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法的“直译”
——从鲁迅替《勇敢的约翰》“校字”谈起

2017-03-11 01:29
关键词:助词韵律音节

宁 敏

(河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作为方法的“直译”
——从鲁迅替《勇敢的约翰》“校字”谈起

宁 敏

(河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裴多菲的长篇叙事诗《勇敢的约翰》由孙用先生翻译后,鲁迅进行了认真校对,并提出修改意见,分别是:“直译”原文中的人名和地名,以免产生歧义;调换个别词汇,使其符合汉语韵律;规范助词“着”的使用,以避免语义上的矛盾;不使用生造词汇,以确保语义顺畅。由于新文化建设的需要,鲁迅先生对外国文学翻译的要求非常严格,他这种自觉的把关意识,给当代出版的质量建设提供了很多启发。

鲁迅;《勇敢的约翰》;直译;校字

1961年,我国著名的翻译家孙用先生撰写了回忆文章《鲁迅先生是怎样替〈勇敢的约翰〉“校字”的》,在这篇文献里,他不仅回溯了鲁迅对《勇敢的约翰》编校和资助出版的整个过程,而且还专门谈到了鲁迅的“校字”细节:“对于《勇敢的约翰》本文,以及卷首的作者介绍和卷末的《译后记》,无论是专名的音译,不太普遍的单词,不太顺口的短语,鲁迅先生都一一加以校正。”[1]在随后的篇幅里,他列举了鲁迅在校对时提出的23处修改意见,这些意见大致涉及四个方面,一是对原文中的人名和地名的“直译”问题,二是怎样符合汉语韵律和习惯的问题,三是助词“着”的使用问题,四是不使用生造词汇的问题。通过这个校对样目,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鲁迅是如何对待编校质量的,他这种自觉的把关意识不仅有效地满足了新文化建设的需要,而且对当代出版也具有宝贵的可鉴之处。

一、专用名词的“直译”与汉语韵律的要求

鲁迅在校对《勇敢的约翰》译稿时,修改了两处与人名、地名相关的专用名词,一处是将孙用所译“白姆将军”中的“白姆”改为“培谟”,另一处是将译文中地名“非黑勒即哈治”修改为“非黑勒吉哈治”。由这两处修改可以看出,鲁迅在翻译国外人名与地名时更倾向于采用直译的方法。古人在输入天竺佛经时曾云:“依其义不用饰。”“因循本旨,不加文饰。”[2]鲁迅在这里沿用和继承了这一翻译思想,认为现代翻译必须要“保存原作的丰姿”:“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该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3]以第一处修改为例,“白”的声母为b[p],属于不送气音,而“培”的声母为p[p′],是送气音,在汉语中,送气和不送气具有区别意义的作用。但在这里,鲁迅使用“培谟”,更大程度上还是由于原文的发音可能更接近“培”音,所以,他便采用直接音译的方法,而不去用中国人的姓翻译外国的人名,以尽量保存其“悉如原音”和“留其同响”[4]170的效果。至于第二处修改,“非黑勒即哈治”虽然是音译,但因为“即”被用在“非黑勒”和“哈治”两个词中间时,通常为“就是”义,会给读者造成一种把“非黑勒”和“哈治”看成两个词的误会,进而产生“非黑勒就是哈治”的误解,显然,如果将“即”改为“吉”之后,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误读了。

