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潼关生态书写

李 娜

(1.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9；2.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秦地文化研究】

唐诗中的潼关生态书写

李 娜1,2

(1.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9；2.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相比于终南、华山诗作对自然生态景观的大量吟咏，唐代潼关诗作仅是简笔点染出潼关自然生态，而以历史感怀、诗人矛盾纠结心态、战争带来的生态残破书写为主，通过对潼关诗歌的梳理钩稽，不仅得以窥见千年前唐代潼关的自然与人文生态状况，亦可得到更多的生态警示。

唐代；潼关；生态书写

因为唐代都城在长安而长安又地处关中的原因，使得众多士人以长安为中心，云集在关中求仕、入仕，在关中有过或短或长的生活，优游、出入于关中的山水之间，留下了大量描绘、展现关中自然、人文生态风貌的作品，历史上的关中地区南背秦岭，北对北山，又有潼关诸塞环绕周边，以东有函谷关、南有峣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居四关之中，故曰关中，《史记·留侯世家》有云：“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1]2044在这个被誉为天府之国的地域里，潼关拥有着独特的地位。《水经注》卷四在叙述流经华岳的渭水时提及潼关的得名由来：

又南至华阴潼关，渭水从西来注之……《汉书·地理志》：旧京兆尹之属县也。左丘明《国语》云：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今掌足之迹，仍存华岩。《开山图》曰：有巨灵胡者，遍得坤元之道，能造山川，出江河，所谓巨灵赑屃，首冠灵山者也……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濩水注之，水出松果之山。北流迳通谷，世亦谓之通谷水，东北注于河，《述征记》所谓潼谷水者也。或说，因水以名地也。[2]55

《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对潼关的“桃林塞”古称、得名由来、“冲关”别称、登临所览之壮观险峻特质、地理范围形势、作为关隘之功能均有较细叙述描绘：

潼关，在县东北三十九里，古桃林塞也，春秋时晋侯使詹嘉处瑕以守桃林之塞是也。关西一里有潼水，因以名关。又云：河在关内，南流冲激关山，因谓之“冲关”。……今历二处而至河潼，上跻高隅，俯视洪流，盘纡峻极，实谓天险。河之北岸则风陵津，北至蒲关六十馀里。河山之险，逦迤相接，自此西望，川途旷然，盖神明之奥区，帝宅之户牖，百二之固，信非虚言也。[3]35-36

《雍录》卷六函潼关要图“自华至陕凡三关”条对其地理位置、布关设塞的缘由作出叙述：

华阴县，在华州东六十五里，太华山在县南八十里。渭口在县东北三十五里，潼关在县东北三十九里。自华而虢，自虢而陕，自陕而河南，中间千来里地，古尝立关塞者凡三所，由长安东一百八十里出华州华阴县外，则唐潼关也。自潼关东二百里至陕州灵宝县，则秦函谷关也。自灵宝县三百馀里至河南府新安县，则汉函谷关也。诸家皆云八百里，举成数言之。凡云关者，明有门扉，晨夜启闭、禁束道路，而于关之间别有古来尝为扼塞者二，桃林之塞一也，崤山之塞二也。[4]111-112

而唐诗对潼关更是多有描绘。孟迟的《新安故关》为描写眼前之关的险峻特质，很自然地撷取潼关作比，足见潼关在唐人心目中已然成为雄关之标识与代名词：“汉帝英雄重武材，崇山险处凿门开。如今更有将军否，移取潼关向北来。”[5]6515

潼关也经由唐代诗人之笔，演绎、反映出多重自然、人文生态故事与画面，包蕴、积淀出多重意蕴。作为帝都的东大门，王朝初建或盛世升平时，潼关是来来往往的士子跋涉征程中意气飞扬的希望之门抑或理想幻灭的失落之门；作为守卫帝都长安的天险隘口，其在地理位置与军事上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潼关守则王朝安，潼关失则帝业危亡，于是此地也演的一连串大大小小战争，以及由战争而来的生态悲喜剧，也在唐诗中被叙写着。

一、帝王吟咏与文人奉和应制的潼关生态书写

对唐帝王而言潼关事关国运，于是自然出现在吟咏视域之中，也带动相关的奉和应制创作。李世民的《入潼关》可谓帝王襟怀的潼关总括：

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高谈先马度，伪晓预鸡鸣。弃纟需怀远志，封泥负壮情。别有真人气，安知名不名。[6]29

