让人碰!我护着孩子们,好象一堵墙。”[3]一个修女来到村里蒙蔽大家不要在斋戒日喂孩子吃奶,全村的母亲纵使万般心疼也依旧照做,只有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没理会,“要遭罪就让娘遭罪,——在上帝面前我担罪名,孩子可没罪!”[3]。她对孩子的爱已远远超过了普通母亲的母爱,在与其他母亲的对比中其母性形象愈发高大伟岸。当善良的老二非多特被人诬陷欺辱时,作者再次展现出其护犊之心,她在村正面前求得对自己孩子的饶恕,而自己却被执行刑罚。即便如此,她也毫无怨悔。
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母性突出表现为慈爱与担当。她对自己孩子的爱,正如同其他母亲一样,超越了对自身的爱。这种爱能遮风挡雨,能顶天立地,亦能承载起世间所有无情的诋毁、谩骂与迫害。
(三)两位“玛特廖娜”的母性形象之异同
可以说,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都是世间所有伟大的母亲的缩影,在她们身上我们可以感触到几乎所有母亲与母爱的特征。
这两位母亲都有着共性的母性品质:慈爱、无私、无畏……她们的生活环境都是如此痛苦不堪,而她们在苦痛面前从不畏缩,从未倒下,而是用女性柔弱的双肩默默地扛下了一切,将眼泪洒在人们看不到的一方土地之上。她们对自己的孩子都万般慈爱,将遭受的所有不公与虐待都化作绵绵母爱滋养着下一代。她们宁愿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这些可贵的品性都植根于俄罗斯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与美德之中。
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作为母亲都是不幸的,都经历过失去亲生孩子的偌大悲痛。而她们的这种苦痛在度与量上有所区别。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共失去了六个孩子,也就是说她在自己的一生中共经历了六次丧子之痛,以至于最后她自己也向命运妥协了。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亲眼所见小皎玛在被猪群咬死后又被非人道解剖的场景,这种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强烈地刺激着她,或许这算是人世间最令人绝望的痛楚吧。然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似乎稍微幸运一点,至少还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在自己的呵护下健康地长大,而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亲生骨肉,只抚养长大一名养女,而这似乎也是因为养女与自己的前未婚夫有着血缘关系。
她们的幸与不幸相似又不同,但她们的形象都是伟岸的。这是普通的母亲形象被黑暗彰显出来的伟岸,如同黑夜中的一小盏亮光,纵使渺小,却明亮且暖心。
俄罗斯的圣愚现象由来已久,自公元988年罗斯受洗后随基督教的引进便在罗斯大地之上出现[4]。圣愚属于圣徒之列,是狂信苦行的圣人,亦是为了基督的愚痴。圣愚们疯癫痴狂,衣不蔽体,奇装异服,云游四海,却被看做是基督的化身,被历代沙皇虔诚礼待,甚至受到举国上下的崇拜。圣愚现象是一种独特的宗教文化现象,与基督教、东正教,甚至萨满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圣愚文化则对俄罗斯二律背反的民族性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5]。
圣愚形象在俄罗斯文学作品中较为常见,如普希金的《鲍利斯·戈都诺夫》中的尼科尔卡,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的皮埃尔,以及他的《童年》中的格里沙,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中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等等。圣愚对俄罗斯文学的影响颇为深远。圣愚的价值观体系成为作家们为了展现心中理想形象而依循的一条线索,正是圣愚独树一帜、复杂多义的人物形象特性为俄罗斯文学中的人物体系又增添了一丝光环。
在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中,圣愚在原有的形象基础之上被赋予了更新更广的涵义和特征[4]。在当时历史背景和作家写作需求的作用下,圣愚形象被投射在普通人之上,只是这些人继承了圣愚的特性,同时又与自身的个性相融合,更加多义多元。若从宗教观的视角来剖析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形象,则不难发现,她们身上流着圣愚的血液,传承着圣愚的精神,将圣愚受难与流浪的使命用自己苦痛的命运淋漓尽致地再现出来。她们的形象属于美德型圣愚形象。
(一)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圣愚形象
若从圣愚式隐忍、圣愚式乐观与圣愚式预知等三个方面着手分析,则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行为方式和处世态度便不难理解,也更能剥开层层表象还原这位最真实的人间圣愚。