鲁迅重视直译,但也强调汉语言的韵律。他早在《文化偏至论》中就曾说,中国的新文化建设要“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潮流,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5],从这层意义上讲,翻译只是促使现代白话文发生与建构的媒介契机,后者的成功与否最终还要看中国传统的语言体系能否借此完成自身否定,所以,对翻译来说,符合汉语言的韵律更为重要。鲁迅在校对这篇译文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提出修改意见,分别是:其一,将“在……公墓里葬了”中的“葬了”修改为“葬掉了”。其二,把“就是地震也难移动他”中的“难”换做“难以”,把“那国王又开言”中的“又”换做“又复”。其三,在“红光中的世界真美丽极”“我可以跟你”两句中分别补充词汇,前句以“真是美丽之极”替代“真美丽极”,后句以“跟随”替代“跟”。其四,将“它们的生命却仍是分离”中的“仍是分离”换成“仍然离析”的搭配。可以说,鲁迅是在遵循汉语韵律使用习惯的前提下完成了上述修改,基本与国外语言的影响无关。譬如其一,“公墓里”的音步可以是“公墓/里/”和“公墓里/”,不管是哪种形式,与之对应的音步都应该是三个音节,改为“葬掉了”之后,音步可以是“葬掉/了/”,也可以是“葬掉了/”,与“公墓里”在韵律上对应。再如其二中的“难移动”与“又开言”,从韵律上说,汉语基本的音步是两个音节,单音节通常需要通过停顿或拉长元音形成临时音步。“难移动”构成的音步是“难/移动”,读起来需要在“难”后做出停顿才能形成音步,而“难以”可直接形成一个音步,与“移动”并列,符合汉语的韵律习惯;同样,“又开言”构成的音步是“又/开言”,在“又”后增添“复”字,可直接形成一个与“开言”相并列的音步。其三中句子的情况与此又稍有不同,“真”是单音节,“美丽”是双音节,“极”是单音节。从韵律的角度看,汉语最基本的音步是两个音节,单音节词不足一个音步,一般需要通过停顿或拉长元音形成临时音步。将“真美丽极”换成“真是美丽之极”之后,形成了三个完整的双音节音步——“真是/美丽/之极”,读起来更上口。同样,在“我可以跟你”句中的“跟”是单音节,读起来有顿挫之感,从韵律的角度看,“跟随”则显然更符合汉语韵律系统双音节音步的要求。其四例句同样涉及韵律问题,“离析”是书面语词,使用起来显得典雅,“分离”属于一般语词,使用起来则没有这种效果。位于“分离”之前的“仍是”是两个词,其音步为“仍/是”,但是换成“仍然”之后,则成为一个词,其音步也随之变化为“仍然/”。用“仍然”与“离析”搭配,形成两个完整的双音节音步——“仍然/离析”,与修改之前相比,修改后的语词搭配在韵律上显得更加和谐。

二、助词“着”的规范与生造词的避免

鲁迅在与瞿秋白关于翻译的通信中,提出要一方面尽最大努力地输入新语言,一方面则尽最大努力地对其加以“消化”和“吸收”,并乐观地认为:“可用的传下去了,渣滓就听他剩落在过去里。”[6]392但实际情况远没有这样简单,受中外语言相互撞击的影响,现实中的翻译必然会生产出它的剩余物,汉语原有表达方式的嬗变,以及各种形式的生造词的频繁出现,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两种语言现象。

孙用的翻译也存在类似问题,根据他所提供的示例,与汉语原有表达方式嬗变有关的不当之处分别是:“带着了无量数的……忧愁”中的“带着了”,“云也随着了轻浮的风飞行”中的“随着了”,“渐渐地近着了三门前行”中的“近着了”,“靠着在桌角上”中的“靠着”,“立着在他的前方”中的“立着”。可以明显地看出,上述几行诗句在词语搭配上的不当,均与助词“着”的使用有关。石毓智认为现代汉语中的“着”自古就有,在经历了形态化的演变之后,其用法逐渐被固定在“表示动作正在进行”[7]上。但是随着近代翻译的兴起,“着”在具体的使用中已出现种种混乱的迹象,上述几行诗句关于“着”的使用便有这样的倾向。譬如,在“带着了无量数的……忧愁”中,“着”和“了”都是动态助词,均可跟在动词之后,前者表示动作正在进行或状态的持续,后者主要表示动作的完成,由于二者对动词的补充说明无法兼容,所以,它们一般不能同时用在动词之后。在这行诗句中,“带”表达的是状态的持续,用“带着”不仅合乎汉语语法,在表义上也更加精准,因此,删去助词“了”是正确的选择。同样,在诗句“云也随着了轻浮的风飞行”和“渐渐地近着了三门前行”中,“着”和“了”也不能同时使用,前一句,鲁迅用双音节词“跟随”加“了”,而没有直接用单音节词“随”加“了”,一是汉语从古到今的双音化趋势影响,二是因为后边是“轻浮的/风”,前边用“跟随了”,三音节和三音节相连,在诗歌音步上表现得更加和谐;鲁迅在后一句使用“临近了”而不使用“近了”,也是基于同样考虑。还有一种情况是“着”与“在”的不当搭配,如诗句“靠着在桌角上”和“立着在他的前方”,在这两句诗中,“着”是助词,它的用法前文已述,“在”是介词,常常和方位词一起构成“在……+方位词”的结构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的处所,前一句表达的是动词“靠”的处所方位,后一句表达的是动作“立”的处所方位,如果用“靠着”,后边就不能再用“在……上”,直接说“靠着桌角”就可以了,如果用“靠在”,“着”就是多余的,说“靠在桌角上”就可以了;同理,如果用“立在”,“着”就是多余的,说“立在他的前方”就可以了,鲁迅将两句中的“着”全部删去,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

