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言之(苏州科技大学图书馆,江苏 苏州 215009)
经典阅读《枕草子》中译本比较
——以周氏译本与林氏译本为例
过言之
(苏州科技大学图书馆,江苏 苏州 215009)
日本平安时代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一向被列为经典阅读书目之一。通过阅读周作人和林文月所译版本,笔者从作者背景、原著选择、译本内容等不同方面进行比较,以期让读者在译本选择时有相对客观的依据。
《枕草子》;周作人;林文月;中译本
《枕草子》这部作品与作者本身,一直都是学者争论的焦点之一,但不可否认,在日本文学史上,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与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一起,被认为是平安时代(794-1192年)文学作品的双璧。
“清少纳言”并不是作者的真姓名。一般认为,“清”字来源于她的父亲清原元辅的姓氏,“少纳言”似乎来源于她父兄的官职名称。她的真实姓名与生卒年月皆无从考证,这一方面说明当时女性地位低下;另一方面也更增添了《枕草子》一书的神秘性。
《枕草子》的成书年代,虽已争论千余载,但仍莫衷一是。较主流的论断是:从995年到996年清少纳言第一次出宫为止(清少纳言自993年入宫,于995-996年间有一次出宫经历,被认为是第一次出宫),已经写了一部分纪实事件;1001年出宫回归田园后,又写了一部分回忆。[1]根据清少纳言的生活经历,大抵正历四年(993)开始至长保二年(1000)为止,清少纳言入宫,侍奉一条天皇的皇后中宫藤原定子。在这期间,清少纳言将生活片段以随笔的形式记录下来。后中宫逝世,清少纳言离开宫廷,又回忆了一部分宫廷旧事,并记录下来。全书内容覆盖范围广,涉及四季天象、山川自然、花鸟虫鱼、男女之事、个人好恶以及宫廷琐事,等等。
首先,从内容表述上看,近代学者认为清少纳言的文字受唐代李义山《杂纂》影响。清少纳言鉴李义山《杂纂》模式而写的“类聚式文本”文字短促凝练,以类聚形式出现。[2]如李义山《杂纂》(摘录):
不忍闻
孤馆猿啼市井秽语旅店砧声少妇哭夫老人哭子落第后喜鹊乞儿夜号居丧闻乐声才及第便卒
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对“岭”的描述(林氏译本,十二):
岭
岭以鹤羽岭、阿弥陀岭、耶高岭为佳。
类似这种“**以**为最佳”的句式在清少纳言笔下多次出现,正是这种简练犀利的文字表达方式,被日本学界推崇为散文随笔的典范。其次,还有日记部分。《枕草子》全书大致三百余篇,日记的段章大致四十余段。主要记录宫中生活点滴、与皇后定子间的处事或对话以及自我感想等。最后,作者出宫以后,有一部分晚年的感悟。由于作者晚年较为清苦、孤寂,对于自己和人生难免有所感怀,记录于集,传于后世。日本学者池田龟鉴[3]认为,以上三部分内容原本各自独立,经过千载流传,渐渐合为一部,即目前所见全书之三百余个段章。
至于《枕草子》一书书名,亦非作者本人所写,而是后人所题。平安时代并不见此书名,大概在室町时代(1393-1572年)以前,书名尚未统一,文献记录的有《清少纳言记》《清少纳言抄》《清少纳言草子》《清少纳言枕草子》《清少纳言枕》等不同名称。但基本都含有“清少纳言”“枕”“草子”等必要信息。而所谓“枕草子”,也是由于日本语这种文字的特性。“草子”是指订好的书册或卷子,而汉字取自音译,亦可表记为“草纸”“双子”或“双纸”等。因此,周作人在日记以及《知堂回想录》等文字中谈及与《枕草子》相关的译事时,会出现“枕草纸”或“枕之草纸”等称谓,实则为同一表述。至于“枕”字,日本学界更是众说纷纭,如以下几种说明:(1)备忘录、记录本;(2)就寝用的枕头;(3)枕词(日本古代修辞法之一);(4)来源于白居易诗词“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5)来源于文中作者所经历的平常事件,当时,皇后之兄伊周送给中宫一些纸张,少纳言曾说:“若是给我,我便当枕头用。”中宫说:“尽可拿去。”总之,由于年代久远,这些皆可成为依据,但却又无实据。
周作人,早年留日学习,精通日本语,一生当中研究日本文化五十余载,深得日本文学理念精髓。在翻译外国语作品方面有出色成就,他不但精通古希腊语、日语、英语,还自学俄语、梵语、古英语、世界语等。1952年开始,人民文学社开始向周作人约稿,请他翻译一些日本文学方面的内容,《枕草子》即是其中一部。
林文月,我国台湾彰化人,1933年出生于上海日租界,从小学习日本语。战事结束后,回到台湾。1952年入读台湾大学中文系,后留校任教,专攻六朝文学、中日比较文学。后又赴日深造,在中日古典文学方面有很深造诣。在翻译《枕草子》之前,她已译介《源氏物语》,学术态度严谨,具有深厚的日本语言文学功底。
《枕草子》的版本,一般认为有四种:一是耄及愚翁的抄写三卷本,该版本被认为是清氏的初稿;二是能因法师的手抄本,通常被认为是清氏的二稿;三是前田氏的版本;四是堺氏的版本。[4]其中,三卷本文字散乱、脱落,难解之处较多;而三、四两个版本,有后人加工之嫌,也不是最佳选择。