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对苦难的圣愚式隐忍是其人物形象的突出特性之一。其隐忍性体现在人物的方方面面,渗透于文本的字里行间,是人物形象如此丰满的重要因素。她的隐忍并非外在强迫型隐忍,而是内在主动型隐忍,因为她从未对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抗争过,从未对剥削自己的人心存报复之心。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对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极其不善,不仅压榨着她的价值,还剥夺了她本应享有的权利。作为一名孤寡老人,她身患重病便被集体农庄辞退,纵使她为了农庄无私奉献了二十五年,却依旧拿不到退休金,甚至享受不到作为病残者的任何福利。她翻山越岭、东奔西走数月只是为了打听是否会发抚恤金。在得到些许抚恤金后,却遭到来自邻人疯狂的嫉妒与嘲讽。对于经历的这一切,她的反应仅限于偶尔诉苦,从未思量过反抗与报复。她把自己的一生演绎为自愿接受苦难洗礼从而实现救赎的过程。
除圣愚式隐忍之外,圣愚式乐观也是作品中主人公的特点之一,并与圣愚式隐忍相辅相成,这是对圣愚式隐忍用异常态度所进行的宣泄。在对生命苦难的隐忍中,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所表现出的态度并不是悲观厌世,而是置物欲于度外的乐观。在家徒四壁的屋里,作者拍下“她望着窗外街道时露出的笑脸”[2]。这是发自肺腑的乐观,是不追逐浮华的豁然。她也有自己宣泄情绪的方式——干活。虽然累得直不起来腰,但是她一回到家中,脸上永远挂着满意的微笑。她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对死亡的态度也很淡然,比如在自己的外套的里子里缝了两百卢布留着百岁之后用,对此她觉得“这日子也蛮安逸啦”[2]。主人公能达到圣愚式乐观这一境界的根源在于拥有圣愚的“第二视力”。在《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一书中,作者王志耕提到了舍斯托夫的“双重视力”之说[6]。“第一视力”即普通人的世俗眼光,而圣愚所拥有的独特的“第二视力”是放弃追求物欲,极力追求个人真理的灵魂的眼光[7]。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看人待物的眼光正是所谓的“第二视力”,舍弃了现实物质追求的累赘,从而实现了内心世界的空灵,达到了超越世俗的境界。这种乐观是圣愚“笑世界”的处世态度[4],被周围人看作是愚蠢的体现,而实则是智慧,不因外世的莫测变换而改变内心的笃信,用圣愚式乐观隐晦地嘲讽现实世界的“恶”。
从宗教观角度来看待文本的细节,即不难发现,文中有很多宗教词汇,如“圣母节”“耶稣受洗节”“圣水祭仪式”等等为作品增添了宗教色彩。同时文中也有不少宗教预言,这与圣愚式预知有着些许关联。圣愚崇拜的原因之一在于圣愚的预知未来的能力,这种“超灵魂状态”在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身上有所体现。主人公一生中最害怕的就是火车,这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曾经梦到过在切鲁斯基从涅恰耶夫卡驶来的火车,吓得自己满身大汗、双腿哆嗦。而这正预言了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后来惨死于火车轮之下的悲剧。除此之外,她弄丢了盛着圣水的小锅,跛脚的猫走失了,刮了两昼夜的暴风雪等等一系列外部事件也预示着主人公死期已至。这种种沾染着宗教色彩的预言与圣愚的预知能力不谋而合。作者通过对种种细节的精准刻画,勾勒出一位极具立体感的东正教圣愚形象。
(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圣愚形象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中的《农妇》一章是以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为第一人称叙述的诗歌,这便于抒发强烈的个人情感,因此读者能十分真切地体会到作品主人公的情感流露与人物特性。
圣愚是各种矛盾对立统一的集合体,集中体现了五组俄罗斯民族性格中的二律背反特征,即“智慧——愚蠢,纯洁——污秽,传统——无根,温顺——强横,崇敬——嘲讽”等[5]。作品中主人公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则鲜明地体现了其中的“纯洁——污秽”和“温顺——强横”等特征。
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纯洁——污秽”特征分别体现在内在与外在品质方面。她的内心是纯洁的,而外表却是以污秽形象示人。主人公内心的纯洁性主要是通过母亲形象表现出来。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有着幸福的童年,曾是一名无知无忧无虑的纯良少女,在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之后,内心的纯洁便变得更加纯粹。她深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小皎玛,将其称作自己的小天使;她愿忍受上帝的责罚不顾修女的戒律而喂孩子母乳;她庇护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怕替孩子被鞭打至皮开肉绽也毫无怨言。母爱的纯洁贯穿着故事的始终,使人物形象得到了正面的升华。同时,主人公外表是污秽的。这种“污秽”并非出于其本人意愿,而是迫于周围环境的压力。在结婚时戴上婚礼花冠就被公公、婆婆、大姑辱骂为“打扮妖气”“败家精”“吃人精”[3]。在饥荒凶年,因被婆婆诬陷换了干净衬衣差点招来杀身之祸。去教堂做祷告稍加打扮了一下便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主人公不禁叹息道:“穿衣不敢穿整齐,洗脸不敢洗白净”[3]。“纯洁——污秽”这一组二律背反特征在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身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外表的污秽更加突显出内心的纯洁,两种截然相反的特性在同一个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是对世俗无比深刻的无声讽刺。