此外,原译稿中还出现了生造词汇的现象,它们分别是:“穿着一条齐脚膝的下绔”中的“齐脚膝”,“在他的背囊里搜找”中的“搜找”,“它的战颤的身子”中的“战颤”,“收集拢了仙女们的眼光”中的“收集拢”。沈怀兴认为,生造词“就是语言运用中通过任意拼凑语词而成的表义不明确、不为人们所理解的‘词’”[8]。这和语言具有稳定的指称功能有关,一般而言,人们之间的交流活动之所以能够达成,主要的因素在于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具备确定的含义,一旦人们所使用的语言出现了歧义,交流也就会瞬间变得凝滞起来。上述四句诗行中的生造词汇就是由于破坏了语言所指的确定性,才给读者带来了理解上的困难。譬如,汉语有“齐脚踝”或“齐膝”的说法,但是没有“齐脚膝”的说法,所以,将其修改为“齐膝的”较为合适;同样,汉语中也没有“搜找”这样的词汇,从上下文看,“搜找”是要表达“找”的意思,可是如果单用一个“搜”字或者“找”字,就会在音步上失去和谐,于是,为了让诗句不失韵律之美,作者便可能中和汉语中的“搜寻”和“寻找”之意,组成了“搜找”这样的生造词,鲁迅将其指出并改为“搜寻”,就贴切了许多;至于后两句中的“战颤”和“收集拢”,也大致属于这种情况,前者可能是将“战栗”和“颤抖”两个词杂糅在一起的结果,后者可能是将“收集”和“集拢”两个词拼接的结果,鲁迅将它们分别改为“颤抖”、“收集”,是规范的词语用法。

三、新文化建设的需求与质量意识的生成

如前文所述,鲁迅在校对《勇敢的约翰》译文时表现出了非常严格的把关意识,他对自己译文的要求同样如此。譬如,瞿秋白在阅读了由他翻译的长篇小说《毁灭》之后,就其中关于“人”字的翻译提出商榷:“茀理契以及法捷耶夫自己用的俄文字眼,是一个普通的‘人’字的单数。不但不是人类,而且不是‘人’字的复数。”[6]387-388鲁迅在重新校对之后,不仅承认了自己翻译的错误,而且还坦诚地检讨这一错误正是由于自己的弄巧成拙所致:“将‘新的……人’的‘人’字译成‘人类’,那是我的错误,是太穿凿了之后的错误。莱奋生望见的打麦场上的人,他要造她们成为目前的战斗的人物,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但当他默想‘新的……人’的时候,却也很快使我默想了好久:(一)‘人’的原文,日译本是‘人间’,德译本是‘Mensch’,都是单数,但有时也可作‘人们’解;(二)他在目前就想有‘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希望似乎太奢,太空了。我于是想到他的出身,是商人的孩子,是智士分子,由此猜测他的战斗,是为了经过阶级斗争之后的无阶级社会,于是就将他所设想的目前的人,跟着我的主观的错误,搬往将来,并且成为‘人们’——人类了。在你未曾指出之前,我还自以为这见解是很高明的哩,这是必须对于读者,赶紧声明改正的。”[6]394在这段真诚的话语当中,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即鲁迅在翻译《毁灭》时所参照的版本问题,他在《毁灭》后记中曾说这篇小说的翻译所依据的版本是藏原惟人的日译本,其后又先后比对了“R.D.Charques的英文译本和Verlag für Literatur Politik 出版的德文译本”[4]368,上述他与瞿秋白通信中的话语中再次谈到“日译本”和“德译本”的问题,由此,为了一个字的翻译竟然参照三种版本,已足以看出鲁迅在翻译问题上所秉持的认真和严谨的态度了。