不仅勾勒出潼关最具特色的自然生态特质：其由壮观险峻的连绵山峰、惊涛骇浪的激荡河流共构的天险之质，其古木参差、猿声断续的动植物生长生态环境，其由霜雪覆盖的层峦古道、封冻绕城的九曲冰河交织成的冬季生态画面；也简笔概括出这里的人文生态：冠盖往来、朝夕风尘惊扰的喧闹，高谈阔论与马嘶鸡鸣的交错起伏，行人到此不禁生出的远志壮怀，二者合并绘出潼关最典型的自然人文气韵。

许敬宗的《奉和入潼关》则叙写出时值冬季，潼关的树木在疾风激荡下透着寒气、万乘六师在彩旗飘飘中临河度关而来的情形:

曦驭循黄道，星陈引翠旗。济潼纡万乘，临河耀六师。前旌弥陆海，后骑发通伊。势逾回地轴，威盛转天机。是节岁穷纪，关树荡凉飔。仙露含灵掌，瑞鼎照川湄。冲襟赏临睨，高咏入京畿。[5]465

李隆基的《潼关口号》写出潼关千里河流回环、雄关分割二京的自然地理特质，同时指出王朝的太平长久在“侍德”，而非“设险”：“河曲回千里，关门限二京。所嗟非恃德，设险到天平。”[5]40

张九龄的《奉和圣制度潼关口号》写出潼关城垒嶙嶙、戍楼荒凉的情景，亦上承帝王识见指出“在德不在险”的治国观念：“嶙嶙故城垒，荒凉空戍楼。在德不在险，方知王道休。”[7]54

张说的《奉和潼关口号应制》则指出王朝太平依仗的是德行而非如泥丸般虚弱的城关隘口：“天德平无外，关门东复西。不将千里隔，何用一丸泥。”[8]12

可见在唐王朝帝王与辅臣眼中，潼关当然不只是自然意味的雄关，而是人为意味的险隘，也是昭示着德治国家清醒认识的政治之关。

二、经行、遥想、追忆中的潼关生态书写

对唐代诗人而言，因为潼关是出入长安必经之处，于是几乎成为唐诗绕不开的关，唐人与潼关书写，也可分为经行、遥想、回忆三种，经行为现场描绘书写，而不在场的送别、寄赠、奉和，则因送别离别的友人必定要经过潼关，或是寄赠、奉和之人身处、将去或籍贯在潼关，于是诗作中往往会展开遥想点及潼关，追忆则是对曾经在场的追叙。

(一)亲履的潼关书写

作为进入长安的必经关口，唐代的文人无论是求仕入仕、升迁贬谪必定要经过潼关，而往来经行于此的诗作，则描绘出唐代潼关特有的自然与人文生态。佚名的佚句“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暮行潼关》)”可谓潼关自然生态的绝好总括，有明月辉映，看黄河入天，唐诗中的潼关格外壮丽。而槐木阴阴，杨柳依依，关树苍苍，马嘶催发，晓鸡促行，戴胜飞行，大雁远去，蝶舞红药，鸟喧绿萝则构成潼关特有的动植物生态景观。行至此地忧思百端，怀古感今，个人荣迁贬谪升沉起伏与家国荣辱之思，奔走名利的得意困顿与退守江湖的逍遥自在之间的愁肠百结，则构成唐人与潼关结下的独特人文生态画面。崔湜的《至桃林塞作》将这种行至潼关百感交集的心情缓缓道出：

去国未千里，离家已再旬。丹心恒恋阙，白首更辞亲。怀璧常贻训，捐金讵得邻。抱冤非忤物，罹谤岂由人。不滥辞终辨，无瑕理竟伸。黻还中省旧，符与外台新。塞上同迁客，江潭异逐臣。泪垂非属岘，肠断固由秦。岁月行遒尽，山川难重陈。始知亭伯去，还是拙谋身。[5]667

那种去国已远的恋阙丹心、离家日久白首辞亲的思乡凄凉，怀璧未用的不甘与愤懑、抱冤罹谤的无奈悲愤、塞上江潭逐臣迁客肠断泪垂的悲戚辛酸，随着行程亦逐渐浓烈，一股脑倾洒在关中东界限的古桃林塞上。