除此之外,还可从人物的形象中发掘出“温顺——强横”这一组二律背反特征。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温顺”表现为强忍,“强横”则表现为癫狂与抗争。在出嫁之后,主人公对来自家庭的种种不公平待遇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高兴了不能笑一声,伤心了不能哭一场”[3]。公公、婆婆、小姑子、大伯子,甚至自己的丈夫都对自己欺辱虐待。如此种种都从侧面反映了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温顺”。这种“温顺”更多的是因自身力量薄弱,自身地位低下,无力抗争而不得不采取的态度。法医对小皎玛遗体的侮辱性解剖,村官的不公平审判激发出了主人公与“温顺”截然相反的性格特性,即“强横”——癫狂与抗争。在这种场景之中主人公“又挣扎,又喊叫”[3],悲愤地谴责并诅咒着“这批恶狼”[3]。这种癫狂状态正是圣愚“骂世界”的处世态度[4]。她誓为小儿子讨公道的悲恸决心引出了人物“强横”中的第二面,即抗争。
(三)两位“玛特廖娜”的圣愚形象之异同
通过以上对主人公圣愚形象的分析,不难发现两位“玛特廖娜”美德型圣愚形象中有很多共性,比如苦行、忍耐、坚强、牺牲与善良等等。
两位主人公的人生都充满了苦难,两位主人公都扮演着受苦受难的苦行僧的角色。越是难以承受的苦难,越是能实现更高层次的赎罪。这种自愿苦行的生活铸就了“玛特廖娜”的强忍这一性格特征,她们不仅对自己的苦难人生欣然接受,同时对外界乱世也有着不可估量的忍耐度。在苦难面前,两位主人公有着源于民族之根的共同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使她们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处世之道。她们也甘愿牺牲自己,像人间圣女一般用崇高的道德准则施与他人影响。因此,她们的本性都是善良的,都是值得敬重的。
值得一提的是,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对苦难的隐忍度更甚于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对苦难的隐忍之中还带有些许抗争性,如对自己孩子死亡的悲愤与庇护,为避免丈夫从征而劳累奔波,为争取自身幸福的坚定努力等等。而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则几乎从未为自身幸福抗争过,一直到死亡都是以无私圣徒的形象展现在读者眼前。在这一点上,后者的圣愚二律背反特性更加鲜明。同时,隐忍度与抗争性也是两者最终归宿不同的因素之一。
两者同为美德型圣愚,都是融聚着作者救世愿望的载体。她们似乎都有现实的“家”,但其实她们的灵魂和精神是无根的,是在生命的维度之中游离着的。正是这种灵魂的流浪与肉体的受难相结合,使这两位“玛特廖娜”具有有别于传统型圣愚的新涵义,传达出作者对理想人格的新追求。
若将人物从特定的历史社会环境中剥离开来进行分析,则很难发现其实质性特点与现实象征意义。只有充分考量人物生存与事件发生的历史背景与社会条件,才能立体地把握作品人物的精神本质。
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都是处于现实社会中的有血有肉的具体人物,其行为方式和处事态度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当时历史社会条件的影响和制约。因此,人物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世俗的特征。若从社会观的独特视角入手分析人物的世俗形象,则能发掘出人物更多新的特性。
(一)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世俗形象
《玛特廖娜的家》这部被视为20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作品的短篇小说写于20世纪50至60年代,那时的苏联文学正处于“解冻”时期[8]。“伴随着对‘个人崇拜'的批判与反思,文学界强烈呼唤人道主义的回归,人道主义和道德不仅成了这个时期俄苏文学的创作主潮,而且还成了评价作家和作品最起码的道德标准。”[9]索尔仁尼琴在这部小说中将主人公设定为孕育着人道主义精神的、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小人物,而非以歌功颂德的基调来赞美伟人,便是多多少少受到了“解冻文学”思潮的启示与影响[10]。
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有血有肉的具体人物,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身上浸染着农村劳动人民普遍性的品质:淳朴、善良、勤劳、乐观等等。其形象不仅具有神圣性,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世俗性。而主人公的神圣性与世俗性并不是相悖的,因为其神圣性唯在世俗之中才可体现出价值。