黄源曾说:“先生自己对于翻译,却一字一句,绝不苟且,甚至每一个出典,必详查细考而注明。”但是,对于一个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职业出版人而言,鲁迅缘何会拥有如此自觉的把关意识,并进而几乎对每一篇他所看过的译文都保持一种精细认真的态度呢?众所周知,翻译在中国近代成为输入西方文化的主要媒介的同时,便已经在翻译的技巧和目标上产生了分歧,譬如,赵景深认为:“我以为译书应为读者打算;换一句说,首先我们应该注重于读者方面。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6]352鲁迅则与之相反,他强调翻译的首要标准是“信”,其他都是第二位的东西。在这里,学者们对翻译的“顺”与“信”的论争,其实包含着对中国新文化如何建构的认识问题,鲁迅认为中国传统古文在即将到来的现代社会面前,越来越呈现出粗疏和含混的缺陷来,“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6]391,为了“医这病”[6]391,改变这一文化现状,中国就必须“装进异样的句法”,正如有的学者所说:“作为个体的人在建构自我时应该如此,作为文化的主体在历史的传承中也不例外。”[9]所以,它必须以自我否定的方式实现文化重建,而所有这一切最关键的前提就是“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确的介绍给中国读者”[6]384。虽然,“意义的最本质特征,就是能被另外一套符号再现出来”[10],但是,译文的质量问题决不仅仅是单纯的翻译技术的问题,而是事关新文化建设的质量和未来的问题,明白了这一层内涵,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鲁迅缘何会如此重视翻译且又对其做出如此严格要求的良苦用心了。

总之,通过孙用《鲁迅先生是怎样替〈勇敢的约翰〉“校字”的》这篇文献,我们看到了鲁迅对待译文所秉持的严谨态度,以及由此所呈现出来的文化把关意识,也只有当鲁迅自觉地将这一意识内化为翻译实践的责任伦理时,翻译的质量问题才成为一个不能简单被忽视的重要问题。因此,当我们瞩目并惊叹于鲁迅校字的认真而仔细的时候,我们不能忘记他自觉的文化把关意识,因为相较于他所校对的知识内容,这恐怕才更是当前出版最需要的成功经验和历史资鉴吧。

[1]赵家壁,等.编辑生涯忆鲁迅[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60.

[2]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264.

[3]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5.

[4]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7.

[6]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44.

[8]沈怀兴.怎样辨识生造词[J].语文建设,1990(5).

[9]晋海学.当代底层叙事的文化思考——评罗伟章的长篇小说《大河之舞》[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6).

[10]赵毅衡.思维-符号与心语说[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

[责任编辑 海 林]

Literal Translation as a Method: On Lu Xun’s Proofreading of the Translation of Brave John

Ning Min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When Petofi Sandor’s long narrative poemBraveJohnwas translated by Sun Yong, Lu Xun made a thorough proofreading of it and his revision suggestions are as follows:1.Personal names and place names should be translated literally to avoid ambiguity;2.Some words should be replaced so as to conform to the Chinese meter and rhyme;3.The use of the auxiliary word “zhe” should be standardized so as to avoid the inconsistency in meaning;4.Use of coinages should be avoided as much as possible so as to convey the meanings clearly to the readers. To meet the requirement of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Culture, Lu Xun was very strict with the translation of foreign literary works. His consciousness in quality checking set a very good example for contemporary publications.

Lu Xun;BraveJohn;literal translation;proofreading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5.024

宁敏(1977—),女,河南新乡人,河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河南师范大学青少年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与高校教育研究。

I206.6

A

1000-2359(2017)05-0138-04

2016-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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