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立與同光體贛派*

2017-03-12 00:17胡迎建
岭南学报 2017年2期

胡迎建

同光體詩派是晚清以來形成的一個影響最大的詩歌流派。清季衰世而詩風盛,“國家不幸詩家幸”、“同光終見勝乾嘉”,曾克耑認爲:“一百年間的人間諸種變相,成就了詩界天堂的驕子。”*曾克耑《論同光體》,載《頌橘廬叢稿》第4册,香港: 香港新華印刷公司1961年版,第311頁。劉夢溪説:“陳散原、范肯堂、鄭海藏這些人真正能寫詩,他們在晚清的背景下,居然把詩開出了新局面。”*劉夢溪《國學與詩學》,載《人民政協報》2011年3月6日。有人認爲陳三立是“中國詩壇近五百年來之第一人,不僅學力精醇,其人格尤清嚴無滓,足以岸視時流”*張慧劍《辰子説林》“韭菜”條,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頁。。

同光體隊伍龐大,早有人進行分派的研究。陳衍《石遺室詩話》中,按詩學淵源、風格分爲清蒼幽峭一派與生澀奥衍一派。這兩派即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一文所説“閩贛派”*《近代詩派與地域》,《汪辟疆文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97頁。。錢仲聯又分爲閩派、贛派、浙派。同光體借徑宋詩而翻新求變,其中贛派與浙派主要承宋代江西詩派,閩派鄭孝胥學梅堯臣、王安石,陳衍學白居易、陸遊。然無論“生澀”還是“幽峭”,都傾向於拗峭而不平直,勁健而不疲軟。我認爲: 贛派厚重崛健,合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爲一體,乃同光體之正宗;閩派清剛峭秀;浙派深奥淵懿,爲學人之詩,影響較小。本文試論陳三立與贛派。

一、 陳三立獨辟詩境

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義寧州(今修水縣)人。光緒十五年進士,授吏部主事,旋棄職。侍其父陳寶箴於湖北布政使任所,曾爲兩湖書院校閲試卷。二十一年(1895)秋,陳寶箴任湖南巡撫,推行新政。三立往長沙襄助贊劃。戊戌政變,與父同以“招引奸邪”罪被革職,全家遷往南昌。葬其母於西山,在墓附近築“崝廬”以居。二十六年(1900)四月移居江寧。六月父逝。從此每年清明、冬至,均至西山掃墓賦詩。王揖唐説:“散原集中,凡涉崝廬之作,皆真摯沉痛,字字如迸血淚,蒼茫家國之感,悉寓於詩,洵宇宙之至文也。”*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72則,《民國詩話叢編》第3册,第276頁。入民國,先後居滬、杭、廬山、北平。盧溝橋事變後,日軍入城,不服藥不進食,終至餓死。

陳三立一生創作了二千多首詩,舉凡時局國事,生離死别,山川景物,日月星雲,小至微生物,無不生動再現。其詩内容廣博而深微,厚重而深刻,正如楊聲昭所説:“奥博精深,偉大結實。”*楊聲昭《讀散原詩漫記》,載《散原精舍詩文集》“附録”(中),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5頁。在表現現實世界的同時,融入他敏鋭的感受與悲憤的情感。他品評文廷式詩云:“讀君詩,益纏興亡離合死生博一瞬之感也。”*陳三立《文學士遺詩序》,《散原精舍詩文集》“文集”卷十五,第1066頁。這何嘗不是他創作的體驗。他獨辟詩境,形成其特有的魅力,兹略分析其特徵:

擅長寫荒寒之景 陳衍説陳三立“於荒寒蕭索之景,人所不道,寫之獨覺逼肖”*陳衍編《近代詩鈔·陳三立小傳》中册,上海: 商務印書館1923年版,第984頁。。壯年時既遭逢家國之慟,後又處於民國初的亂世,進入其視野而加以篩選描繪的景物,必更偏於荒寒,與其悽愴心境相湊泊,如:“老蟲幹鐵吟,草樹照秋心。冷月衣上淚,酸風牆外砧”;“我來惟見萬鴉飛,煙冷江城雨打扉”,蕭索淒寂,折射當時社會背景之黯淡。又比如寫墓地一帶景象:“坐待村舂破荒寂,魂翻眼倒此孤兒”(《崝廬雨夜》);“蛙聲乍起樓窗晚,雁背徐高陌隴寒。蟲齧萬松成禿鬢,鼠窺孤缽剩零餐”(《宿崝廬夜坐》);“萬山驅我前,互穿嵐瘴窟。壘壘見高墳,寒草眠殘日”(《墓上》)。

抒極哀慟之情 《正月既望出太平門視次申墓》所訴“一萬年來無此日”的哀苦,既是寫實,也是他對人生體驗之深,所以“日夕哀吟煎肺腑”,或“有淚應添潮汐滿”(《九日惠中番館五層樓登高……》),或“翻魂起蹇跛”(《二月初八日平明發下關江行》)、“斷句酸腸吐”(《雪後溪上晴眺》)。酸苦之淚甚至可攜:“獨攜酸淚出春城”(《二月十日還南昌西山上塚取城北馳道至下關待船作》)。“神靈縹緲迎披髮,江海飄零訴剖肝。换世歸來兒更老,悲風吹樹淚汍瀾”(《月夜墓上》),剖肝訴向父魂,他的詩中浸潤著幽憂怨悱的悲苦情緒。

在西山掃墓時,雷雨交加,給他又是什麽感覺呢?“廿年歌哭地,留供蟁虻噆。宵深雷雨翻,谷音萬馬踏。惝恍走精魔,撼牀圍老衲。沉夢漲海底,呼吸波濤合。骨甦吐孤呻,落枕晨雞答”(《浴佛日雨中發南昌抵崝廬上塚三首》)。正因在這歌哭之地,聽雷雨之聲,如萬馬雜遝,恍惚間如有精魔奔走,如夢沉海底,呼吸如與波濤相合。這種哀慟感覺其他人難以感受到,只有自己知道:“如癡萬態紛相改,敢死孤衷只自知”(《病中作》)。

然訴説悲慟之情,決非消沉絶望,而因愁壓而憤起,内中充盈鬱勃之氣,如其自言:“近死肺肝猶鬱勃,作癡魂夢盡荒唐”(《病起玩月園亭感賦》);“遊侶飄零兼死去,老懷鬱勃遂沉冥”(《法相寺樟亭》)。他爲人作序云:“堅蒼之骨,縱横倔强之氣。”*陳三立《曹東寅〈南園詩集〉序》,《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第312頁。可移作己評。胡先驌論散原《崝廬述哀詩》組詩云:“憤痛鬱勃之情躍然紙上。”*胡先驌《四十年來北京之舊詩人》,《胡先驌文存》,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483頁。此氣此情,是其特殊遭際與其天才創作使然。