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世俗形象表现为一名勤劳的劳动者。主人公所处的苏联农村社会还实行着集体农庄制度,她为集体农庄不取分文地无偿贡献了自己的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内集体农庄竭力压榨着主人公的价值,在其身患重病后便将她辞退。即便身患重病,“人手不够的时候,婆娘们说什么也都不想出工的时候,农庄主席的妻子就会来找玛特廖娜”[2]。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不懂拒绝,这种“傻”来源于其甘愿无私奉献的品质和习惯。她与众多贫苦农民一样,辛劳地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却换不来享受清福的晚年。她骨子里有着劳动者铁犁般的坚强品质,以及春蚕般的奉献精神,这种品质和精神透过社会三棱镜的折射而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世俗形象还表现为一名朴素的农妇。她不注重自己的穿衣打扮,身上一件模糊不清的破烂东西便是她生活中最宝贵的服饰。因为她穿得土里土气,战乱时失踪的丈夫便在城市里给自己找了个姘头。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不大会做饭烧菜,厨具只有三口锅,一口锅给文中的作者,一口给饲养的母山羊,一口留给自己;吃得也十分简单清淡,要么是没有削皮的土豆或土豆汤,要么是大麦米粥。至于住所,只是一间用一面镜子和两张招贴画装饰的,到处爬着蟑螂,老鼠窜行的阴暗房子。唯一有着血缘关系的几个姐妹也仅仅把她看做保姆一样。这便是劳苦一生的农妇的晚年生活写照,让人顿生怜悯之情。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生活状态是苏联农村千千万万挣扎在生存底线的贫民生活状态的缩影,由此可以窥视到社会环境的残酷和人民生活的痛苦不堪。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一名失去丈夫、没有子嗣的孤苦老妇是如何在恶意相向的环境中胸怀一颗纯良之心坚强乐观地生活下去的。
在通过主人公言语构建其形象时,作者用了不少带有世俗风格的词汇和短语,比如“我什么也不会,饭也做不好——怎能让您满意呢”[2],“我们这儿有种说法:慧女嫁在圣母庇护日后,笨女嫁在圣彼得节后”[2],“既没有音信,也见不着尸骨”[2]等等。世俗化的语言使人物的世俗形象更加丰满。
(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世俗形象
在《谁在俄罗斯能过上好日子》这部巨著中,作者涅克拉索夫对废除农奴制后的俄国社会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在解放前,农奴过着惨无人道的生活,在农奴制改革后成为了“暂时义务农”,但是依旧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继续过着被迫为地主服劳役,被欺辱和敲诈的生活。
小说中七个被“解放”的暂时义务农走访各地寻找最幸福的人。他们找到了典型的农妇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向她寻求幸福之道。主人公用时而激昂,时而悲恸,时而欢快的跌宕情绪唱出了自己充满苦难的一生。
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是一个世俗化的农妇,她有着丰富的情感,有着正常人的七情六欲。童年时她在父母双翼的庇护下幸福地长大,“好比在基督怀抱里”[3]。在这种和睦美满的家庭环境中主人公心中有着对亲情的依赖和感恩。在初步长成妙龄少女后,被菲利普苦苦追求着,虽不愿失去做女儿家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奈何菲利普穷追不舍,她便跟随着丈夫来到了新家。这源于主人公对爱情的渴望和信任。来到新家后,她与萨威里爷爷成了忘年之交,倾听着老爷爷壮年时的英勇神迹,他们成为了彼此唯一可以倾诉和信赖的人。萨威里爷爷高呼着“烙了印,却不是奴隶”[3],给处于家庭责难与虐待的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带去了慰藉与力量。在叙述自己苦难的一生时,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在字里行间表现得十分明显。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被塑造成经历了世间百态的,尝遍了酸甜苦辣的世俗化的人物,正是世俗化特征缩短了文学虚构人物形象与读者的间距,使人物形象变得真实且立体。
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世俗形象在某些方面类似于一位乞者,这主要是从周围社会环境以及社会人群的态度与行为等侧面角度折射出来的。由于小皎玛尸身受辱,她声嘶力竭地乞求上帝降灾祸于这群恶狼。由于第二个孩子被人诬陷,她乞求村正饶恕自己的孩子,并以身代罚。由于饥荒,她担忧着生计:“好人们,求你们多担待,教教我过日子的法儿:我靠自己怎么活?又怎么养活这群孩子,拉扯他们成人”[3]。由于养活全家的丈夫被强行拉走当兵,她不得不以上诉者的身份奔波至省长夫人那里请求赦免,以一位辛酸劳累的妻子形象以及母亲形象打动了省长夫人。主人公为生活与他人所迫,一次次弯下腰,以低至尘埃的姿态换取着他人的同情与施舍,这是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作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民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以一名乞者的形象展现出被动地世俗化的一面,既是对世态炎凉的哀叹,亦是对无情世人的嘲讽。
(三)两位“玛特廖娜”的世俗形象之异同
