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
“人民”是一种信仰
陈冲
毫无疑问,“人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前一段时间,有人提出了两问:一问谁是人民,一问人民是谁。但不久便没有了下文。究其原因,我想无非是问题本身问得不对。这两问中的那个“谁”,无论在前在后,事实上都只能是指向某一个或某几个特定的人群,而无论是哪种划分,任何特定的人群都代替不了“人民”。
如果让我来提问,我会问:“人民”是什么?
而我的答案是:“人民”是一种信仰。
因为按我的理解,能证明的是科学,而信仰则不用证明。
“人民”的存在是无法证明的,也不用证明。
我把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所构成的那个人群称为“民众”。我们国家拥有世界上人数最多的民众。但我想多数人都能承认,中国的民众并不是世界上素质最高、受教育程度最好的民众。事实上可能有些令人失望,中国的民众所受的教育,整体来说是不好的。
这个问题在汉族人中更明显。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除了汉族,还有55个少数民族,而从人口数量上看,汉族人占到了90%以上。相比之下,少数民族对自己民族历史的了解是清楚的,而历史上汉族人由于长期以来所受的愚民教育,再加上大汉族主义的影响,滋生出大量的似是而非的、错误混乱的说法。或许,汉族人的民智更有待于开启。
我有个设想。假如有一组明白的历史学家(历史学家也不都是明白人,不明白的大有人在),在大街上随机邀请50位汉族的成年人,办个小学习班,看用多少时间才能让他们都明白,中国的历史并不是汉族人的历史,不是只有汉族人当皇上的时候才是中国,非汉族人当皇上的时候就不是中国了。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甚至也不是主要由汉族人在当皇上;正相反,汉族人当皇上的时间很短,连五分之一都占不到。
你信不信?这个任务相当艰巨。
坦白交待,这个问题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真正弄明白的。我是在读了《阿城文集》之后,才知道明朝的朱家是回族人。他说:“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中国历史上建立了“朝代”的中央政权,是从商朝开始的。那时候还根本没有“汉”的概念。商朝实行分封制,有“商君夷民”之说,也就是封一个商人到一个地方去当君王,去管理那里夷人的民。您瞧,说的是“商”君夷民,不是“汉”君夷民。商以后是周;孟子说,周文王是“西夷之人”。孔孟儒学推崇周礼,是因为那个“礼”好,而不是因为它是汉族人的“礼”。其实孔孟本人也不是汉族人。秦更是直接被称为“戎狄”。然后这才有了汉朝。这个汉朝,其实是一个自称为汉族人的人当了皇上。他以“汉”立国,同时也以“汉”立族。他立的这个“汉族”,不是为了把“异类”排除出去,而是为了把许多原来的“异族”全都囊括进来。他划了一个很大的地域,然后所有这个范围里的人就都成了汉族。所以汉族是中国56个民族中“血统”最不纯的民族。他立了这个汉族,只是为了和他心目中真正的敌人区分开,而这个敌人就是匈奴。此后汉朝一直在和匈奴人作战,其间的是非胜败都与本文无关,重要的是它最后却亡在了另一个“异族”手里。这中间有个很长、也很乱的过程。一段时间里,这块地面上出现了好几个强大的异族,相互间杀来杀去,其中已没有了“汉”(汉朝和汉族)的份儿。杀到最后,从西边来了个姓李的,一统天下,建立了唐朝。
唐朝的皇上姓李,但这个李姓却是在他得天下之前由别人赐给的。“这李家人生‘虬髯’,也就是卷毛连鬓胡子,不是蒙古人种。唐太宗死前嘱咐“丧葬当从汉制”,生怕把他当胡人埋了。”(阿城《闲话闲说》)李家王朝的民族观念比现在的有些糊涂人开放得多,“皇家重用的军事大员安禄山是突厥人,史思明是波斯人,安禄山当时镇守的河北,通行胡语。”(同前)这是汉族人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中国当皇上。中国有《二十四史》,记载着二十四个朝代,还没算清朝,其中只有两个朝代是汉族人当皇上,你说占了多大比例?
没有考证过,不知道这个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什么目的,被一些什么人搞乱的。但里面总有一个旗号被人打着,就是“爱国”。前不久在网上看到一篇爱国文章,用极强硬的语气说:中国的历史是错的,中国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元朝”,只有一个“大蒙古帝国”掠夺、杀戮中原汉人。这样的历史观,或许只有藏独分子会比较喜欢吧?如果元朝不是中国的中央政权,西藏还算中国的藩属国吗?一个国家的民众爱国是好事,但你在爱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把你要爱的这个国是怎么回事弄清楚?