比喻、借代、擬人手法生動 陳三立有詩云:“雜糅物與我,親切相摩蕩。”(《胡梓方自京師屢寄新篇並索題句》)客觀之物象與主觀之我相摩蕩而親切。又説:“奇情妙理那易得,腕底靈怪奔相從”(《園梅傷落梁大贈詩解悶和謝其意》)。探尋萬象中的情理,得以靈怪相從,是他追求的詩學境界。胸貯萬象,筆握靈奇,大量運用比喻、借代、擬人手法,將物象賦予生命之靈性,形成其詩境的恢詭美,新奇而生動。

山水詩中,喻體大多采用生物或與人相關的物體,以唤起聯想。不僅窮形極貌以寫山水之勢,更在得其神似。甚至連用多個明喻,如《十一月夜發南昌月江舟行》詩云:“露氣如微蟲,波勢如卧牛。明月如繭素,裹我江上舟。”四句一連用三個明喻。以微蟲觸人之感覺比喻露氣,以卧牛皮肉之皺比喻波浪之起伏,將月光照在橢圓形的船上,比作潔白的繭絲包裹著蠶一般。又如:“花樹明餘瀝,鶯鸝亦已歌。譬彼羸尫夫,散灸甦沉痾。又如蓬垢女,賜酺顔漸酡”(《三月三日遊雨花臺作》),寫南京雨花臺一帶戰後景象,以經過灸治而恢復精神的病夫及蓬垢女子得賜酒食而精神焕發容顔轉爲酡紅作比喻。又“凍枝低垂利劍戟,摩戛顱骨攖其鋒”(《雪夜蜀人楊德洵招飲》),將凍枝比作鋒利的劍戟,後句爲借喻,以顱骨喻冰雪包裹的枝丫。

在他筆下,萬象栩栩,物象具有動態而通人性,或詭譎而奇,或親切而多情。看月,月亦多情,如“楊柳當橋分鬢濕,池亭來月與心温”(《十七柳亭坐月飲酒》),月與人心相温。又如“霄漢酒杯星自落,樓臺石壁月初邀”(《北固山閣夜……》),邀月來此樓臺。“獨夜川原數過鴻,闌幹呼月萬山東”(《崝廬樓夜》),憑欄而呼唤月來。又“樓頭初吐月,攜入浴蒼濤”(《月夜步松樹林》),想象將月亮攜入松林中洗浴。又如“山數百級閣百尺,手挽臺城唾後湖。雨了諸峰争自獻,煙開孤艇已能呼”(《北極閣訪悟陽道長》),居然可以手挽臺城,雨後諸峰居然争獻其秀色。又《久雨放晴訪劍泉鑒園》開頭云“殘秋纏秋雨,莽莽晦城闕。壓瓦雲萬重,埋我天邊月”,將秋雨想象爲令人討厭之物,用“纏”字比擬爲生物,形容雨之久久糾纏而不能退,用“壓”字説明雲層之濃厚,用天邊月爲雲所“埋”,説明月色全無,用“我”字見月與我之相親。

意象新穎 陳三立努力捕捉物象,冥悟其天機,所謂“浩蕩天機萬象前”(《壽甘翰臣翁七十》)。有詩云:“宛抉鬼神臆”(《程白葭以夢中得句寫爲蘆岸舟行圖徵題》);“爬抉物怪寫離亂,自然變徵音酸楚”(《八月廿八日爲漁洋山人生辰補松主社集樊園分韻得魯字》),抉鬼神之胸臆,“爬抉物怪”,非如此,不足以寫酸楚之情、變徵之音。陳三立贈人詩云:“雕搜物象寫奇情”(《次韻酬曹範青舍人》);“吐胸萬怪争盤拏”(《題何蝯叟殘畫二紙》)。可謂正是他的詩作所追求的境界。陳三立不少詩給人以怪異的印象,與他運用奇詭意象有關。一些意象融注個人主觀强烈的感情色彩,展現别樣的可怖之物態,出奇生新。日月星雲、雷電風雨,在他筆下,往往是“碎日”、“殘陽”、“月窟”、“獰飆”;動物與植物,往往是“啼鵑”、“饑鼠”、“鼠影”、“蛇影”、“瘦犬”、“喧鴉”,甚至“蝸涎”也成爲他的審美對象。又如:“影箯禿柳狰獰出”(《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岡》);“隔牆髡柳留殘葉”(《漫興》);“明滅燈摇馱,狰獰柳攫人”(《夜出下關候船赴九江》)。通過這些意象來表現内心的孤寂和壓抑,世事的變幻。他評人所説的“納怪變於藴藉”*陳三立《費樹蔚費韋齋集題詞》,《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第298頁。,可移評其詩。

試看《獨坐觚庵茅亭看月》中兩聯寫月夜:“剥霜枯樹支離出,沉霧孤亭偃蹇存。鄰犬吠燈寒舉網,巢烏避彈舊移村。”孤獨悲愴之情,浸潤於他所選擇的意象之中。枯樹、孤亭,被霜侵霧裹。寒氣如網,充塞宇宙。巢鳥畏彈,避居他村。這些都成爲他悲涼身世、自我形象的體現。

陳三立處於民族危亡之際,勢迫情急,發爲哀音,以龔自珍所想象的“大聲”呼號歌嘯,以催促人民覺醒。詭譎之物象,伴隨創深痛巨之感,依次奔迸而出,句如:“峨艑掀天飆,萬怪伺俄頃”(《江行雜感》);“海涎千斛黿龍語,血迷日月無處所”(《短歌寄楊叔玫》)。當日、俄强寇在遼東半島上有如“蛟鯨搏噬豺虎趨”(《除夕被酒奮筆書所感》)之時,朝廷當道者因循守舊,供人揶揄,舉國顛倒,文恬武嬉,詩人只好向他們喊出:“猛虎捽汝頭,熊豹糜汝身,蹴裂汝腸胃,咋喉及腭唇”(《江行雜感》)。此類意象奇詭生新、可愕可怖,造成讀者心理上的强烈震撼。

通感手法之妙 以豐富想象力將感覺進行轉换,或將視覺轉化爲觸覺。“岫雲粘更脱”(《崝廬樓居五首》),雲竟被粘在山上,風吹雲開,再用“脱”字狀雲之迅忽離開,“脱”見雲之重量。再如:“松色粘天冷,秋陰背嶺重”(《望禹碑作》);“草樹粘天潤”(《七月十二日還金陵散原别墅雨中遣興》);“粘霄有雁行”(《雨霽崝廬樓坐寓興》)。或將聽覺轉换視覺,如:“攜回三峽聲,雷霆掛几杖”(《飛虹梁》),想象可以將雷霆般的三峽瀑聲掛在杖几上帶走。或無形的意識轉换爲有形之物。夢本爲無形之意識,出現在各種場景中而奇態翩翩:“夢掛晴靄虚無間”(《除日大雪疊韻柬節庵》),夢能掛,化虚爲實。又:“夜枕堆江聲,曉夢亦洗去。掛眼繞郭山,冉冉雲嵐曙”(《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江聲可堆,夢可洗,眼可掛,設想奇特。