唐诗中的潼关也在诗人的经行吟咏中积淀出壮伟雄关、离别之关、怀古之关、名利之关的丰富意蕴。

1.险峻壮丽的雄伟之关

有关潼关的壮丽，几乎每首潼关诗都会描写，单纯写潼关景象的不多，如张祜的《晚秋潼关西门作》勾勒出驻留此地所见风烟凄迷、古槐阴黑、人烟稀少的潼关晚秋日暮景象，而此地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使得西去即可看到华山之色，亦得以听闻秦地东来的黄河之声：“日落寒郊烟物清，古槐阴黑少人行。关门西去华山色，秦地东来河水声。”[5]5879温庭筠的《过潼关》描写出潼关地形盘曲，大河环抱，景气澄明，沿途绿树连绵，晓鸡十里，寒雁成行的山水生态：“地形盘屈带河流，景气澄明是胜游。十里晓鸡关树暗，一行寒雁陇云愁。片时无事溪泉好，尽日凝眸岳色秋。麈尾角巾应旷望，更嗟芳霭隔秦楼。”[9]715其壮丽雄伟之态，在经行、遥想、追忆的潼关诗作叙写中均有提及。

2.风烟万里的离别之关

崔颢的《题潼关楼》写出骤雨初晴后于潼关经行，歇息时登上城楼所见的潼关景象，山势雄伟、关门险峻，扼守三辅九州，黄河环绕华阴又奔腾着沿陕路流走，在诗人眼里这又是一条系满惆怅的“万里离别路”：“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5]1328

3.往事无尽的怀古之关

岑参的《东归晚次潼关怀古》勾勒出暮春时节落日映照的津口古楼，依依的乡村绿树，登楼眺望关城，俯视可见洪流激荡，而眼前的滚滚巨浪，历史久远，自传说中巨灵破开山岭以来，就流走千秋，也伴生着无尽的历史往事，“川上多往事”的诗句则是对潼关这座雄关人文历史内蕴的最好概括：

暮春别乡树，晚景低津楼。伯夷在首阳，欲往无轻舟。遂登关城望，下见洪河流。自从巨灵开，流尽千万秋。行行潘生赋，赫赫曹公谋。川上多往事，凄凉满空洲。[10]223

窦群的《经潼关赠宇文十》则是经行潼关的赠友之作：“古有弓旌礼，今征草泽臣。方同白衣见，不是弃纟需人。”[5]3034

耿氵韦的《送太仆寺李丞赴都到桃林塞》以曲河暮草、重阜闲云、落叶纷纷的物象点染出桃林塞凄迷荒凉的生态情境，在追叙造父、詹嘉的往事时，指出到潼关必多怀古思的经行意绪：“远过桃林塞，休年自昔闻。曲河随暮草，重阜接闲云。造父为周御，詹嘉守晋军。应多怀古思，落叶又纷纷。”[5]2982

武元衡的《秋日经潼关感寓》则是在秋风牢落中经行潼关生发的怀古豪情：“昔年曾逐汉征东，三授兵符百战中。力保山河嗟下世，秋风牢落故营空。”[5]3581

张祜的《入潼关》简笔交代了潼关距离都城三百里雄险回环的地理位置与特征，亦写出其与华山遥遥相对、有黄河侧流环绕的地势，同时也简述其在历史长河中争战不休、干戈不闲的人文生态特质：“都城三百里，雄险此回环。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秦皇曾虎视，汉祖昔龙颜。何处枭凶辈，干戈自不闲。”[5]5853

4.迎送出入的名利之关

岑参的《潼关使院怀王七季》在潼关使院怀想友人驱车关下，意欲前往无奈黄河阻碍，对满日春华却无心欣赏，推开院门则见太华高耸、仙掌映日，于是无心留恋微薄之俸禄，亦生独往寻友践行林中出尘之约的心意：

王生今才人，时辈咸所仰。何当见颜色，终日劳梦想。驱车到关下，欲往阻河广。满日徒春华，思君罢心赏。开门见太华，朝日映高掌。忽觉莲花峰，别来更如长。无心顾微禄，有意在独往。不负林中期，终当出尘网。[10]95

韩愈的《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张贾也)》则将破敌载功回归长安行次潼关的喜悦，而日照潼关，关门四扇洞开，喜迎功臣回还的场面也应是潼关时常会见证的画面：“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11]556