周作人日记有关《枕草子》译事中记载: (1959年)一月十四日,人文社二人来接洽日文古典事,允考虑《竹取》(即《竹取物语》)及《枕草纸》。一月十七日,得人文社信,寄来《枕草纸》三本一部,不拟翻译。在周作人版《枕草子》书后附有《关于清少纳言》一篇最后写明,“本书的译文系依据池田龟鉴、岸上慎二、秋山虔的校注本①池田亀鑑,岸上慎二,秋山虔,校注.枕草子紫式部日記(日本古典文学大系19)[M].岩波書店,1958.,并参考依照北村季吟的《春曙抄》(北村季吟『枕草子春曙抄』,1674年以后)的底本,一切分卷分段都依原书,惟字句之间有参照别本,另加解释,随处注明。”[5]
林文月的中译本根据日本小学馆所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全集系列中的《枕草子》①松尾聰,永井和子校注.枕草子(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1).岩波書店,1974.校注及译本翻译而来。该原著版本由日本平安文学权威学者秋山虔以及另外八位专家担任编集委员,由松尾聪、永井和子联合执笔,参考书目达四十四种,重要相关文献二十余篇,颇具权威。而翻译过程亦不免存在“质疑”或“不详”之处,即参考了其他日文版本,如《新版枕草子》(石田穰二)②石田穰二訳注.新版枕草子(上下巻)[M].角川ソフィア文庫,1984.、《枕草子》(萩谷朴)③萩谷朴校注.枕草子(新潮日本古典集成)[M].新潮社,1985.以及英文版 The Pillow Book of Sei Shōnagon(Ivan Morris)④Ivan Morris.The Pillow Book of Sei Shōnagon[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7.,等等。
周作人日记有关《枕草子》译事中写道[6]:(1961年)一月十三日,上午写《关于清少纳言》小文,……下午《枕草子》译了,校译。即便溘然,亦已满足矣。……一月十四日,上午往街,寄人文社件,……任务完成,觉得轻松,却又怃然如有所失……
1964年七月三日周作人作《知堂解放后著译书目》,《枕草子》在列,注明“已交稿未出版”。之后由于一些特殊原因,直至1988年九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才将周作人所译《枕草子》与王以铸所译《徒然草》合并为《日本古代随笔选》出版。而周作人本人已在的动荡岁月中不幸离世,并未见到此部译作面世。直到2001年,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发行了周作人单行本《枕草子》。
林文月受邀于《中外文学》杂志社,于1986年七月开始逐月刊登《枕草子》译文,共二十二期,将书译毕。译文在《中外文学》刊登之初,我国香港的《明报月刊》同时转载。之后,1989年一月,林文月《枕草子》译本单行本由台北《中外文学》杂志社出版。她说:“本书能够顺利译完并出版单行本,实有赖《中外文学》这一份超然坚守文学信念的刊物。”[7]2011年六月,林氏所译《枕草子》中文简体版由译林出版社在大陆地区出版。
(一)关于段落标题
由于清少纳言的原著是随笔,记录之初长短随性,也无明确章节标题。段落标题较为明显地体现了后人加注、补充的痕迹。如适当地分段以及合理地添加标题,标题添加原则以每段句首“小句”或“词语”作说明,也有小部分段落,由于首句太长或未曾表达出段落主旨,则另取相关标题。这种情况周氏译本与林氏译本大致相似。
(二)关于字词翻译
对待翻译的态度以及译文本身,周作人曾经说过:“正当的翻译的分数似应该这样打法,即是信五分、达三分、雅二分。假如真是为书而翻译,则信达最为重要。”[8]这里对“信”的理解是,不仅内容真实,更是相对原文句式不过分走样。翻译各类外国文学,尤其是外国古典文学,词语、句子或表达已然不同于现代式“白话文”,而汉语本身也经历了多重演化,能在“信”的基础上,不失“达”甚至做到“雅”,是学者孜孜不倦以求达到的状态。一些翻译家,为了达到后两者状态,往往偏离了“信”,而周氏译本在这一点是不偏不倚的,《枕草子》便为一例。例如,《枕草子》原著中出现频率较高的“をかし”一词,周氏译本都与原文保持一致,皆翻译为“有意思”。这种“有意思”细细读来,似乎是要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个中“意思”。
而林文月在这点上与周氏发生分歧,她在“范洪新版序”中写道:“周氏译法,似较偏向直译,执著于原文。”[9]根据日本辞典《大言海》中关于“をかし”一词的解释,有两种表述:一为“可笑的”;二为“可爱的”。林氏译本在参考了英国学者Ivan Morris的英文译本The Pillow Book of Sei Shōnagon后发现,I-van Morris亦将“をかし”翻译为不同的表达,如 amusing、fascinating、attractive、charming、delightful、pleasure、enjoy等不同词汇。结合《枕草子》上下行文中作者的意思表达以及语意环境,林氏将篇幅中多次出现的“をかし”一词分别译为“可赏玩的”“有趣味的”“引人入胜的”“赏心悦目的”“滑稽可笑的”“奇妙透顶的”等不同释义。
(三)关于语句表达
周作人翻译的《枕草子》与林文月的翻译《枕草子》在语言表达上不尽相同。相较而言,周氏译法更显直白、易懂;而林氏译法稍显委婉、文雅。以开篇第一段为例:
周译:
四时的情趣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自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很辉煌的照着,到了很接近了山边的时候,……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有时只是雪白的下了霜,……