煉字奇警 他能捕捉事物動態給他帶來的新奇感與美感,經其推敲,便覺其境界雄警超凡。用他的詩來説是“撐腸文字鬥怪妍”(《題顧石公松花江踏雪尋詩圖卷子》)。南邨説:“其造句煉字之法,亦異常新警,多爲前人所未道過。”*南邨《抒懷齋詩話》,《散原精舍詩文集》“附録”(中),第1227頁。五律句如“波聲銜斷怨”(《君山》),寫洞庭湖波聲之遠,“銜”著斷斷續續的怨聲,見怨聲之淒婉。用“吐”字,尤其多用於星、月、日、光、雲之吐露狀,如:“疏星數點吐江樓”(《宿下關大觀樓晚望》);“懸天箕斗夜初吐”(《送别湘綺丈還山》)。這是言星光之吐露。又:“初吐林梢浸水隈”(《車棧旁隙地步月》);“雲罅月半吐,衆籟微吹嘘”(《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月吐山川静,虚宇坐兀然”(《留别墅遣懷》);“萬里霄無雲,木末吐華月”(《八月十七夜馬良存吏部讌集初臺玩月》);“微茫吐寒月”(《雪夜伯沆曉暾觚庵過飲》),均言月光吐露。又:“曉窗吐白聞鳥呼”(《余來散原山中夜夢於滬上遇節廠自粤至》);“吐海朱霞影白須”(《壽王息存翁八十》),言晨曦、紅霞之初露。也用於山岫流雲,如“岫雲寒不吐,岸樹晚如浮”(《江行》)。

句法拗峭奇崛 一三三句法如:“東南一儒霜髯髭,曰/無所爲/無不爲”(《乙庵七十生日》);“側尋壖脚踏沮洳,或/俯而僂/昂而趨”(《獨遊後湖啜茗閣上》),均在後句用一三三句法。又:“有/四壁立/無立錐,仕宦端如罄樗蒲”(《余來散原山中》);“海/七萬里/波千層,孤游有如打包僧”(《抵上海别兒遊柏靈還誦樊山布政午彝翰林見憶之作次韻奉酬》),前句一三三句法。又:“曰/歸網魚/獵狐兔”(《題龔懷西翰林蘧莊圖》);“跨/虚欄楯/列鬚眉”(《九日惠中番館五層樓登高……》);“家/四立壁/了無慚”(《戲贈程蟄庵》);“且/三折肱/號良醫”(《送趙仲弢觀察榷鹽宜昌》);“洗/讀書眼/穿群蒙”(《訪瘦唐伯沆圖書館偕登掃葉樓看雨》)。三一三句法如:“萬楊柳/插/青琉璃”(《七月十三日偕寬仲宗武登倉園新樓憑眺至月上》)。一六句法如:“嘉/二三子争呴濡”(《雪晴放舟題寄南昌樂野學舍諸子》);“放翁孤抱頗似之,皆/奇男子無分别”;“立/百世下足起予”(《陸藹堂求題其遠祖放翁遺像》)。五律中一一三句法,如:“春/能/留太古,天/自/養纖毫”(《樓坐日暖時見山蜂飛遊》);“老/貪/童孺狎,愁/擁/歲時經”(《人日率家人飲張氏女甥宅》)。

七律中三一三句法,如:“支離叟/已/能忘世,安樂窩/真/别有天”(《和胡濟寬庚寅元旦試筆》);“二三子/肯/定吾文”(《侵曉舟發金陵次韻答義門贈别並示同舍諸子》);“兩三椽/與/照蛟螭”(《題朱文公題字石刻》)。中間一字用虚詞。又:“天西南/插/大屏嶂,落翠飛青入酒杯”(《登樓望西山》)。

陳三立能運古於律,以文爲詩,大多爲議論句,多用於贈答詩中。五律句如:“滔滔安所往,此士古之狂”(《答潘若海》),上句所字結構,下句“之”字爲結構助詞。又:“海宇今多難,以慈雲衛之”(《尚賢堂歡迎湘綺丈雅集即事》),後句“以”與“慈雲”組成介賓片語,“之”字在句尾爲代詞,均以文言虚詞用於律詩中。七律句如:“醉猶未可醒安放,爲謝劉伶與屈原”(《颶風累日夕兀坐寫懷》),“猶未可”、“爲”、“與”均古文句,運用虚詞以斡轉詩脈與語氣。其語頓與尋常句律不同,拗折有如書法用筆的折釵股,呈現拗勁奇崛之美,更宛轉達意。句法靈活多變,可避免對仗的板滯。

陳三立的律詩可謂既具凝重而又不失流動之勢,對仗工穩,結構、句法講求變化,煉句精警,也化用了賦之鋪排、駢文對仗的手法,構成楊聲昭所説“散原七律氣勢驅邁”*楊聲昭《讀散原詩漫記》,《散原精舍詩文集》“附録”(中),第1236頁。的特徵。

陳三立的詩避熟就生,用意深奥,意象奇詭,句法多變,煉字精警,氣脈緊湊,跳躍而不鬆散,句意密集,力戒浮泛字、詞與意,這些都可説是生澀奥衍的特徵。

現代學者錢仲聯推崇陳三立詩“如五老匡廬,自開奇境”*錢仲聯《近代詩評》,《清詩紀事》第19册,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235頁。,指出獨辟詩境之奇。我以爲,如拈出陳三立論人詩所説“奥邃蒼堅”*《胡先驌先生詩集·陳三立題識》,臺灣中正大學校友會1992年編印本,第8頁。以評陳氏自己的詩作或更妥,“奥邃”言其深奥廣博,從“牢籠萬象”中來;蒼堅言其獨鍛蒼健堅實的風骨。

二、 陳三立承傳黄庭堅而又有創新

陳三立早年詩學漢魏六朝,四十歲後出入杜、韓、黄。人們向來多認爲陳三立學黄庭堅,但若説有多少字句出自黄詩,並非易事,其風神、格調、氣味似黄庭堅詩,不在形迹之似。錢基博説他“壹出自然,可謂能參山谷三昧者……世人只知以生澀爲學庭堅,獨三立明其不然,此所以夐絶人人”*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8月版,第167頁。。學而能創,得其精神氣韻,而不僅是學其字句,這纔是真正的有作爲。在句式方面,陳三立受黄庭堅詩影響較大,好用拗調拗句以求崛健。此已略見前。又詩云:“公詩嘯龍虎,能使萬馬瘖。頻歲怯大敵,棄甲走駸駸。堅壁拒責索,懼成一鼓擒。”(《舟夜戲簡樊山使君》)用意之奇,乃效黄庭堅詩:“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風月笛,玉堂雲霧窗。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至於用其字面語,略舉數例: 陳三立詩“插椽箕斗松寥閣”(《江上望焦山有懷昔遊》),“箕斗插椽浮茗氣”(《喜伯夔至次杜園用江風體韻》),化自黄庭堅《松風閣》詩:“依山築閣見平川,夜闌箕斗插屋椽。”但非搬用,而是拆散後的省略與重新組合。又,陳三立詩“了卻公家聽煮茶”(《花朝抵南昌過吳董卿以便赴山廬詒句爲别》),用黄庭堅《登快閣》句“癡兒了卻公家事”與《落星寺》詩中“處處煮茶藤一枝”組合而成。