其《次潼关上都统相公(韩弘也)》是对执掌兵权建功立业的都统的祝愿与希冀，而出关入关系着的是家国的声威与安宁，个人的功德与荣业：“ 暂辞堂印执兵权，尽管诸军破贼年。冠盖相望催入相，待将功德格皇天。”[11]557

刘禹锡的《和令狐相公入潼关》写出寒光照耀旌节，关路清晓无尘，潼关吏属拜谒令狐相公，而潼关山河迎候旧主，经行此地心亦如黄河之水滚滚流入天际：“寒光照旌节，关路晓无尘。吏谒前丞相，山迎旧主人。东瞻军府静，西望敕书频。心共黄河水，同升天汉津。”[12]464

吕温的《及第后答潼关主人》中的“十过潼关门”可谓对唐代士人频频经行与潼关所结深厚之缘的最好概括：“本欲云雨化，却随波浪翻。一沾太常第，十过潼关门。志力且虚弃，功名谁复论。主人故(一作固)相问，惭(暂)笑不能言。”[5]4174

鲍溶的《夏日华山别韩博士愈》写道：

别地泰华阴，孤亭潼关口。夏日可畏时，望山易迟久。暂因车马倦，一逐云先后。碧霞气争寒，黄鸟语相诱。三峰多异态，迥举仙人手。天晴捧日轮，月夕弄星斗。幽疑白帝近，明见黄河走。远心不期来，真境非吾有。鸟鸣草木下，日息天地右。踯躅因风松，青冥谢仙叟。不知无声泪，中感一颜厚。青霄上何阶，别剑空朗扣。故乡此关外，身与名相守。迹比断根蓬，忧如长饮酒。生离抱多恨，方寸安可受。咫尺歧路分，苍烟蔽回首。[5]5560

在唐诗中太华与潼关向来是两两相望的，高耸的华山与孤独的长亭，再加上分割人与地的关口，以及眼前奔流不息的壮观黄河，依依的草木，风吹动的青松，夕月映衬的星斗，婉转的鸟鸣，构成潼关特有的自然生态特质，而每到此地内心激荡起的纷杂思绪则为潼关点染上更多的人文生态内蕴：在诗人眼中心中潼关内外是身与名的相守与分裂，一头系着故乡，一头系着功名，每每到此念及于此，亦总会生出如断根之蓬的身世飘零感，生离之恨，仕与隐的踯躅，面对飘飘逐道者的羞愧，忧愁、愧疚、憾恨百感纠集中，潼关分明就是名利关，是苍烟遮蔽着回首依恋的人生歧路。

晚唐许浑有多首潼关诗作。在《始至潼关》(蜀刻本、书棚本及祝德子订正本、《全唐诗》作《行次潼关题驿后轩》)中驿楼高耸的层阁飞台，与华岳相依的山势，抱关而来的黄河水，秋风中急急飞去的大雁，破开宿雾的清越鸡鸣之声，共同交织出古潼关驿楼特有的生态气韵：

飞阁极层台，终童此路回。山形朝岳去，河势抱关来。雁过秋风急，鸡鸣宿雾开。平生无限意，驱马任尘埃。[13]20

其《行次潼关驿》(蜀刻本、书棚本、蜀刻本作《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今据《乌丝栏诗真迹》录。《全唐诗》作《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一作《行次潼关，逢魏扶东归》)以萧萧红叶、太华残云、中条疏雨、随关塞连绵远去的树色、奔腾而去的河水声。点染出一幅潼关生态图，而行至潼关帝乡明月在即，则点出潼关在唐人心目中的价值所在，但内心梦回渔樵的纠结也于此不息：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13]54

其《秋霁潼关驿亭》绘出潼关秋色图：

霁色明高巘，关河独望遥。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鸟散绿萝静，蝉稀红树凋。何言此时节，去去任蓬飘。[13]98

秋雨初霁后的潼关高巘格外分明，于关河之上遥望，绿萝丛中飞鸟散去，高树上红叶凋零鸣蝉稀少，显得清冷寂寥。

而其《潼关兰若》(《才调集》题作《题潼关西兰若》。今据《文苑英华》卷二三八和蜀刻本录)铺写的则是春日潼关的景象：“来往几经过，前轩枕大河。远帆春水阔，高寺夕阳多。蝶影下红药，鸟声喧绿萝。故山归未得，徒咏采芝歌。”[13]65

