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學報》復刊,已經第八輯。這是第一次較集中地刊載現當代文學 研究的論文。我們是在2015 年春開始策劃相關專輯的。最初我和系内教 現代文學的同事商議,開一個“故事新編與穿越”的會。不久我在港大開會 碰到王德威談起這個設想,我們覺得這個題目必然關涉現當代,也必然與 古典有關。“穿越”課題既是熱點又是“禁區”,卻鮮有嚴肅的學術討論。我 們想請些行内的專家來,平心静氣地討論。王教授很感興趣,答應一定會 來。同年秋天,學報主編蔡宗齊教授建議把會議題目改爲“現代與古典文 學的相互穿越: 故事新編與理論重建”,話題從現當代創作擴展到理論,時 間跨度則涵蓋古典和現當代。事實上,後來在會上宣讀的論文,的確可分 兩類,一是研討現當代創作的“穿越”現象,二是理論研究中的“跨學科” 實踐。
研討創作中的“穿越”現象,勢必要關注真正當下、新時代的最新作品。 以“架空”一詞論文學,從劉禹錫到魯迅,都有些貶義,但自從以日語漢字 “進口”後卻成爲最時興的小説類型。王德威教授的論文探討了幾部最新 的( 很多其他與會者還没來得及閲讀的) 香港長篇,不僅顯示一貫敏鋭的理 論視野,而且也表達了對香港現實的特别關注。同樣關注最新文學/文化 現象,許子東尋找的樣本則是暢銷熱播的《琅琊榜》。將“穿越架空”和“古 爲今用”、“故事新編”並列爲文學虚構歷史的三種方法,從最熱門的作品/ 現象來探索文學生産機制及社會集體無意識,我們會發現越是“穿越”越是 現實: 既有編劇觀衆無聲共謀的“平反”情節主題,也有大衆百姓對英明清 廉“良王”的無意識期待。
本期學報討論的另一部引人注意的當代作品是《繁花》。陳曉明排列 解析小説中60 與90 兩個年代如何互相穿越,歷史敘事與鴛蝴筆法怎樣交 叉並置。這是一篇很有分量的有關《繁花》的論文———而且還不是從方言及書面語角度出發。讀陳曉明的細密分析,我們也只能“不響”。
陳平原關注晚清畫報已經多年,這次他特地結合會議的“穿越”主題, 討論清末民初文字與圖像的古今對話。在陳平原那裏,資料從來不只是資 料。討論“新聞”與“古事”的關係,討論“臨摹”與“混搭”,“在新知識的淵 源和舊圖景的更新中,意義如何挪用,功能怎樣轉化,以及借古諷今的可能 性與合理性,都值得仔細追究”。講的是一百年前,也似乎在講當下。 這期學報裏也有些論文重新討論有争議的“老課題”,王文英以“現代 性與古典性的交融”,分析郭沫若的歷史劇。顧農探討留學生魯迅所設計 的中國道路。程光煒從“革命戰争題材小説的概念”,討論五六十年代的 “三紅”等作品。事實上,今天海内外學界關於“五四”、關於八十年代、甚至 關於“文革文學”,争議都不大,最缺乏共識的,就是怎麽評價“十七年”。記 得洪子誠有過一個既形象而又深刻的提問: 十七年文學究竟是遺産? 還是 負債? 程光煒的論文含蓄地告訴我們: 既是遺産,也是負債。换個説法,那 就是“負資産”。
在第二類理論越界的實踐和探討中,張麗華一文仔細比較魯迅、陳寅 恪對唐小説的不同看法,既細密梳理了《中國小説史略》與胡應麟、鹽谷温 的學術淵源,也想象建構了陳寅恪與魯迅的“對話關係”,確是一種理論研 究上的“穿越”。胡迎建《陳三立與同光體贛派》、張晶的《神理與妙悟》更 多討論古典文學理論( 對現代) 的影響。汪春泓的論文則從佛經講到張愛 玲《色戒》,跨學科“越界”更需要學術勇氣。
當然,無論是古典文學研究者“越界”現代,還是現當代學者“穿越”回 去,處在兩個學科之間的學者似乎總能更加古今逢源,處變不驚。夏曉虹 對晚清新評《水滸傳》的研究,不僅考察一部作品的文學史地位變化,同時 也在考察一個文類,甚至一種文化在時代交替之中的價值轉化。我們打破 常規刊出陳大康的《近代報刊小説轉載編年史》,因爲這項研究不僅提供了 有獨特價值的資料整理,而且這項整理工作可以直接引向一些極具當代理 論意義的研究: 比如特定歷史階段的版權與印刷工業情況,比如俗文學次 文化的歷史發展軌迹; 又比如晚清民初中國、東亞甚至北美城市之間的文 學旅行地圖與文化轉移規律……
蔡教授和我編完這一期“現代與古典文學的相互穿越”的專輯,發現文 學創作中人們瞬間“穿越”先秦或明清較容易,學術研究裏古代與現代的學 科“越界”更困難。畢竟,像錢鍾書、王瑶、夏志清那樣兼通古今的學者現在越來越少。我們這個會的一個意外收穫,是對根深蒂固的學科紀律的一種 再認識。既看到文學/學術穿越的想象力,也目睹了學科/理論越界後的難 爲情。本來我以爲,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常在數千年文學大江大河中游泳, 偶然跨步到現當代小池塘,應該比較輕鬆。但實際上學界中人( 除海外漢 學家外) ,由古典“穿越”到現當代,卻並不很多。反而是現當代領域的學 者,近年來紛紛“出走”,或涉足近鄰晚清( 王德威、陳平原) ,或“穿越”晚 明、國學( 趙園、王富仁) ,更多是“越界”思想史( 汪暉、王曉明) 或文化批評 ( 錢理群、許子東等) ……究竟是“多大的水裏養多大的魚”? 還是“莫道昆 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回到現當代本行,我很關心的倒是在中青年學者中的一個新的研究傾 向。近年參與北京“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的終審會議,聽説此獎現在大學 職稱評定中頗有影響,使我們備感壓力。如今現代文學研究日趨“學問 化”,當代文學研究更像文學批評。但我注意到,近幾年幾篇最出色的論 文,如張煉紅《“幽靈”與革命: 從“李慧娘”鬼戲改編看中國戲改實踐》,如 賀桂梅《1940—1960 年代革命通俗小説的敘事分析》,都有一個共同點,就 是研究現當代文學中的傳統形式,换言之,就是古典傳統如何創造性地轉 化與穿越在中國革命文化與文學之中。在2017 年唐弢獎獲獎論文中,主要 的共同特點也是討論現當代文學中的“形式繼承”或者現代作家的傳統技 法。在我看來,這種研究傾向,與我們這個專輯不謀而合: 既研討現當代文 學中的古今穿越,又實踐探索文學研究中的學科越界。
朱立元、胡曉明、陳國球、羅鵬、賀桂梅、王堯、郜元寶、朱志榮、楊揚、彭 國忠、古風、劉俊、黄念欣、鄺可怡、吳國坤、梁淑雯等教授,以及嶺南大學中 文系老師陳惠英、魏艷、黄淑嫻、蕭欣浩也參加研討會並宣讀論文。因種種 原因,學報没有機會刊出他們的論文,但仍然由衷感謝他們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