與黄庭堅同樣,陳三立作詩往往摒棄富貴華贍的意象,偏愛蒼寒、清瘦甚至奇詭的意象,戒熟、弱、俗,求生、新、硬。精心烹煉,擺落陳言,造語新警。其“意境奇創”,則非黄詩所能囿。試比較其不同:

黄庭堅詩峭瘦奇崛;陳三立詩崛健處似黄庭堅之拗調,但更見沉雄厚重。黄詩重在以故爲新,重在點鐵成金,而比興寄托,略嫌不足;陳詩不屑於“點鐵成金”,而獨鑄偉辭,比擬、煉字,戛戛獨造出新。黄詩有槎牙之感,時見老辣;陳詩有渾融之氣,可以融其生澀。黄詩多諧趣,陳詩多苦語。總之,陳三立雖“原本山谷家法”,卻能入其門而出乎其中,似黄而又有别於黄。其内容之深廣,萬象之紛陳,境界之闊大蒼莽,風格之沉雄,則又爲黄所不及。

釋敬安有詩云:“吾家詩祖仰涪翁,獨辟西江百代宗。更有白頭陳吏部,又添波浪化魚龍。”(《寄題陳伯嚴吏部〈散原精舍詩集〉》)前二句讚黄庭堅開江西詩派,後二句讚陳三立傳承黄庭堅而又能創新,是真正的發揚光大。鄭孝胥論陳三立詩云:“越世高談,自開户牖。”“至辛丑以後,尤有不可一世之概。源雖出於魯直,而莽蒼排奡之意態,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社裏也。”*鄭孝胥《散原精舍詩序》,載《散原精舍詩文集》“附録”(中),第1216頁。在鄭看來,陳詩不爲江西詩派所局限,始成就其爲大家。楊聲昭説:“散原樹義高古,掃除凡猥,不肯作一猶人語。蓋原本山谷家法,特意境奇創,有非前賢所能囿耳。”*楊聲昭《讀散原詩漫記》,引自《散原精舍詩文集》“附録”(中),第1235頁。認爲陳詩雖得益於山谷之詩法,然因其襟懷高卓、樹義高古,故能獨創意境。李漁叔論其詩云:“《散原精舍詩》,其得力固在昌黎、山谷,而成詩後,特自具一種格法,精健沉深,擺落凡庸,轉於古人,全無似處。”*李漁叔《魚千里齋隨筆》,引自《散原精舍詩文集》“附録”(中),第1247頁。俞大綱也曾比較黄、陳兩人詩風:“今讀山谷詩,謂其奥瑩出嫵媚,自極的當,謂其貫萬象,備天機,似尚不及散原也。按奥瑩嫵媚,似指句法而言;貫萬象、備天機,似指内容而言。散原詩句法得之於山谷者至深;若論内容,則山谷實不逮散原。”*俞大綱《寥音閣詩話》第二則,收入《俞大綱全集》,臺北: 河洛出版社1978年版。

學黄而不爲黄所束縛,勇於承傳而創新,變而化之,自成面目,濟之以深厚的古文功底、卓異的才華、敏感的個性氣質,形成其詩的奥瑩堅蒼,造語生新奥折,這纔真正是陳三立詩的價值所在。但是有人認爲:“陳三立只能從黄庭堅等前輩詩人‘點化陳腐’、‘以故爲新’的經驗中尋找回避因襲性的途徑。”*劉納《陳三立: 最後的古典詩人》,《文學遺産》1999年6期,第88頁。對於這一點,筆者難以完全苟同。一位大詩人如果只是著眼尋找回避因襲的途徑,是難以寫出好詩的。陳三立也決不只是從黄庭堅“點化陳腐”等經驗中尋找出路,而是在其格調其神氣之似而又不似,況且其詩也看不到多少以故爲新的痕迹。

三、 江西籍的贛派詩人

屈萬里認爲:“江右多詩人,清末民初以還,上承西江法乳,務爲清奇奥衍者,世所共見。”*屈萬里《不足畏齋詩存序》,載周天健《不足畏齋詩存》,臺北: 永裕印刷廠1990年刊本,第1頁。説的即是江西詩派傳統的繼承,即由同光體贛派來完成。因地域關係,易於接受宋代江西詩派的影響,以黄山谷、陳後山爲主,上窺杜、韓。胡先驌説:“自陳散原先生出,始重振西江緒餘。夏吷庵、華瀾石、黄百我、楊昀谷諸前輩亦能各樹一幟。”*以上見《胡先驌文存》,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313頁。詩人各就性之所近,趣味之所投,既有緊隨陳三立學詩而神肖者,也有出入江西詩派,學而有所變,能自張一軍者。受其影響者如:

華焯(1871—1923),字瀾石,號持庵,崇仁縣人。清末官翰林編修,歸隱故里。後應胡思敬邀,編校《豫章叢書》,工竣,仍返故里。《呈陳伯嚴》詩則明言得到陳三立指教學詩途徑:“導我游太華,穿雲策孤筇。鑱天太古石,手抉仙靈蹤。苦語孟東野,世或譏寒蟲。馭之以韓豪,乃作雲中龍。”其詩蒼秀真樸,冲和淡雅,見其冥心孤往之志;摩空逸氣,迸爲興亡之哀音。汪辟疆説:“瀾石詩樹骨韓(愈)杜(甫),取徑黄(庭堅)陳(師道),冲澹似泉明(陶淵明),雋永似都官(梅堯臣)。言江西詩人者,皆推陳散原,而不知瀾石詩工之深也,百年後當有次之于散原之亞者。”*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録》,《清詩紀事》第20册,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989頁。

程學恂(1872—1951),字窳堪,號伯臧,新建縣人。曾先後爲奉天、湖北知府。民國初居南京,以詩書畫自娛,屢與陳三立、冒鶴亭於秦淮河雅集,日寇侵華時返贛。1947年在南昌發起成立宛社,爲社長。有《影史樓詩存》。其詩出入杜、韓、黄,近學陳三立,縋幽鑿險,形成莽蒼詭博、沉鬱堅蒼的境界。高巨瑗將他與陳三立並稱:“吾鄉先哲近百年來,豐才嗇遇,而獨以詩顯者,先世父陶堂公(高心夔)後,允推散原、窳堪。窳堪之詩,曩固散原之所重也。”*高巨瑗《影史樓詩存序》,載程學恂《影史樓詩存》,1943年自刊銅活字本。

夏敬觀(1875—1953),字劍丞,號吷庵,新建人。長期隨父宦在江寧。清末先後任三江師範學堂、上海復旦公學、中國公學學監,署江蘇提學使。民國八年任浙江教育廳長,五年後退隱上海康家橋畔。有《忍古樓詩集》等。居江寧時師從陳三立學詩。詩云:“義寧伯子真詩霸,獨造深思數十年”;“格高心力上摩天”;“我取蠡杯斟海水”(《題伯嚴散原精舍詩集》)。但他主要學梅堯臣之清苦,刻意鍛煉,於清峻中見風骨。黄浚稱讚他:“於詩拓大國,出語極雋夐。西江有真源,佳處豈獷硬。”(《柬夏吷庵》)陳衍認爲他是繼陳三立而起的重要人物:“命詞薛浪語,命筆梅宛陵。散原實兼之,君乃與代興。”(《題吷庵詩稿後》)