依临黄河，远帆行于辽阔春水之上，夕阳映衬着高高的寺庙，红药丛中蝶影翩翩，绿萝架上鸟声喧闹，潼关也因此多了几分柔美艳丽。

薛逢的《潼关河亭》中潼关的山河形胜被勾勒得极其动人：

重冈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湊束龙门。橹声呕轧中流渡，柳色微茫远岸村。满眼波涛终古事，年来惆怅与谁论。[5]6377

重峦叠岗环抱着潼关，山岳如蹲，看起来厚重稳健，秦川曲折形势尊严，山河凑集束缚着龙门，得天独厚的造化之功使得潼关成为开创帝王伟业的重镇。黄河中流橹声呕轧，远岸村庄里柳色微茫，驻留潼关看满眼波涛，古今兴亡之事纷至沓来，人生际遇多年来惆怅亦纷涌而至，满心的惆怅却无人可诉。

其《潼关驿亭》道出河上日日开启的关门之古今名利关特质：

河上关门日日开，古今名利旋堪哀。终军壮节埋黄土，杨震丰碑翳绿苔。寸禄应知沾有分，一官常惧处非才。犹惊往岁同袍者，尚逐江东计吏来。[5]6378

皮日休的《题潼关兰若》写道：

潼津罢警有招提，近百年无战马嘶。壮士不言三尺剑，谋臣休道一丸泥。昔时驰道洪波上，今日宸居紫气西。关吏不劳重借问，弃繻生拟入耶溪。[5]7116

郑谷的《潼关道中》写出潼关道上晓霜遮覆，离灯摇曳，征马嘶鸣，秋风满树，残月当河，晓鸡隔河啼鸣，而这条道亦是系着来来往往升迁穷通的道路：

白道晓霜迷，离灯照马嘶。秋风满关树，残月隔河鸡。来往非无倦，穷通岂易齐。何年归故社，披雨剪春畦。[14]98

吴融的《出潼关》写出潼关重门依随险地而设，道路入天，华岳入眼而尽，黄河脚底涌来的生态情境，而此刻的诗人要离开潼关于此飘然回家：

重门随地险，一径入天开。华岳眼前尽，黄河脚底来。飞轩何满路，丹陛正求才。独我疏慵质，飘然又此回。[5]7927

其《早发潼关》(一作登)写道：

天边月初落，马上梦犹残。关树苍苍晓，玉阶澹澹寒。宦游终自苦，身世静堪观。争似山中隐，和云枕碧湍。[5]7934

天边月落，马上梦残，关树苍苍，玉阶澹澹，而了悟宦游之苦的诗人静观身世，亦决心由此关出去，过上以云为枕伴碧湍而游的山中归隐生活。徐夤在《晓》中则提及潼关鸡唱：“潼关鸡唱促归骑，金殿烛残求御衣。”[5]8258而陈季卿的《题潼关普通院门》可作为失志者过潼关心态的代表作：

度关悲失志，万绪乱心机。下坂马无力，扫门尘满衣。计谋多不就，心口自相违。已作羞归计，还胜羞不归。[5]9902

度关时失志之悲涌起，万绪缨心，烦乱不堪，马乏无力，衣衫尘满，心口相违，而无论是回归还是不归，均让人羞愧难堪。

(二)送别、寄赠奉和、行旅中的潼关遥想

1.送别的潼关遥想

王维的《送魏郡李太守赴任》叙写友人离开此地赴任行程几日后当在夕阳西下时来到桃林塞，这也是苍茫秦川东边的尽头，关门一带古树依临，黄河向天外流去：

与君伯氏别，又欲与君离。君行无几日，当复隔山陂。苍茫秦川尽，日落桃林塞。独树临关门，黄河向天外。前经洛阳陌，宛洛故人稀。故人离别尽，淇上转骖騑。企予悲送远，惆怅睢阳路。古木官渡平，秋城邺宫故。想君行县日，其出从如云。遥思魏公子，复忆李将军。[15]313