这就是我们中国民众的主体。你不必一定说这是“多数”,因为没人会去做这种统计;你也不必一定说这是舆论的主流,因为我们的舆论背后还有个话语权问题。但你应该能感受到,当我们谈论某一件事的时候,你听到最多的会是什么。
可是我们这个民族——国家就这样生存和延续下来了,好像并没有受这种民智不开的太多影响。在民智不开的背后,每当到了一些重要关头的时候,似乎总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校正,在指引。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我认为,当一个足够大的群体经历了种种曲折和磨难生存下来之后,它就会获得一种神性。这种神性会忠实地庇护着这个群体,不离不弃,始终相随。而“人民”,就是这个神性的栖息之地。没有办法证明它的真实存在,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这就是信仰。当然,信与不信,自有不同的结果。
从这个意义上说,“扎根人民”应该作为一个倒装句来读——不是让你到某些陌生人那里去扎根,而是要让“人民”深深地扎根在你的心里。
正好有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热播,可以做例子。它的剧名,按一部分评论家的说法,是有双重涵义的:剧中的正反双方,都在用“人民的名义”说话;但另一部分评论家认为,这正反两方都没有资格用“人民的名义”说话,他们都代表不了“人民”。这两种论点的相同之处,是都认同一个“事实”——正反双方都在以“人民的名义”说话,不同之处是前者认为其中的一方有这个资格,而后者认为双方都没这个资格。
但两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相同之处,这一点往往被人忽略,那就是:他们都认为这里面没有第三方的事儿。
谁是“第三方”?在本剧中,就是那些以“新大风集团”所谓持股员工为代表的群体,即我们所说的“民众”。这个“新大风集团”,是周梅森在本剧中创造的一个神话,正常地说,这种没有规模、没有品牌、没有高端设计人才、没有强大营销团队的服装企业,正是供给侧改革的当然对象,但我们还是先不要管这些。周梅森设计了这样一个群体,显然是想让他们作为一种代表,代表那种实体经济中的产业工人,而且让他们“持股”,以强调他们的“企业主人翁”地位。但即便这样,周梅森也没想到让他们以“人民的名义”说话,反倒是让他们处在不合法的边缘。当然,他们自己也没有这种想法。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还能“代表”谁。
在本剧即将播出的时候,还上演了一场好戏,叫“大尺度”。其实,所谓的“尺度”之大小,无非是剧中出现的贪官最大能大到哪一级。他们给民众讲了一个故事,说主创人员在没有得到任何“尚方宝剑”的情况下,竟然敢写到副国级,没想到却顺利通过审查!您瞧瞧,多乖,表面是表扬主创,实际上是在为审查者的宽容大度点赞。当然,讲这个故事的人信仰的是权力,不是人民。
其实,本剧真正的大尺度并不在这里。把本剧写成一个悬疑剧无可厚非,但把清查写成破案就过头了。本剧最后已经把“反方”“大”到了“尺度”之外,他们的罪行早已大大超出职务犯罪和经济犯罪的范畴,成为不折不扣的刑事犯罪;他们的身份也不再是贪官,而是政治野心家、阴谋家。这是本剧的败笔,严重跑题。
但是,另外两个超大尺度却给本剧带来意外的光彩,说明周梅森还是信仰人民的。
第一个超大尺度是他触及腐败的泛化。剧中郑西坡向沙瑞金要求承接省委的保安制服,堪称本剧的神来之笔。这个一直以反腐斗士形象出现的新大风集团的董事长,到了自己有需要和可能时,也情不自禁地搞开了腐败。可见腐败是多么地“深入人心”。那么谁应该对此负责呢?
本剧另一个精彩的超大尺度,就是祁同伟这个形象。如果剔除编剧“强加”给他的那些刑事犯罪,恢复一个“大老虎”的本来定义——仅限于职务犯罪和经济犯罪,那么他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形象。早有人指出,考察当下的腐败,看大老虎怎样“落马”意义不大,看他当年怎样“上马”才有意义。祁同伟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形象。虽然还有点儿点到为止,但也足够看出这个人是怎样一步步被“培养”成大老虎的。
从这一点看,周梅森还是信仰人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