楊增犖(1860—1933),字昀谷。清末先後爲刑部主事,熱河理刑司員,四川候補知府,廣東署法院參事。民國初爲國史館協修,交通部推事,逝於津沽。他推崇陳三立:“半生黨籍尊元祐,一代詩壇鑄子昂”(《壽散原》);“江西詩派祖山谷,五百年來此紹衣”(《柬散原》)。陳三立稱讚他:“蕭瑟江關覺汝才。”(《酬昀穀》)他自辟荒寒之境,融入渺茫之愁,有意以圓轉清俊來糾正同光體末流粗獷之病。楊壽枏論其詩云:“君詩初學玉溪,少年所作,以隱軫縟麗爲工;中歲出入唐宋諸家,終乃服膺山谷。顧其詩格不專主西江一派,古淡之趣、雋妙之思,往往入王、孟、韋、柳之室。”*楊壽枏《楊昀谷先生遺詩序》,《楊昀谷先生遺詩》,民國二十三年刊本。胡奂論其詩云:“晚近論詩陳散原,冥搜籥橐發微言。嵯峨更有楊夫子,頭白東華日閉門。”(《論西江詩派絶句十五首》之十)自注云:“新建楊昀谷詩入禪境,高談絶俗,散原而外,此其第一也。”趙元禮認爲楊詩:“有弢庵之清切而能渾括,有散原之奥衍而能瀏亮,有蘇戡之伉爽而能懇摯,夐乎上矣。”*趙元禮《藏齋詩話》,載《民國詩話叢編》第2册,第244頁。

與陳三立詩風最爲相似的有胡朝梁(1887—1921),字梓方,鉛山縣人。畢業於震旦學院、復旦公學兩校。民初入徐樹錚幕府,爲教育部曹官。他以詩爲性命,苦心酸語,窮而後工。其家四壁貼滿名賢詩作,刻意苦吟,故號詩廬。陳衍説他“爲詩專學山谷,七言律中二聯,多兀傲不調平仄,然其筆端實無絲毫俗韻”*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五,第15則,《民國詩話叢編》第1册,第216頁。。王易《寄贈胡梓方北京》詩云:“斗衡不自折,散原爲編甿。廢矣滄溟才,吾子用詩名。”*王浩《思齋詩集》,民國十三年刊本,第21頁。錢仲聯説:“清末民初,隨陳三立學詩者甚多,胡朝梁則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對自己的詩亦頗自負,稱‘吾於五七言氣體均不俗’。並説:‘問其不俗故,服膺在山谷。’(《自題胡詩廬詩存後》)他的詩可謂贛派嫡系,瘦硬雋深,字句聲調,多兀傲不協,與陳三立又有不盡相同之處。”*錢仲聯編著《近代詩鈔》第3册,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3頁。胡朝梁推崇陳三立能“驅使萬物歸新篇”;“胸次浩蕩收百川”(《寫義寧師詩竟輒書所觸以呈》)。又説:“平生散原吾師事”;“近作頗邀散原許”(《石遺先生將歸修閩志因獻長句》)。可見崇敬之心。其詩句“兩三横峨艑”(《題姚叔節所藏沈石田山水長卷》),仿自陳三立《江行雜感五首》中的“峨艑掀天飆”。

胡朝梁詩風瘦健雋深,句法拗峭。如《泛黄海作》前四句:“是乃百川所匯水,波濤突兀鯨縱横。去天不可以咫尺,到此真堪托死生。”起調突兀而起,横空而出,再以古文筆法作對仗句,有奇健之勢,無梗塞之病。它如:“得意醉而非醉者,遊身材與不材間”(《夏日漫興》);“吾十九年於外矣,世一再亂真堪傷”(《鄱陽汪辟疆以古詩寄余病中有作》)。運古於律,隨其意而遣辭自得。但他的詩題材較窄,多抒發個人境況與師友交往之情,議論句多,卻缺少具體的景物描摹,更無陳三立詩寫景狀物的恢詭。其格調不及陳三立詩蒼堅奥博,“惜書卷不多,未能盡其變化耳”*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汪辟疆文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01頁。。

後起之秀有王浩、吳天聲等。陳三立説:“吾鄉英異少年則多依山谷,懸其鵠而争自立。王君簡庵、然甫兄弟,才俊而學勤,號尤能窺藩籬而振墜緒者也。而然甫年尤少,邁往不屑之氣,愈不可一世。繼且博覽遐索,通於世變,若不規規求合,而别有以伸其才而旌其學。余每誦其所作,眇情靈緒,日新月異,輒歎爲天驥之不可以方域測也。”*陳三立《思齋詩序》,王浩《思齋詩》,民國十三年刊本。他滿腔熱忱推許王氏兄弟、胡詩廬等年輕江西詩人,寄托重振江西詩壇的希望。

王浩(1893—1923),字然甫,又字瘦湘,號思齋,南昌人。民初任參議院秘書、國會史纂修,後任統計局僉事,三十歲時病逝。有《思齋詩集》。初學李商隱,後改轍以宗黄山谷、陳後山諸家。其詩奇崛、俊麗兼而有之;蒼秀澄朗,色澤堅蒼磊砢,句得玲瓏活法,或含禪趣,有神韻可味,或運古入律。據《思齋詩集》王易跋語云:“二卷先後經散原先生點定,上卷評謂吐棄凡近,多骨重神寒之作,力追山谷,筆端可畏;下卷評謂句法如參曹洞禪,奇芬孤秀,亭亭物表。”胡先驌曾著長文《評亡友王然父〈思齋遺稿〉》分析其詩的高度成就、風格與淵源云:“君思力精鋭,風格雋上,吐語不同凡近,服膺山谷,得其神髓,雖間有摹擬太似處,然無宋派粗獷喑啞之弊,亦無浮響。”評其妙句云:“其意境之超,句法之煉,確爲涪翁法乳。”又云:“新雋可喜,蓋能以山谷、後山之句法,運用石湖、白石之意境者。”評《阿齊一首寄南昌内子》詩:“純用白描,語至含蓄而極真摯,以宋體寫情,可稱創格,方之海藏(鄭孝胥)翁,未遑多讓也。”此文也記載了曹東敷與王浩的一則佚事:“義寧曹東敷夙與陳散原、程汪山諸先生游,識高而疏狂自喜,於名下少所許可,於君獨推重,每謂‘以華持庵(華焯)爲盟主,而吾兩人輔翼之,當爲西江壇坫生色。’”*《胡先驌文存》,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307—312頁。曹以爲有華焯領頭,他與王浩相輔佐,便可在江西本土詩壇重整旗鼓,惜兩人均英年早逝。