其《别綦毋潜》勾勒出冬季时分渭河冰封、大雪纷飞的潼关关塞情景：

端笏明光宫，历稔朝云陛……盛得江左风，弥工建安体。高张多绝弦，截河有清济。严冬爽群木，伊洛方清泚。渭水冰下流，潼关雪中启。荷蓧几时还？尘缨待君洗。[15]225

而《送李睢阳》不仅绘出出城东去直至潼关沿途的麦田斑雉、阴阴槐树自然生态景观，亦勾勒出一路马骑连连，行车迟迟络绎不绝的喧闹，还有行将离别时行人内心的悲戚：

将置酒，思悲翁。使君去，出城东。麦渐渐，雉子斑。槐阴阴，到潼关。骑连连，车迟迟，心中悲。宋又远，周间之；南淮夷，东齐儿。碎碎织练与素丝，游人贾客信难持。五谷前熟方可为，下车闭閤君当思。天子当殿俨衣裳，太官尚食陈羽觞，彤庭散绶垂鸣珰。黄纸诏书出东厢，轻纨叠绮烂生光。宗室子弟君最贤，分忧当为百辟先。布衣一言相为死，何况圣主恩如天！鸾声哕哕鲁侯旂，明年上计朝京师。须忆今日斗酒别，慎勿富贵忘我为！[15]309

岑参的《送杨录事充潼关判官》(底本作《送王录事充使》，此从《文苑英华》本、宋本)，指出友人将要赴任的潼关清秋初霁时澄江明净格外壮丽：

夫子方寸里，清秋澄霁江。关西望第一，郡内政无双。狭室下珠箔，连宵倾玉缸。使乎人未醉，斜月隐高窗。[10]532

薛能的《关中送别》写出唐人面对送别的普遍心绪，行行千里，是为了心中的功名，对于才子男儿而言，处境贫贱才是可堪嗟叹的，离别只是等闲之事，而关中送别时最具代表性与地域特质的山川，当然是黄河奔腾掩映的华山与白日朗照下的潼关：

一行千里外，几事寸心间。才子贫堪叹，男儿别是闲。黄河淹华岳，白日照潼关。若值乡人问，终军贱不还。[5]6526

对于身处帝京之外的送别诗人而言西入潼关路是友人欲去之地，也成为此类送别诗起首或文末必然提及的关中代表性物象。

2.寄赠、奉和的潼关遥想

李商隐的《奉和太原公送前杨秀才戴兼招杨正字戎》简述出潼关地接弘农、飞雁与飞鸿在长空来往的自然地理情景：

潼关地接古弘农，万里高飞雁与鸿。桂树一枝当白日，芸香三代继清风。仙舟尚惜乖双美，彩服何由得尽同？谁惮士龙多笑疾，美髭终类晋司空。[16]285

李远的《赠潼关不下山僧》叙写潼关僧窗中指三千世界、枕上看百二重关的修行生活情境：

与君同在苦空间，君得空门我爱闲。禁足已教修雁塔，终身不拟下鸡山。窗中遥指三千界，枕上斜看百二关。香茗一瓯从此别，转蓬流水几时还。[5]5976

3.行旅、征程的潼关遥望

韩愈的《次硖石》以登高试望想象中隐约可见的潼关作为风雪困顿中旅人的希望标识：

数日方离雪，今朝又出山。试凭高处望，隐约见潼关。[11]555

刘沧的《秋日寓怀》中写出钓舟之约因名利淹留的怅惘，征途中少遇青眼的悲辛，蹉跎中白了的少年头，眼前霁色满川的明净水驿，落日蝉声中的隐约城楼外，是遥遥无际的行役路，那尽头当然是云木遮掩秋色无涯的潼关：

海上生涯一钓舟，偶因名利事淹留。旅涂谁见客青眼，故国几多人白头。霁色满川明水驿，蝉声落日隐城楼。如何未尽此行役，西入潼关云木秋。[5]6845

其《江城晚望》描绘出一幅远离尘嚣的绝美画面，野径斜入的一川烟水，经雨的青山，零落的菊花，落下滩头的白鸟，稀疏的芦苇，潮起潮落、风起于寒木梢头的声音，自在的渔樵，日暮舒展的风帆，显得静谧悠闲和谐美好，然而这一切又会因再涉潼关之路而告别：