林译:
春曙为最
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
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暗夜,也有群萤交飞。……
秋则黄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际,……
冬则晨朝。降雪时不消说,有时霜色皑皑,……
由于清少纳言在行文方式上的极简作风,开篇寥寥数语就将四季时节形象而又贴切地表达出来,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然而,这难免给翻译造成了困扰。因此,周氏译法,将其另加补充的意思用方括号加以注明,便于读者理解。林氏译法亦稍作添加,她在开篇第一条注释中就说明:“清少纳言的文笔以简劲著称,若直译,则无法赏读,为增可读性,稍增益之……”
以下第二例,亦能反映出周、林译法在语言表达上的不同风格:
周译:
人家看不起的事(第二三段)
人家看不起的事,是家的北面,平常被人家称为太老实的人,年老的老翁,又轻浮的女人,土墙的缺处。
林译:
教人瞧不起的事(二四)教人瞧不起之事,如居处北侧。众所周知的老好人。老翁。以及轻佻的女子。墙垣崩毁。
(四)关于和歌的翻译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多次出现的和歌①和歌:日本诗歌,受俳句、五言绝句、七言律诗的影响,短歌常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呈现;长歌也会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收尾。周氏译本为尊重原著和歌的形式,自行采用“三行形式”的诗句;而林氏译法则采用三行楚歌体的形式。以下举例比较:
周译:
菩提寺(第三二段)
容易求得的莲花的露,
放下了不想去沾益,
却要回到浊世里去么?
林译:
菩提寺(四一)
君难求兮促侬归,
莲花瓣上露犹泫,
何忍离斯兮俗世依。
又如:
周译:
清凉殿的春天(第二○段)
日月虽有变迁,
三室山的离宫,
却是永远不变!
林译:
清凉殿东北隅(二○)
日月迁兮不稍待,
唯独三室山外宫,
久经年岁兮春常在。
(五)关于内容附注
由于清少纳言极其简劲有力的行文风格,很多表达并不能完全通过直接翻译理解。周氏译本除了翻译时加以补充词汇或语句外,更是处处加注加点,以便于读者理解。周氏译本内容考据周密而严谨,注解详细而又通俗,将日本古时历史事件、所涉人物、诗词歌赋、佛家谒语,甚至花草虫鱼、器物摆设、服饰衣物、山川自然,以及与中国相关的风俗文化等,都不厌其烦,一一作解,可见其严谨的学术态度。根据北村季吟的《春曙抄》底本,分列卷与段以后,按每卷作注解,以卷一(共二十段)为例,就有51条注解;其他各卷更是多达一百余条注解,使全文意思表达融会贯通。
林氏译本则按段加以注释,注释条目虽不及周氏繁多,但也不失严谨。她在《清少纳言与枕草子——〈中外文学〉版代序》中写道:“……过去两年且译且刊,难免仓促……注释方面,补充最多的是空间地名或地理山川之古今对照……不厌其烦地将日本学界既有考证结果附录上去……又将文中和歌片段,逐一译出,附于注中……”可见,林氏译本亦细致严谨。
可以说,周作人与林文月所译《枕草子》难分伯仲。读者若不作深入学习研究,取哪本皆可;如若钻研推敲,笔者认为周氏译本更具探究性。此外,其他学者也译就了新的《枕草子》中文版,翻译水平不输周、林两位前辈,亦乃经典阅读之作。
[1]于雷.枕草子[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446.
[2][3][5]周启明.关于清少纳言[A].清少纳言.枕草子[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01.456.457.457.
[4]于雷.枕草子[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448.
[6]止庵.跋[A].清少纳言.枕草子[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01.459.
[7]林文月.清少纳言与枕草子——《中外文学》版代序[A].清少纳言.枕草子[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9.
[8]周作人.苦口甘口[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1.
[9]林文月.范洪新版序[A].清少纳言.枕草子[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3.
【责任编辑:周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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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7725(2017)02-0196-05
2016-11-30
过言之(1982-),女,江苏无锡人,馆员,主要从事阅读服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