吳天聲(1901—?),與陳三立爲同鄉,遵父囑師從陳三立學詩。有詩憶當年陳三立:“繩墨不辭勞,巾幾侍譚宴”,“更蒙遠寵眷”(《散原先生挽詞》)。有《畫虎集》、《春聲閣詩存》稿本。陳三立題辭云:“風格遒上,脱棄凡近,句法時得宋賢黄、陸諸公勝處。”“構思沉冥,造句新警,勝處類窺涪翁蹊徑,嶢嶢自出。”他的詩風也逼肖陳三立,但與胡朝梁偏於瘦勁相比,更擅長寫景造境而不是議論。意境闊大,風格沉雄、崛健。句如:“漁歌已雜奔潮咽,鼓角猶騰故國哀”(《江行》);“潮勢欲浮山嶽去,風聲如帶虎狼來”(《秋棹》);“光增一世堪回舞,凍壓千峰不敢狂”(《對雪感賦》)。奇詭光怪之意態,實乃亂世社會光景之折射。

胡先驌在《評亡友王然父〈思齋遺稿〉》文中提到與王浩交遊者:“程汪山之諸子柏廬昆季,都昌吳端任、胡雪抱,安義胡湛園,南豐劉伯遠,皆江西士林之彦秀,而君兄弟之上客也。”*胡先驌《評亡友王然父〈思齋遺稿〉》,《胡先驌文存》上卷,南昌: 江西高教出版社1995年版,第305頁。這些也可説是江西本土詩壇贛派的週邊隊伍。胡雪抱(1881—1927),都昌人。有《昭琴館詩存》,氣骨高奇,淵懿鬱勃。句如:“飛奔草樹曇花現,浮轉山河芥子輕”(《汽車即事》);“霜重寒林知鳥怯,日晴殘漲見魚翻”(《秋杪小渡》);“一泓天外看帆影,萬緑風前沃酒尊”(《村居即事》),出語俊雅瘦健。黄養和有詩詠其師:“蠡湖坐落風騷手,瘦語淩虚破水雲。脱略時流逃宋派,冷絲枯木老昭文。”(《讀近代江右人詩·胡穆廬》)弟子黄養和、黄次純,爲晚清户部主事黄錫朋二子。

黄錫朋(1859—1915),字百我,號蟄廬,都昌人。清末工部主事。他不事鑽營,品性高潔,陳衍曾予以高度評價:“清末江右多謇諤耿介之士,胡瘦唐、饒符九外,都昌黄百我錫朋其一也。”*陳衍《石遺室詩話續編》卷六,第11則,《民國詩話叢編》第1册,第661頁。宣統三年(1911)歸故里。著有《凰山樵隱詩鈔》。他推崇陳三立:“吏部冰雪懷,濯時吐清辭。千屈不一伸,乃以亨其詩。冥搜造幽荒,得句蒼天悲。”(《五君詠·陳主事伯嚴》)主張五言古風應上溯漢魏晉詩,七律應宗尚杜少陵詩。在《覆友人書一》中他更表明不肯俯仰隨人的學詩宗旨:“近日競奏新弦,大雅益遠,建安邈矣,杜韓宏響,無人繼聲,高者下涪翁之拜而已。褊性不肯隨人俯仰,五古欲上溯曹、阮、陶、謝,七律願學浣花,其愚可憫,其狂可恕也。”*黄錫朋《覆友人書一》,《都昌三黄集》,北京: 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82頁。其詩曰:“詩向陶韋尋軌轍,人從匡蠡占湖山。”(《自詠》)與此書信可互爲發明。他不囿於宗宋詩,而是遠溯魏晉三唐,學阮籍、陶淵明、杜甫等人,在吸收同光體奥峭優點的同時,又避開此體因過度壓縮而造成意象密集、意脈跳躍過大以至晦澀的弊端。

長子黄養和(1898—1951),名福基,字養和,號公佑,以字行,一生布衣,教書行醫,門弟子遍及都昌、湖口一帶。他有《讀近代江右人詩·陳散原》詩云:“開山妙手春秋筆,刻鏤空靈乃爾工。光怪有時驅萬態,莫言嫡乳嬗涪翁。”又《讀〈散原精舍詩〉》云:“肝肺槎枒陳吏部,吟噫風莽觸胸奇。冥搜元化幽荒氣,自浥靈根曠古姿。詭語横天窺罔兩,貞懷濺雪耿鬚眉。荷衣不與頽流老,國論淵淵是可師。”以形象語道出他對陳三立詩風的認識與推崇。次子黄次純(1903—1978),名仁基,號工善。曾寄詩陳衍求教。陳衍將其詩采入《石遺室詩話》,並説:“次純詩無多,而可采者不尠。”*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三一,第7則,《民國詩話叢編》第1册,第444頁。其詩遠酌黄、陳之體,旁汲於同光詩賢。著《持軒集》,頗多妙句,沉健秀拔,韻致恢奇。其佳處更在其襟懷與民生民瘼相關。次純有弟子周天健,在中研院工作。自言斯世當有民國詩,不滿於白居易詩淺露平直。作詩求深婉,求峭健,造句瘦硬澹遠,亦贛派之傳人。

贛派後學中不少江西籍學人之詩,在傳承中蜕變,其風格由生澀奥峭轉爲崛健,並非如劉士林所説的“孤僻”、“傷感”,好用“冷僻故實”*劉士林《二十世紀中國學人之詩研究》,見《中華讀書報》2004年4月21日第10版。。代表人物辛際周(1885—1957),號心禪,萬載人。歷任《民報》主筆,廈門大學教授,後爲江西省誌館總纂。他力争發揚贛派傳統,有詩云:“詩派衍吾鄉,千載資溉灌。屹屹義寧叟(陳三立),殿砥波流濫。繼明仗後起,西江燈未暗。”著有《灰木詩存》。其詩采黄山谷之瘦峭,融陳後山之深婉,於當世則效法陳散原,莽蒼沉雄,自成一格。句如:“雲海光摇雙眼迥,天風聲撼一樓寒”(《憑欄》);“屋凝晨露漸添白,林射餘霞相襯紅”(《嗤學步己卯秋月》);“觸蠻喋血長争角,傀儡牽絲九换場”(《留命兩首》)。奇境獨辟,氣韻沉雄。程學恂題其詩集有句云“流略蟠胸森萬怪”,道出其詩多恢奇詭譎意象的特徵。

汪國垣(1887—1966),字辟疆,號方湖、笠園、展庵,彭澤縣人。宣統年間保送入京師大學堂,畢業後歷任南昌心遠大學、南京中央大學教授。自述學詩途徑是:“首在寢饋玉豀(李商隱)、冬郎(韓偓),以挹其綿遠之韻;繼在誦法杜、韓,以見其骨律之堅蒼、胸懷之超絶;終在細玩荊公、山谷,以求其體勢之變化、措語之清拔。”*汪辟疆《讀常見書齋小記·學詩》,《汪辟疆文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97頁。他期待詩的理想境界是:“至味若橄欖,剛健雜婀娜”(《編所爲詩一卷題後》);“能於旖旎存風骨,且學婀娜見雪肌”(《學詩一首示浚南》)。他遠受韓昌黎、梅堯臣、黄山谷、陳後山影響,近受陳三立影響。曾在南昌東湖濱以詩向陳三立求正,得到的評價是詩近梅堯臣。