一望江城思有余，遥分野径入樵渔。青山经雨菊花尽，白鸟下滩芦叶疏。静听潮声寒木杪，远看风色暮帆舒。秋期又涉潼关路，不得年年向此居。[5]6846

唐彦谦的《留别》则以潼关路开启，关联的是人事改换容颜衰老，离别宴上的泪，一心向之的报国心，浓浓的友朋深情：

西入潼关路，何时更盍簪。年来人事改，老去鬓毛侵。花染离筵泪，葵倾报国心。龙潭千尺水，不似别情深。[5]7735

(三)潼关追忆

徐夤的《忆潼关》将初到潼关所见洞开双扉，人立其中如从深井中仰望高墟，而山夹黄河、天开白日临护军国、帝居的壮观宏伟之势勾勒而出：

洞壑双扉入到初，似从深阱睹高墟。天开白日临军国，山夹黄河护帝居。隋炀远游宜不反，奉春长策竟何如。须知皇汉能扃鐍，延得年过四百余。[5]8234

其《忆潼关早行》写出记忆中潼关早行的情形，早起看明月辉映仙掌、落星斜照浑浊之河泥，高飞的大雁，临去的马嘶，沿途的古柳，有圣君题字的岳碑，构成急急行走的书生眼中所见之潼关，早行经行此地，载负十轴诗书的诗人内心已了悟，即便读破万卷之书，青云也未必有路的现实：

行客起看仙掌月，落星斜照浊河泥。故山远处高飞雁，去马鸣时先早鸡。关柳不知谁氏种，岳碑犹见圣君题。刍荛十轴僮三尺，岂谓青云便有梯。[5]8234

三、战争所致的潼关生态破坏书写

没有哪个地理名词如潼关这样和战争结下如此深厚的渊源，在关中也没有哪个地域如潼关这样与生态灾难相伴，作为人类历史上的生态教训伫立于此。作为古代中国雄踞于关中东口的有名关隘，潼关在史书中出现的频次极高，它也见证着发生在这里的一次次厮杀着的生态灾难，而这样的灾难在唐诗中亦被大量记录着，又以杜甫与晚唐诗人记录为多。

杜甫是唐代诗人中描写、叙及潼关最多的。在《潼关吏》中描述修筑潼关城与潼关道时士卒的草草劳顿，而所修的大城坚固如铁，小城林立有万丈之余，诗人经行此地询问潼关吏卒，说是修关隘以备胡患，并邀请诗人下马而行，为其指点潼关的山隅，潼关隘口连云密布如列战布局之格局，飞鸟于此也不能通过，胡人前来只需守城，西都就无忧患，巡视紧要处，狭窄仅容单车，于此准备长戟，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看着眼前森严之潼关，听闻潼关吏的言说，诗人心中浮现出的是桃林塞百万士卒惨死黄河化身为鱼的惨状，不由得叮嘱防守关将，切莫学哥舒翰轻敌落下憾恨之事：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17]526

流落在外，唐人心目中对家国的希冀寄托在潼关，于是杜甫诗作中对潼关屡次提及念念不忘，潼关已然成为其恋国望阙心系家国忧思的实地象征物。其《述怀一首》写道：“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见(一作露)两肘……”[17]358《北征》也记录说：“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一作败)何卒……”[17]397其《八哀诗·赠司空王公思礼》写道：“潼关初溃散，万乘犹辟易……”[17]1375

在《青丝》(青丝白马，用侯景事，以比仆固怀恩)中他如此警告追逐风尘而起的粗豪之士，汉家天子早已放逐妃嫔，整顿军马，很快就会在潼关与其会战，荡除流寇如扫却群蚁，十月即为群寇化为齑粉的期限：

青丝白马谁家子，粗豪且逐风尘起。不闻汉主放妃嫔，近静潼关扫蜂蚁。殿前兵马破汝时，十月即为齑粉期。未如面缚归金阙，万一皇恩下玉墀。[17]1239

其《诸将》五首其一提及潼关，指出当初安史之乱爆发，潼关曾失守，之后征战连年，潼关仍然险隘，但因无守城之诸将，于是胡兵踏来从不把潼关放在眼里：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17]1365

而其中的另一首“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亦指出即便有百二秦关，若无得力守将，洛阳长安宫殿仍然会化为灰烬。

在《洛阳》一诗中说：“洛阳昔陷没，胡马犯潼关。”[17]1525《峡中览物》(《全唐诗》作《览物》，一作《峡中览物》)中也将乡思托于此，见蜀地的巫峡、蜀江就不自觉地会忆起三辅的潼关、华岳、黄河：

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经春长薜萝。形胜有余风土恶，几时回首一高歌。[17]1289