在世俗形象方面,两位主人公同样具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位主人公都是典型的农妇,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几乎没有发言权与选择权。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在家中当牛做马,忍辱负重。她们是各自所在社会历史条件下最悲惨人民的写照与缩影,但是具备了劳动人民勤劳、淳朴、善良等优秀品质。作为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物,外在压迫与内在品质使她们的形象呈现出无私奉献自己的利他主义特点。她们的物质生活都十分困苦,而精神境界却远远高于他人,物质的匮乏并未引起灵魂的堕落,因为她们世俗化的形象之中孕育着圣愚的神圣性,使她们并未失去本真。
两位主人公的世俗形象虽有诸多相似,但也不是完全重叠。因为所处社会环境的差异,她们的生命历程不尽相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所处的农奴制社会比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所处的苏联农村社会更加残酷,这也使前者的世俗化特征更为明显。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的生活姿态几乎只有“给予”,孑然一身,蜡炬成灰。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生活姿态体现为“给予”与“乞讨”。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有着更多的羁绊:孩子、丈夫、家人,她有着更多重的身份:母亲、妻子、女儿,因此她沾染了更多的世俗化气息。
玛特廖娜·瓦西里耶芙娜和玛特廖娜·季莫菲耶芙娜的苦难伴随着宿命性与自愿性。她们以母性传承着人性之光,用圣愚精神演绎着苦难,在世俗中实现着救赎。她们都是在炼狱中苦苦独行的圣女,以痛彻心骨的悲剧形象向世间发出凄厉的哀鸣,在俄罗斯文学史中绽放出夺目的异彩。
[1]付青晴.从索尔仁尼琴的宗教观分析《玛特辽娜的家》和《癌病房》中的女性形象[D].长春:吉林大学,2008:21-23.
[2]亚·伊·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读本[M].张建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83,157,163,160,156-157,168,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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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世广】
Ascetical Saintess in Purgatory ——On the Image of "Matryona" by Solzhenitsyn and Nekrasov from a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
WU Ji,SI Jun- q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Gansu)
There are many female characters as saintesses who lead a miserable life in Russian literature whose lives are similar but different.They are willing to go through a suffering experience for cultivating the holy quality of heart with a spirit of sacrificing and helping others realize the redemption.Among them,Matryona Vasilievna and Matryona Timofeyevna are the two typical characters.Both of them are mothers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holy fool,affected with the secular world.They inherit the light of human nature with motherhood,interpret suffering with the spirit of holy fool,and achieve redemption in the secular world.They are ascetic monk who walks strenuously in purgatory alone making a mournful lament to the world through their tragedies,which constructs an unique cultural image and moral value and plays a significant part in the history of Russian literature.
Matryona;motherhood;the holy fool;secular world
I3/7
A
1674- 1730(2017)04- 0021- 06
2016- 11- 10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重点项目《20世纪俄罗斯文学道德主题研究》(13LZUJBWZD005);兰州大学2016年度教学研究项目《俄语语言文学专业俄罗斯文学课程教学研究》(201612)
吴 济(1994—),男,重庆开州人,在读硕士,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