後來汪辟疆在南京中央大學,再次有了拜師機會。遂精研詩法,合唐人情韻與宋人意境爲一手,形成其蒼秀明潤、用筆開合自如的詩風,爲當時諸賢所推服。妙句如:“提三尺劍營一飽,奚用唾咳生明珠。”(《戲簡雄伯用山谷韻》)以文爲詩,運古於律,末用三平調,具有奥峭盤屈之體勢。寫景句如:“閑穿竹石真疑隱,偶撫鐘魚欲共聽”(《九日游龍津寺》);“落木已非秋水渡,亂山無語夕陽間”(《去冬來商城》);“遊絲墮地疏穿户,高柳排天青入窗”(《禊集沙坪》)。不以雄重厚實取勝,而是藴涵疏朗清挺的高致。汪辟疆是贛派後學中既能創作又擅長研究的中堅。

胡先驌(1894—1968),字步曾,號懺庵,新建人。先後任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東南大學教授,1940年任中正大學校長。早年留學美國時,學宋詩。自言:“遊學美洲日,僅攜近人陳三立、鄭孝胥詩在行篋中,治校課小間,輒吟諷之,以是稍好爲詩,歸國後大治宋詩,稍喻甘苦。”*見《黄侃日記》,轉引自《胡先驌先生年譜長編》,南昌: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頁。有詩云:“爲詩忌凡熟,亦異雕鎪爲。清切誤後生,一滑遂難醫。我手寫我口,淺者非所宜。所貴在知養,聖學精覃思。”(《樓居雜詩》)避俗避熟,不等於雕琢,陳三立倡之於前。“清切”是張之洞詩學宗旨,但易入淺滑,胡認爲初學者不宜。“我手寫我口”是黄遵憲主張,但易流於膚淺。他主張涵養深厚,積學養氣。他淵源有徑,汲取多家,自成一家。錢鍾書跋其《懺庵詩稿》云:“丈論詩甚推同光以來鄉獻,而自作詩旁搜遠紹,轉益多師,堂宇恢弘,談藝者或以西江社裏宗主尊之,非知言也。”*錢鍾書《懺庵詩稿》跋,臺灣中正大學校友會《胡先驌先生詩集》,1992年臺北刊本,第160頁。認爲僅尊他爲江西詩社宗主並不正確。其實,贛派雖以學黄山谷爲主,但並非一味模擬,能入而後能出,方能有自身價值,在詩壇有一席之地。

胡氏盱衡古今,既是舊體詩的守望者,又從時代發展、中西對比角度來看待舊體詩的前途。在《評嘗試集》文中説:“清末之鄭子尹、陳伯嚴、鄭蘇堪不得不謂爲詩中射雕手也,然以曾受西方教育、深知西方文化之内容者觀之,終覺其詩理致不足,此時代使然,初非此數詩人思力薄弱也。”*張大爲等編《胡先驌文存》,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9頁。可見他對近代以來在中西文化日益交流的背景下舊體詩應如何發展有更高的視野,認爲詩應表現理致。

他作詩既重傳統,又以雄厚魄力攝入哲理乃至近代科學知識。盧弼認爲:“君周覽名區,造詣深邃,又復苞孕近世之學海思潮。藴蓄者宏,吸納者富,往往擅臨川、東坡之勝,而又兼有昌黎之蒼莽、摩詰之雋永、山谷之奇突,合衆長於一爐而冶之,宜乎其睥睨一時也。”*盧弼《懺庵詩稿序》,臺灣中正大學校友會編《胡先驌先生詩集》,第4頁。如《客邸夜讀有感》、《雜書》、《三十初度言志》以述懷見長,往往作於“遐思窮幽眇,孤懷極蕩摩”(《兀坐》)時。詠家世、親人,詠先賢,詠希臘、古印度文明,詠歐洲文藝,詠中國詩史,欲知古知今,歎光陰迅去。《古風》組詩十四首,每首一主題,而又互相照應。作者遐思無窮時空,對宇宙、人類社會、中外歷史、種族、政體、宗教提出疑問並予以解答。集中以紀遊詩爲最多,誠如自言“更斫詩探天地秘”(《呈吳缶廬丈》)。講求煉字,如“掛夢常不去”(《泛鄱湖暮抵南昌即事成吟》),酷似陳三立“掛眼繞郭山,冉冉雲嵐曙”(《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之“掛”字。律句如《江上偶成》之頷聯:“木落千山寒自獻,沙明群雁暝相投。”化自黄山谷“落木千山天遠大”(《登快閣》)、陳三立“雨了諸峰争自獻”(《北極閣訪悟陽道長》)。又如“雨餘鳩鵲共呼晴,萬葉澄鮮爽氣清”(《雨霽》),酷似陳三立用“呼”字比擬手法,可窺其於前輩詩潛心處。

王易(1889—1956),字曉湘,號簡庵。畢業於京師大學堂,初任教於南昌心遠中學,後在中央大學任教時,屢侍陳三立遊。抗戰時任中正大學教授、文學院主任,並任《文史季刊》主編,辟“詩録”專欄。與其弟王浩並有詩名,人稱“南州二王,麟鳳景星”。錢仲聯《點將録》將他比爲地猖星毛頭星孔明,“學後山,江西派之護法神也”*錢仲聯《近百年詩壇點將録》(續),載《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第2輯,廣州: 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7—168頁。,以他爲贛派重要幹將。其詩有黄山谷之錯綜句法,具陳後山之堅蒼骨力,得陳簡齋之淒婉風調,風骨高峻,古厚沉雄。

王易弟子涂世恩(1900—1960),號夢梅,豐城人。初出塗駿聲門下。執教於南昌二中,抗日時隨校遷永新縣。中正大學成立,聘爲文史系副教授。著《彊學齋詩存》。自言“初溺於温(庭筠)李(商隱),風月盈篇,羌無一是。及事簡庵(王易),導以李、杜、蘇、黄之途,旁及後山、簡齋二家”(《與懺庵論詩書》)。抉奇奥,窮變態,千匯萬狀,氣力遒勁,舉重若輕。如《吊廖仲愷烈士》、《挽戴安瀾師長》、《催債欠》、《羅村謡》、《接粥歌》諸作,感事傷懷,語質而新。句如:“門外諸峰不斷青,盈盈窺我讀書庭。待呼一片閑雲起,卷盡千家戰血腥。”(《客懷二首寓永新作》)“不斷青”已狀出山色連綿之妙,“窺我”意又推近一層。“卷盡”句聯想中日戰争之殘酷。陳衍評涂世恩詩云:“西江詩人在今日未爲甚盛,然尚有人耳。”*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四,第72則,《民國詩話叢編》第1册,第579—580頁。