岑参的《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将胡寇未尽唐王朝大军镇守关门，潼关一带草木之上旌旗遍布，兵马囤积如云，而时值国家危难争战，诸将皆承恩泽，却整日只见歌舞喧嚣，不见征战之功，儒生虽有长策，却闭口不敢言语，诗人从关东而来，欲将所见所思与友人论及，驻留潼关心绪起伏，卷帘望见西岳华山，朝日照耀下仙掌依然明亮，一夜春风吹过，戴胜鸟(啄木鸟)飞过后园。而诗人与友人因各自有值守，却不能聚首共话温凉冷暖，不禁忧思重重，以期树萱忘忧：

胡寇尚未尽，大军镇关门。旌旗遍草木，兵马如云屯。圣朝正用武，诸将皆承恩。不见征战功，但闻歌吹喧。儒生有长策，闭口不敢言。昨从(一作夜)关东来，思与故人论。何为廊庙器，至今居外藩。黄霸宁淹留，苍生望腾骞(《全唐诗》作鶱)。卷帘见西岳，仙掌明朝暾。昨夜闻春风，戴胜过后园。各自限官守，何由叙凉温。离忧不可忘，襟背思树萱。[10]82

听闻潼关失守，刘长卿的《吴中闻潼关失守因奉寄淮南萧判官》写道：

一雁飞吴天，羁人伤暮律。松江风袅袅，波上片帆疾。木落姑苏台，霜收洞庭橘。萧条长洲外，唯见寒山出。胡马嘶秦云，汉兵乱相失。关中因窃据，天下共忧栗。南楚有琼枝，相思怨瑶瑟。一身寄沧洲，万里看白日。赴敌甘负戈，论兵勇投笔。临风但攘臂，择木将委质。不如归远山，云卧饭松栗。[18]102

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将沿途所见被奚寇搅毁的西郊村庄的生态破败情境一一铺叙而出：

奚寇西北来，挥霍如天翻。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16]233

沿途但见挥泪作别经历生离死别的家庭惨况，捉人送入潼关的一幕幕画面。

郑嵎的《津阳门诗》描绘出潼关溢满的渔阳军队：“汤成召浴果不至，潼关已溢渔阳师。”司空图的《剑器》以唐帝国的歌舞起首，紧接着引入潼关战争的溃败失守，又以胡儿簇马骊山温汤作结，指出导致唐帝国危亡的原因恰恰在歌舞升平、奢侈享乐：“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潼关一败胡儿喜，簇马骊山看御汤。”[19]129徐夤的《开元即事》在追忆安史之乱的危亡往事时自然少不了提及潼关飞扬的战尘：“曲江真宰国中讹，寻奏渔阳忽荷戈。堂上有兵天不用，幄中无策印空多(杨国忠时兼诸使馆三十二印。一本作课印)。尘惊骑透潼关锁，云护龙游渭水波。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5]8251

可以说唐诗以广阔丰富的画面将唐代潼关的一幕幕自然与人文生态绘于后世人面前，面对这个特殊的地域，唐人的关注点较少停留在潼关的动植物上，总以大笔简单勾勒出其雄伟壮观的城楼，险隘的山岭，奔腾的黄河水，其明月辉映、朝阳映衬下的明净壮丽，其树之苍苍，槐之阴阴，而是将关注的目光集中在唐王朝兴起与危亡时所见因战争而来的潼关生态残破，以及承平时文人急急奔走经行驻次来去此地在归隐江湖与仕途浮沉间的纠结，或者家国危亡时行经、遥望潼关内心升起的家国忧思与为国效力的家国情怀之间。相比于关中的华山、终南山等山川，综观唐代的潼关诗作，其带给人们最多的不是人与物和谐下的山川生态之美，而是将更多的生态教训烙刻在文学的长廊中，带给人深远绵长的启示与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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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贺 晴】

On the Ecological Writings about the Tongguan Pass in the Poems of the Tang Dynasty

LI Na

(1.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710127, China;2.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Compared to the multitudinous depict on the natural ecological landscape in the mountain Hua and Zhongnan poems,the poetry on Tongguan Pass in the Tang dynasty only simply showed the ecological landscapes of Tongguan Pass, but gave priority writings to the history of wars, the poet’s ambivalent attitude and the broken ecological environment. By checking the Tongguan Pass poetry, we not only glimpse the natural and humanistic ecological status of the Tang dynasty one thousand years ago,but also get more ecological alert.

Tang dynasty;Tongguan Pass; ecology

I207

A

1009-5128(2017)03-0012-08

2016-10-15

李娜(1975—)，女，陕西蓝田人，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