還有程臻,南昌人,中正大學教授。其詩能運以從容不迫之勢,出以深沉簡峭之味。還有塗公遂(1904—1991),修水人。曾在開封河南師範學院任教,後往香港任珠海書院中文系主任。其詩效法陳三立,形神俱肖,風格蒼秀。有《浮海集》。

邵祖平(1898—1969),字潭秋,南昌人。早年師從章太炎研習文字學,後在東南大學任教時結識陳三立。爾後任教浙江之江大學,又與來杭州寓居的陳三立切磋詩文。中日戰事起,他輾轉大西南,後爲四川大學教授。著有《培風樓詩存》、《續存》。其詩氣骨清峻,峭拔恢奇,出以雅煉。陳三立序其詩集云:“其詩冥搜孤造,艱崛奥衍,意斂而力横,雖取途不盡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頗本之,即謂之仍張西江派之幟可也。”*陳三立《邵潭秋培風樓詩存序》,《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詩文補遺”,第307頁。他希望邵潭秋能繼續高舉贛派之幟。但邵氏對陳三立認爲他是僅張江西派之幟稍有不滿:“感其言微有不類余者,因自敍其學詩原委於此,且以質散原云爾。”*邵潭秋《自序》,《培風樓詩》,杭州: 浙江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頁。其實龍榆生與陳散原看法相近:“惟念吾鄉詩派中衰者五六百年,至散原丈乃克一振墜緒。今散丈亦老矣,扶衰繼絶,亦願與公共勉之。”*龍榆生贈言,見《培風樓詩》,第13頁。陳衍在其詩話中舉邵氏《自祖堂登牛首》等五首後説:“以上古近數篇,皆酷似散原者,‘峰尖’一聯尤神似……《後湖三絶句》亦神似散原。”*陳衍《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三,第72則,《民國詩話叢編》第1册,第579—580頁。

龍榆生(1902—1966),萬載人。任教上海暨南大學時,向朱彊村學詞,經夏敬觀介紹,拜陳三立爲師以學詩。陳三立讚其《書憤寄散原香宋兩先生》詩:“聲情沉鬱,最爲傑出之作。”認爲他的《大廠居士爲我畫仰天圖長歌報謝》中“搔首”兩語“稍未遒健,擬删去”*陳三立著、潘益民編《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詩文補遺”,南昌: 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42頁。。又有詩讚其才華難得:“舊鄉此士敵南金,振唳寥天鶴在陰。”(《答龍榆生雪後寄懷》)

陳三立共有五子,長子衡恪、次子隆恪、三子寅恪、四子方恪、幼子登恪,均能詩。陳衍説:“散原諸子多能文辭,余贈陳師曾詩,所謂‘詩是吾家事,因君父子吟’者也。”*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一,第5則,《民國詩話叢編》第1册,第285頁。

最肖似其父詩風的爲陳隆恪(1888—1956),字彦龢。由於以財會爲職業,甚少作文章,與其兄衡恪、弟寅恪相較,名聲小得多,但其實詩藝在諸兄弟之上。其精力、時間大多用在寫詩上。尤擅長寫景,妍麗秀雅;最講究煉句煉字,以鑱刻工夫見長,然意理氣格稍遜乃父,哀憤之音甚少,鬱勃之氣不足,缺乏淑世情懷,甚少寫世亂時艱的景況。

散原諸子能詩,頗引其他詩家關注,指出諸子與乃父的關係。如陳聲聰説:“人謂彦龢詩得力於其婦翁喻庶三之指授,實仍爲宋人,不能謂非散原家學之影響也……總之彦龢之詩,亦不主一家,大體近澀,論功力,有過於師曾、寅恪,而聰明微不及師曾,才氣微不及寅恪云。”*《荷堂詩話·補談義寧兄弟》,載《同照閣詩集》“附録”(二)“詩話彙編”,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65頁。錢仲聯認爲隆恪最得其父之傳。他説:“兄衡恪,弟寅恪、方恪都能詩,都與三立詩趨向不同。惟隆恪詩酷肖三立,能傳衣缽……隆恪詩自寫嶔崎歷落的情思,抑塞鬱結的懷抱,反映晚清以來的世道,並非限於藝術上效法其父,而藝術亦仍有其獨特的風格。”*《中國近代文學大系》“陳隆恪小傳”,轉引《同照閣詩集》“詩話彙編”,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0頁。喻啟崇認爲隆恪“晚歲詩風,由唐入宋,肆力東坡,亦復胎息山谷,運思幽僻處,間與後山近。蓋宗派流衍,家學薰陶,淵源有自也”*俞啟崇《同照閣詩鈔後記》,張求會整理本《同照閣詩集》“附録”(二),第374頁。。

陳三立最欣賞方恪才華,曾稱讚説:“惟七娃子(堂兄弟中排行第七)能詩。”“有《爲先母蔔兆域至臨安法華山中夜宿蘭若》云:‘荒山獨夜自驚神,鼠落鴟騰簌屋塵。燈影撲牀疑有魘,松濤如海欲沉身。免懷顧復承家日,换劫艱難拜墓人。明日出門愁雨脚,麻鞋趼足仰蒼旻。’雜諸散原‘崝廬’諸作,幾不能辨。”*陳衍《石遺室詩話續編》卷四,第29則,《民國詩話叢編》第1册,第598頁。陳三立早年詩稿,幸賴方恪保存,後入藏蘇州藏書館,近年重新整理出版。

錢仲聯説:“百年以來,禹域吟壇,大都不越閩、贛二宗之樊,力蘄咳唾,與之相肖。金陵一隅,尤爲贛派詩流所萃。”*錢仲聯《唐音閣吟稿序》,霍松林《唐音閣吟稿》,西安: 陝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頁。在南京還有一批並非贛籍的贛派詩人。凡學韓、黄而受陳三立影響的詩人均可歸入贛派,猶如宋代江西詩派,並非都是江西人。主要有王瀣(1869—1943),字伯沆,江蘇溧水人。陳三立曾聘爲塾師,故寅恪、方恪兄弟均承其教澤。後執教於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東南大學、中央大學。胡翔冬(?—1940),安徽和州人。後在金陵大學當教授。壯年從陳三立遊,苦心吟詩。胡光煒(1888—1962),字小石,號夏廬,嘉興人。歷任東南大學、中央大學教授。早年師從李瑞清、沈曾植,又向陳三立學詩:“昔侍臨川坐,從容識古顔”,“溪上宵談學,航頭醉買鯿”(《散原先生挽詩》)。詩學孟東野、黄山谷、陳後山,崛健而具盤屈之勢。又能將李瑞清之清雋、沈曾植之瘦硬、陳三立之鑱刻加以融會變通,神理足藴,風骨自奇。

以上詩人均或多或少受陳三立影響,宗法江西派。還有安徽、福建、廣東一些詩人也受陳三立影響,限於篇幅,不能一一展開。陳三立以其鮮明的詩風,沾溉後學衆多,可謂廣大教化主。正如程臻詩云:“且喜散原收墜緒,合追山谷共吟壇。”(《讀散原精舍詩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